总管瞪视着她,这是审讯者的特权,通常用以使受讯者胆怯。然而幽灵鸟用那双锐利的绿眼睛与他对视,直到他移开视线。她今天显得不太一样,这依然让他感到困扰。过去二十四小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作息并没改变,密切的监视也未能揭示出她的精神状态有何异样。他们准许她跟父母通电话,并予以严密监听,不过她没什么可说的。她的住处只有一台DVD机,以及经过筛选的电影和书籍,但变化也不可能是无聊所致。食物来自餐厅,因此总管可以对她表示同情,然而这仍无法提供原因。

  “这或许能唤起你的记忆。”或阻止你说谎。他开始诵读以前勘探队的陈述。

  “一个地洞,无止尽地向下延伸。我们永远无法抵达其底部。我们永远无法停止坠落。”

  “一座陷入地下的塔,令人感到深深的不安。没人愿意进入,但我们还是进去了。有一部分人回来了。一部分。”

  “没有入口,只有一块搏动的圆形岩石。只有一种极其深邃的感觉。”

  该探险队仅有两名成员返回,但他们带回了同事的日记,其中充斥着图画,一座塔、一条隧道、一个坑洞、一阵旋风、一条楼梯,剩下的是普通物件。没有哪两本日记是相同的。

  没过多久,总管便不再继续读下去。他一开始就明白,假如她真受到失忆的折磨……这些内容可能污染她的记忆……这个念头很快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主要还是自身的不安让他犹豫不决,最终停下来。他的感觉是,假如这不知是塔还是坑洞的东西在头脑中越来越清晰,它也会在现实中变得更真实。

  不知幽灵鸟是否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忧虑,因为她说:“为什么停下?”

  他不予理睬,将话题转向另一座塔。“那灯塔怎么了?”“那灯塔怎么了?”第一反应:她在模仿。这使他回想起中学时代受到羞辱欺凌的经历。后来他努力参加橄榄球运动,把自己想象成混迹于运动员当中的间谍,情况才有所好转。他意识到,墙上的文字让他心神不宁。不是很严重,但也足以造成障碍。

  “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的回答令他吃惊。

  但他仍需继续诱导:“你记得什么?”

  “沿着芦苇丛间的小径向它接近。从门口望进去。”

  “看到什么?”

  “塔的内部。”

  对话以这种方式不断继续,总管开始对她的回答感到困惑。他的许多提问,得到的回答往往都是不记得了。对话似乎落入一种对她来说更为轻松的节奏。他告诉自己,这是在测试她,看她何时表现出紧张,探究她真正的精神状态和目的。与她对视其实并不危险。根本没有危险。他是总管,他掌控着一切。

  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而其余昏黄大厅中不可思议的黑影挣扎扭动因少数不可见且不可被见者缺乏耐心。午夜阳光下的黑水中果实将成熟,而黑暗中的金色果实将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软。深渊的阴影仿似畸形花朵的花瓣盛开于头颅中,令思维扩展至任谁都难以承受……连绵不绝的文字给总管一种印象,要不是不够地方,要不是有一幅X区域的地图,她永远都停不下来。

  一开始,他以为门的另一边覆满了某种黑色图案。但是不对,那是有人用粗黑的笔写下的一串古怪句子。有的词语底下划着红线,另一些则用绿色方框标出。他感觉不堪重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皱着眉站在原地。

  最初的想法:这是精神错乱的局长为书桌抽屉里的植物所写的颂词。但这种猜测太过荒谬,很快被他抛弃。然后,他想起工作中曾监视过某些带有宗教性质的反政府武装,这文字里的韵律与他们略有些相合。他又仿佛听到这类疯子的喃喃低语,他们既像是树懒,又过分挑剔,常常把报纸文章和从互联网上打印出来的文本贴在自己母亲家的地窖里,通过大量胶水与图钉,创造出独有的自我世界。但墙上的语句如此悲哀,如此质朴而优美,是一切颂咏与哲理都难以比拟的。

  总管望着那堵墙,心中最强烈的感受并非疑惑或恐惧,而是恼怒,他甚至将此情绪带入了与生物学家的对话,表现出一种惊诧:仿佛冰冷的水突然倒进空玻璃杯中。

  无关紧要的事也能导致失败,一个小小的漏洞会引起另一个漏洞。然后,窟窿越来越大,形势很快便急转直下。起因可能是任何事:某个下午忘记填写执勤记录;与监视对象靠得太近;对一份本应仔细阅读的文件仅予以草草浏览。

  没人向总管提起过局长墙上的文字。尽管他曾一丝不苟地反复阅读文档,却从没见过有关它们的描述。他的处理方式存在瑕疵,这是第一个迹象。

  总管相信,生物学家此刻太轻松,太得意,或许还自以为聪明,于是他说:“你说你在X区域里的最后记忆是在湖中溺水。还记得具体细节吗?”

  按理说,生物学家应该变得脸色煞白、眼神内敛,给他一个令人动容的哀伤微笑,就好像出于某种原因,他让她感到失望,他本来表现很好,现在全都搞砸了。然后她会抗议道,“不是湖,是海洋”,然后吐露出余下的一切。

  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一点笑容也没见到。相反,她将一切都隐藏起来,甚至连视线也变得淡漠——仿佛从灯塔上隔着安全距离俯视他。

  “昨天我搞混了,”她说,“那不是在X区域。那是我五岁时的记忆,差点儿在公共喷泉里淹死。我撞破脑袋,缝了针。不知为什么,当你提问的时候,我又想起这些零星片段。”

  他几乎拍手喝彩。他几乎想要站起身拍手喝彩,然后把她的档案递过去。

  昨晚她坐在自己房间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一定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不但预料到了,幽灵鸟还决定借此机会挫一挫总管的锐气,透露不太重要的个人细节,以保护更关键的信息。喷泉的事故在她档案里有详细记载,因为她需要去医院缝针。这或许能让他确认,她记得儿时的一些事,但仅此而已。

  他心想,也许自己无权获取她的记忆,也许谁都无权获取她的记忆。但他推开这一想法,就像宇航员推离太空舱的侧壁。没人知道他最终将飘向何方。

  “我不信。”他淡淡地说。

  “我不在乎,”说着,她往椅子后面一靠,“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哦,你知道规矩——你得作出一点牺牲,”他装出麻木迟钝的语气,试图用陈词滥调把问题搪塞过去。这与其说是一种策略,不如说是对自己表现欠佳的惩罚,“你签过协议;你知道汇报工作需要一点时间。”你也知道自己可能带着癌症回来,或者根本就回不来。

  “我没有电脑,”她说,“也没拿到我要的书。我被关在牢房里,只有一扇小窗,位于墙头高处。透过窗户只能看见天空。运气好的话,每隔几小时可以看到老鹰盘旋而过。”

  “那只是个房间,不是牢房。”其实两者兼而有之。

  “我无法离开,所以就是牢房。至少得给我书。”

  但他不能给她关于失忆的书,那得等到他对她的失忆有更多了解。她也要求各种关于拟态与伪装的文本资料——回头得问问她这件事。

  “这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将桌上装着植物和老鼠的花盆推到她面前。

  她在椅子里挺直腰杆,俯身向他靠近,不仅显得更高,而且更魁梧,更有气势。

  “一株植物和一只死老鼠?这说明你应该给我该死的书和电脑。”也许今天她显得不同并非因为心情愉快,而是因为不计后果。

  “我不能。”

  “那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的植物和老鼠。”

  “好吧。”

  她轻蔑的笑声一路追随他进入走廊。她的笑声很悦耳,即便是被当作武器来对付他。

  007:迷信

  二十分钟后,在总管的授意下,维特比、格蕾丝,以及语言学家杰西卡·徐一起挤进他的办公室,来到局长手工涂鸦的墙跟前,面对着那些奇特的文字。总管没有把书籍和杂物搬开。他的意图是要他们别扭地挤坐在一起——让我们在这间膝盖顶着膝盖的小电话亭里增强彼此间的纽带吧。轻微的织物摩擦声、张嘴呼吸声、鞋子发出的吱嘎声、意料之外的气味,这些都会被放大。他认为这是一种增强凝聚力的方式。或许吧。

  只有副局长坐在正常大小的椅子里。这可以让她继续保持掌控一切的错觉,也可以防止她事后抱怨他太小家子气。

  “太感谢了,这次是按照计划的时间。”格蕾丝语气尖锐地说道。也就是说她已经知道总管将盘问生物学家的时间提前了,但他不予理会。她刚才跟走廊里的人开玩笑,故意让他等待。他相信,这是个小小的报复。

  他们拥挤地坐在世上最小的会议桌/養周围,而总管又将装有植物和老鼠的花盆放在了那上面。一切都已各就各位,不过局长的手机不在讨论范围之列——格蕾丝已将它收走。

  “这是什么,”他指着墙上的字说,“在我办公室里?”虽然他不愿承认,格蕾丝也未曾明言,但她身上仿佛散射出一种力场,就像在说:此处仍是前任局长的办公室。

  “这”不仅仅是指文字,也包括文本下方的X区域简图,由红、绿、黑三色构成,标示出几个常见的地标:灯塔、异常地形、大本营……以及北方海岸附近的岛屿。靠近两侧边缘处,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用圆珠笔涂写的词语——其意义含糊不清——距离总管头部上方半英尺左右,还有两道醒目的横杠,分别标注着两个相隔三年的日期。两条线,一条红,一条绿,旁边是局长名字的缩写。局长在给自己量身高?墙上最古怪的似乎就是这两条线了。

  “我记得你说已经读过所有文件。”格蕾丝答道。

  文件里根本没提到门背后这整片文字,但他不打算争辩。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发现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说来我听听。”

  “是局长写的,”格蕾丝说,“这些是隧道墙壁上发现的文字。”

  总管过了好一阵才理解其中的意味。

  “为什么留着它?”一时间,这些文字连同腐烂蜂蜜的气味让他感到身体不适。

  “作为纪念,”维特比迅速说道,仿佛是为副局长提供借口,“把它抹掉显得太不敬。”总管发现维特比不停地瞟向那只老鼠,眼神十分古怪。

  “不是纪念,”格蕾丝说,“这不是纪念,因为局长没有死。我不相信她死了。”她的语气平静而确凿,维特比和徐都安静下来,仿佛格蕾丝所表达的观点会使她蒙羞。总管精心安排的温控管理使得他们都冒出汗来,动作局促不安。

  “这是什么意思?”总管问道,推动会议继续进行。除了格蕾丝的不合作态度,总管也能观察到她心中逐渐增长的痛苦,但他无意加以利用。

  “所以我们带来了语言学家。”维特比宽容地说,不过徐的出现似乎让副局长很惊讶。但随着南境局逐渐缩水,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也许用不了多久,每个子部门就只剩下一名成员,自行汇报过失,自定花红与加薪,定制带有南境局标志的蛋糕给自己庆生。

  徐矮小纤瘦,留着长长的黑发。

  “首先,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确定这些文字出自灯塔管理员索尔·埃文斯。”她的语调略略上扬,让哪怕最平淡无奇,甚至最为堪忧的事都显得相当乐观。

  “索尔·埃文斯……”

  “他就在那儿,”维特比指着挂有画框的墙说道,“就在那张黑白照片中间。”灯塔前面那个人。所以这就是索尔。他的头脑中早已隐约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你看到过它们印在别的地方?”总管问徐。他还没来得及细读埃文斯的档案——依然忙于熟悉南境局的职员和X区域的概况。

  “因为我们有他的布道录音,那些文字与他惯用的语法和词汇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