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灯塔管理员布什么道?”

  “其实他是一名退休牧师,原本在北方任职,但离开得十分突然,没有文件记载原因,然后他来到南方,当起了灯塔管理员。边界形成时,他已经在那儿待了五年。”

  “你们认为是他带来了X区域的成因吗?”总管大胆冒进,但没人跟随他深入腹地。

  “我们已经查过了。”维特比说。在与总管的对话中,他的语气里第一次透出一丝骄傲。

  “这些文字是在异常地形中发现的?”

  “对,”徐说道,“根据多次勘探的报告汇总而来,但对于构成这些文字的材料,我们从未获得过有效样本。”

  “活体材料。”总管说。现在他有点想起来了。这些语句并不在概述里,但他见过有关塔墙上活体文字的报告,

  “这些文本为什么没写进档案里?”

  又是语言学家在回答,但这次有点勉强:“说实话,我们不乐意复制这些文本。因此它们有可能埋没在其他信息里,比如灯塔管理员的档案。”

  格蕾丝显然没什么要补充的,但维特比插话道:“我们不乐意复制这些文字是因为仍无法确定是什么导致X区域的出现……以及原因何在。”

  然而他们仍保留着被堵死的门背后那些文字。总管很难理解其中的逻辑。

  “这是迷信,”徐驳斥道,“彻头彻尾的迷信。你不该这样说。”总管知道,她父母非常传统,他们的文化中存在鬼魂,文字也具有不同寻常的含义。徐不相信这一套——甚至强烈排斥,她追随一种宽松的基督教信仰,其中也自有一套神秘离奇的元素。尽管她的反感情绪可能渗入分析之中,但总管赞同她的意见。

  要不是被格蕾丝阻止,她还会继续滔滔不绝地批驳迷信观点。

  “这不是迷信。”格蕾丝说。

  大家都在凳子上转身望向她。

  “这是迷信,”她承认道,“但也可能是真的。”

  迷信怎么可能是真的?总管心中沉思。他将注意力转向别处,准备去一趟边界。另外,维特比找给他一份文件,标题只有“推测”两个字,他已大致看过一遍。也许当你在一个士气低落、资源不断流失的地方工作,“迷信”会悄悄渗入裂隙与缺口。也许当局长在行动中失踪,副局长仍沉浸于悲痛中,迷信便会滋长。此时,你依赖于法术与仪式,大脑中掌管本能的部分对你说,“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你已经尽力了”。这甚至不能说不合理,真的。在南境局以外,有多少看不见的抽象魔咒掌控着世界?

  但并非每个人都相信同一种迷信。例如,语言学家依然迷信逻辑,这大概是因为她到南境局才两年。假如统计数据确凿有效,她将在十八个月后崩溃;不知何故,X区域对语言学家尤其苛刻,差不多就跟对牧师一样,不过南境局目前已没有牧师。

  因此,过不了几个月,她就会转而追随副局长的信仰,或者转向维特比的信仰,不管他信的是什么。因为总管知道,对科学的信仰只能提供有限的支持。国内常有那种购买化肥,自制引爆器的恐怖分子,他们心目中构建起的非理性神坛需要特殊的动力与能量。当这些摇摇欲坠的神坛崩塌倒地,它们依然存在于行凶者心中,也存在于所有人心中——只是出于不同的理由。

  但徐固执己见,其中的原因只有让总管对X区域感到更加不安。

  试想,假如接下来她告诉总管,语言只是交流的一个方面,它甚至不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更像是管道与通衢。仅仅是一种媒介。稍后,总管可以告诉代言者,这叫作“基础设施”。

  真正的核心含义则是通过构成文字的活体组织传达,仿佛“墨水”本身就含有信息。

  “假如信息具有一定的物理形态,假如编码方式部分依赖于物理材质,那在我看来,墙上的文字根本没太大意义。我可以花上许多年分析它们——据我所知,局长恰好就是这么干的——但这无助于我的理解。媒介的类型能决定信息传播的速度,或许也能提供一些背景,但仅此而已。进一步说——”,总管发现,徐进入了一种机械的例行讲座模式,这番演讲她显然重复过许多遍,多半还伴有PowerPoint展示——“假如有人或有什么东西试图用你认识却无法理解的文字阻塞你脑中的信息,那不仅仅意味着你的接收频道不对,实际情况还要更糟。比如说,假设信息就像匕首,刺入肉中才能构造出含义,而你的头脑是信息的接受者,匕首的尖端反复插入你耳中,一遍接着一遍……”

  无需她继续说下去,总管就已联想到,在禁用名字和现代通讯科技之前,勘探任务都以悲剧收场。难道是首期勘探队携带了某种具有干扰性的东西,使得他们无法接受信息,无法感知环境,因此锁定了失败的命运?

  他再次提起灯塔管理员:“所以我们认为,索尔·埃文斯在很久以前就写下了这一切,对吗?但他现在不可能再写,他已经很老了。”

  “不知道。那可说不准。”

  这句扰人心神的话出自维特比,大家都望着他,眼神仿佛深夜里马路中央的动物,面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不知所措。

  008:恐惧

  大约一小时后,到了走访边界的时间。格蕾丝说,切尼将会给他带路。“不知为什么,他想要带你去。”很明显,格蕾丝不愿带路。维特比再次带领总管沿着走廊来到巨大的双开门跟前,仿佛总管没有记忆似的——切尼正兴高采烈地等在那里。他的棕色皮夹克不像他本人那样布满皱纹,似乎无法与他构成一体:更像甲虫的壳。维特比忽然猛吸了一口气,仿佛准备潜入湖底,然后他淡入背景之中,消失于门的另一侧。

  “我觉得我可以出来等你,免得你再看到那些可怕的手套。”切尼一边大声说,一边跟总管握手。总管心中琢磨,不知切尼那和善的态度中是否存有诡计,不过也可能是跟格蕾丝打过交道后,他自己变得偏执多疑。

  “为什么把它们留在那儿?”总管问道。切尼带着他经由一条迂回的“捷径”绕过保安,来到外面的停车场。

  “恐怕是因为预算。这地方的标准答案,”切尼说,“处理它们太费钱。然后它就成了笑料,或者说,我们把它变成了笑话。”

  “笑话?”他今天已经听够了笑话。

  大门口,维特比奇迹般的在一辆怠速的军用吉普上等着他们,车的顶棚敞开着,他坐在方向盘跟前,就像个默片儿明星,准备出洋相的那种,而他招手示意他们上车的姿态更强化了这一印象。总管朝维特比翻了个白眼,维特比则对他眨眨眼。维特比曾是大学剧社成员?或者是个失败的演员?

  “对,笑话。”切尼继续友善地说。他们跳上吉普车,不知是维特比还是谁在前排副驾驶座上放了个显眼的大文件盒,因此没人能坐在那里,“就好像需要分析的奇怪事物来自大楼内部,而不是X区域。你见过那些人吗?我们是一群疯子。”他露出青蛙般的笑容——又一个玩笑,“维特比——走观光路线。”

  但总管根本没注意听;他皱起鼻子,因为腐烂蜂蜜的气味跟随他们进入了吉普车,令人十分不快。

  很长一段时间内,维特比一言不发,切尼则净说些总管知道的事,他充当起导游的角色,但显然忘记了他提到的这些事昨天介绍兔子实验时就已说过。因此总管将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周围环境。“观光路线”跟总管在地图上看到的一致:蜿蜒的道路上设有一道道路障,壕沟则仿佛古代战争的遗迹。在某些地方,沼泽与森林尽可能被用作天然的遮蔽与屏障。然而抽干的沼泽和砍伐一空的林地也会间或出现,有时设有岗哨或军营,但通常就只是变成了泛黄的草地。总管脖子上有种刺痒的感觉,让他想到狙击手和远处的监视者。这也许能帮那些偷懒的家伙赶走入侵者。他们经过的军方人员大多身穿迷彩服,也很难判断数量。但他知道,直到最后一道检查关卡,他一路上所见到的人都以为边界另一侧是因为环境污染才变得危险。

  军方与南境局“合作”,负责查找进入X区域的新地点,以及严密——或许也越来越枯燥无聊——监视,防止越界。军队至今仍时不时用枪弹测试边界。他也知道,附近导弹基地的核弹头已锁定X区域,而军用卫星始终从上方监视着。

  但军队的主要任务是力阻外人接近,以维持该区域生态灾害的假说。扩大军事基地范围,将X区域及其外围地区都划进去,这样做显得很自然,也很有效。而分布于此间的所谓“实弹射击场”也起到一定作用。随着南境局的规模缩减,军队的职责显然有所增加。例如,所有医务与工程人员如今都归属军队指挥。假如南境局的厕所坏了,水管工就从军营赶过去修理。

  维特比在颠簸的路面上把吉普车开得左摇右晃,使得切尼与总管之间的距离近得有点揪心。进一步观察可以发现,切尼曾经拥有健美运动员的身材,他似乎也有过健康结实的日子,但那种状态已经无可避免地逐渐退化——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的腰部——然而他的胸膛依然很厚实,从白衬衫和棕色夹克里面鼓出来,显得雄壮威武,几乎掩盖了他的肚子。根据档案记载,他也是“热爱啤酒的一流科学家”。总管见过拥有类似头脑的人。他们需要放慢思考速度,也需要提防绝望的情绪。啤酒与科学家的组合代表着陈腐的语言与独创性思维之间的对立。一场永不停歇的战斗。

  切尼具有强大的头脑,为什么要在总管面前扮白痴呢?好吧,也许他在自己的领域之外就是个白痴,但总管也不是人们举办酒会时会邀请的人物的首选。

  等到他们穿过所有主要检查站,无需再为此分心,并进入那段十五英里长的泥石路——维特比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于驾驶,因此他继续保持沉默——总管说:“勘探队去边界也是走这条路吗?”

  随着路途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头脑中逐渐出现一幅景象:勘探队员们沿着眼下这条路前进,每个人都保持静默,独自沉浸在无边的思绪中,但他们需要经常停下脚步,接受一次次例行检查。他们的安宁遭到破坏。

  “当然,”切尼说,“不过是在一辆特殊的巴士里,不需要停下。”

  特殊的巴士。没有检查站。在这条路上,勘探队员没有豪华轿车可坐。他们有最后一餐的权利吗?前一天晚上通常是醉酒的幻想,还是清醒的冥思?他们最近一次被允许与家人或朋友见面是什么时候?他们是否接受宗教咨询?文件中没有说;总部就像长着无数条附肢的高级寄生虫,负责控制与协调南境局的事务。

  他们是背负着重物,还是轻装上路?“已经带上了背包和设备吗?”他问道。他仿佛看见生物学家在那辆不必停靠检查站的特殊巴士上,也许正摆弄着背包,也许将背包放在身边的座位上,自己默默地坐着。是紧张,还是平静?总管猜测,不管她当时精神状态如何,都不可能与勘探队的队友交谈。

  “不——他们会在边界设施拿到所有物品。但他们事先知道其中的内容——跟训练时的包一样,就是几块石头。”切尼再次露出那种期待对方发笑的表情,但他也总是很体贴,又替总管干笑了几声。

  于是,他们逐渐接近边界。幽灵鸟是心情振奋,还是无动于衷?相对于她会怎样做,总管对于她不会怎样做倒是有更大把握,这让他十分沮丧。

  “我们曾经开玩笑说,”切尼的话被一阵颠簸打断,维特比没能绕开一个坑,“我们曾经开玩笑说,应该让他们带着算盘和打火石进去,也许再加一两根橡皮筋。”

  通过观察总管对此类轻浮言谈的反应,切尼一定是察觉到了某种不赞成或危险的态度,因为他补充道:“绞架上的黑色幽默,你懂的。就像在急诊室。”只不过他不是绞架上的人,他只是待在后方,分析他们带回的物品。当然,这是指那些真正返回的人。一整间储藏室里几乎都是毫无价值的样本,它们是用鲜血和职业生命换来的,因为基本上没有一名幸存者能够快乐充实地活下去。幽灵鸟记得切尼吗?假如记得的话,对他印象如何呢?

  到处是粗糙的棕色树干,无边无际。松针的气味中含有一丝刺鼻的腐烂气息,也与吉普车尾气相混杂。稀稀落落的树冠间透出蓝灰色天空。维特比的后脑勺不停地晃动。维特比,既看不见,又太显眼。他就像个谜团,时不时出现在焦点中,这么近,又那么远。

  “恐惧,”在上午的会议中,维特比瞪视着植物和老鼠说,“恐惧。”然而很奇怪,他的口齿略有些含糊,语调则更仪式,像是分享信息,而不像是对外界的反应或表达某种情绪。

  恐惧的原因是什么?他为什么说得如此充满激情?

  但语言学家的演讲盖过了维特比的话,很快就把话题扯远了,总管无法回头再提这一问题。

  “名字代表了一系列的关联,”徐说道,仿佛开始展示PowerPoint中又一个章节,而其内容就像是在另一个时代制作完成,最初的听众也许是古代巨兽。总管清晰地记得自然历史博物馆中此类巨兽静止的标本,“一组互相有联系的概念、事实,等等。这些关联不仅存在于被命名者脑中——构成他们的身份标识——而且也存在于其他勘探队成员脑中,因此,不管X区域中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它们也可以获取这些信息,即使那是一个未知的过程,完全源于我们的猜测。然而‘生物学家’——是一种职能,是完整身份标的子集。”不,假如你给予恰当的关注,就不仅仅是子集,比如幽灵鸟。况且,你的职位本来就彻头彻尾地定义了你的全部人生,“理论上说,假如你只是一种职能,相关的联系就会缩减甚至消失,从而阻断通往人格的路径。也许吧。”

  然而总管知道,这不是取消姓名的唯一理由:它也是为了剥除个性,以便直接灌输忠诚思想,让反射调节和催眠更加有效,从而有助于消除或减少X区域的影响,至少这是总管从文档里看到的理论,由詹姆斯·洛瑞在一段笔记中提出。他是首期勘探队的唯一幸存者,尽管心理受到创伤,历经数年才得以恢复,但他继续留在了南境局。

  徐不知想到了什么,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突然话锋一转,就像格蕾丝转身钻入走廊的迷宫:“我们一直提到‘它’——这个‘它’我指的是触发变化的东西,那东西没准儿还利用了索尔·埃文斯的语句——我们一直说‘它’像这个,像那个,但其实不然,无论真正面目如何,它就是它。由于我们的头脑几乎只会通过比较与分类来处理信息,当某样东西无法归于任何门类,又超出可以参照比较的范围,我们往往难以理解。”总管想象她的PowerPoint已翻到末尾,不再有大理石花纹的边框,白色屏幕中央则显示出“提问?”的字样。

  尽管如此,总管明白她的意思。这跟生物学家在面谈中所说的话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大学里的“天文学101”课程有一点让他难以忘记:将空中的光点看作一个个独立的星球,而不是围绕地球旋转的天界布景,这对最初意识到此种概念的天文学家们来说一定很困难,需要对想象力予以矫正——也需要对类比与象征的方式进行矫正——跳出千百年来每个人头脑中早已形成的固定轨迹。

  南境局中谁具备这样的头脑,有能力发现新鲜事物?现在的切尼大概不行,也许不是他的错,但切尼飘忽不定的思维近期来不曾有过任何新的进展。然而总管总是想到一个念头:虽说有一点讽刺,但切尼愿意不停地用脑袋撞墙——哪怕他绝无可能把这些写进论文发表——是局长足以胜任这一职位的最好理由之一。

  灰色的苔藓依附于树干上,天色逐渐昏暗,一只鹰围绕着砍伐出来的草坪盘旋。空气中的湿热试图压制从他们身边掠过的风。

  南境局把上一次勘探称为第十二期,但总管数了一下,这其实是第三十八次,包括六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编号规则很明确:在第五期勘探过后,南境局就像一张卡住的CD,不断重复。第五期勘探队成了X.5.A,然后是X.5.B和X.5.C,一直到X.5.G。每个数字都与一组特定的参数相关联,而每个字母则对应于方程中引入的变量。例如,所有第十一期勘探队都是由男性组成的,而第十二期勘探如能持续到X.12.B及其以后,仍将全部由女性组成。他心想,不知母亲是否了解间谍工作中与此类似的情况,他不明白性别因素在这件事上的影响,也不知道秘密研究对此有何发现。另外,假如有个人无法判定是男是女,那要怎么算?

  总管上午曾仔细查看记录,但仍无法判断这种计数方式一开始是出于工作人员的失误,继而成为编号的规则(不太可能),还是局长有意识地作出决定,并悄悄绕开所有会议纪要,付诸实施。它就好像一直都存在,只是现在才冒出头。它体现出一种行动的冲动,仿佛他们并非一直以来都没有实质性成效与答案。它又像是一种需求,仿佛必须对每一次勘探过程进行描述,却又不能让人看出这些行动很快就变得毫无意义。

  也是从第五期起,南境局开始欺骗参与者。从来没人知道,他们的勘探队编号是7.F、8.G或者9.B。总管很疑惑,他们要如何维持正确的编号。事实真相也许会侵蚀士气,而不是鼓舞士气,并且给南境局带来玩世不恭的宿命论调。一遍又一遍地为“第五期”勘探作准备,反反复复把石块推上同一座山坡,这是多么古怪的现象。

  今天是周三,周一的介绍会仿佛已有一个月之久。在那天的会议上,当被问及从X.11.K到X.12.A的转变,格蕾丝只是耸耸肩。“生物学家知道第十一期勘探队,因为她丈夫太粗心大意。因此我们改称第十二期。”这是唯一的原因吗?

  “为了生物学家,许多事都需要调整。”总管评论道。

  “局长的命令,”格蕾丝说,“我支持她。”关于这一问题就只能到此为止,格蕾丝不愿再承认她与局长有任何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