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当然,她说得对。他父亲就是死于癌症。他没想过那会对雇员们产生何种影响。对他来说,这仍是个抽象概念,只是报告中的文字,在飞往本地的航班上刚刚读到。
餐厅里的地毯呈暗绿色,凸显出由浅绿色箭头构成的花纹,而所有箭头都指向庭院。
“这屋里为什么不能更亮一点?”他问道,“光线都去哪儿了?”
但此刻格蕾丝已不愿再回答他。
三人中的一个——生物学家——稍稍转过头,望向玻璃,仿佛能看见他似的,总管带着迟滞的羞愧感避开她的视线。他的观察十分专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她们恐怕不会这么想,即使明知自己正受到观察。
没人告诉过他,就职的第一天便要盘问这些刚从X区域返回、依然神智恍惚的人,然而总部提供给他这一职位时,一定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将近六周前,这几名勘探队员被收押起来,在北方某站点经过一个月的检测之后才送来南境局。与此同时,他也先在总部参加了两个礼拜的会议,以熟悉情况。日子稀里糊涂地不见了,其中有些天就像一片空白,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如此安排的。接着,一切开始加速运转,给他的印象是,情况十分紧急。
自从来到南境局之后,此类细节使他产生一种徒劳的愤怒感。他在高层的主要联络人叫“代言者”,此人在最初的任务简介中曾暗示,鉴于他的历史,这项工作十分简单。南境局是个落后迟滞的政府机构,守着一个处于休眠状态的秘密,由于恐怖主义和环境恶化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这里的秘密似乎已无人在意。代言者生硬地表示,他的任务是“先熟悉情况,评估分析,然后再深入挖掘”。这跟他平常的任务简述都不太一样。
必须承认,总管的职业生涯可谓时起时落,他最初是一名外勤特工:负责监视国内的恐怖组织。然后他升职担任数据演绎与机构分析——二三十桩相似的案件,平淡无奇。但他不能透露,这些案子公众是看不见的:不存在的秘密历史。然而他越来越多地担当起修正者的角色,因为他似乎更善于发现别人的特定问题,而不是解决自己的常规问题。在三十八岁的年纪上,假如说他还有点名气的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但那也意味着他不必一直守在那里等到事情结束,然而如今,他的愿望就是能从头到尾完成一件事。问题是,没人真正喜欢修正者——“嘿,让我来告诉你,这事儿你哪里做得不对”——尤其是当他们认为修正者本身早就应该修正一下自己的问题。
一开始总是很顺利,结尾却不一定。
代言者也不曾提及,X区域位于一道三十多年来始终无人能理解的边界内。没错,这些都是他在审视档案和复制介绍视频时发现的,尽管复制视频并无必要。
他也没想到,仅仅因为取代了失踪的前任局长,副局长便会如此憎恶他。但他应该猜得到:根据档案中零星的信息,她自幼在中下阶层长大,一开始上的是公立学校,需要比常人更努力才能达到如今的位置。而人们私下议论,总管出身于一个隐形的王朝,那自然会招来忌恨。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哪怕在细察之下,那王朝更像是一家每况愈下的连锁企业。
“她们准备好了。跟我来。”
再次被他召唤来的格蕾丝站在门口向他发号施令。
他知道有几种方法可以瓦解同事的敌对态度或意志。他可能需要一样样来试。
总管从桌上抄起三份档案中的两份,目光注视着生物学家,双手用力一拧,一边感受着手上的扭矩,一边将文件拦腰撕掉,丢进废纸篓里。
他身后传来类似哽咽的声响。
然后他才转过身——面对副局长无声的愤怒。但他也能看到她眼中的谨慎。很好。
“你们为什么还保留纸质文件,格蕾丝?”他一边问,一边跨前一步。
“局长坚持的。你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吗?”
他不予理会。“格蕾丝,说到X区域的时候,为什么你们都不习惯用类似于外星生物或地外生物这样的字眼儿?”他也不太习惯。自从在任务简报中了解到真相,他有时会感觉体内产生出一道巨大空旷的裂隙,其中填满了自己的惊呼与尖叫,因为令他难以置信。但他从不说出来。他有一张善于玩扑克的脸,他的情人、亲属,甚至连陌生人都这么说。他身高六英尺左右(约1.8米),表情淡漠,有着运动员一般精干健硕的体型,跑上好几英里都毫无感觉。他以健康的饮食和充足的锻炼为傲,但也的确很喜欢威士忌。
她坚持自己的立场:“没人能够确定。对证据不能妄加臆断。”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之后?我只需与她们中的一个交谈。”
“什么?”她问道。
手上的扭矩转化为交谈中的扭矩。
“我用不到其他档案,因为我只需盘问她们中的一人。”
“你需要现有三份档案。”她好像还不太明白。
他转身拿起剩余的文件。“不,只需要生物学家。”
“这是个错误。”
“七百五十三不会错,”他说道,“七百二十二也不会错。”
她眯缝起双眼:“你不太对劲。”
“让生物学家留在屋里。”他说道。他虽然没有理会她的话,却沿用了她遣词造句的方式。有些事你不知道,“送其他人回宿舍。”
格蕾丝瞪着他,仿佛他是只老鼠,不知该厌恶还是怜悯。但片刻之后,她僵硬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他轻松地长出一口气。尽管她必须接受他的命令,但在往后的一两个星期中,她仍控制着所有职员,在他完全入职之前,她有上千种方法制造障碍。
这是炼金术士的把戏,还是真正的魔法?他搞错了吗?这真的重要吗?因为假如他错了,其实两样都没有区别。
是的,这很重要。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来此之前,母亲曾如此告诉过他。
在总管眼中,母亲就像是远方夜空中的闪电,时隐时现,但总是让他惦记着,或许他还会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一一是什么导致了闪电。但你无法真正了解。
杰姬·塞弗伦斯是杰克·塞弗伦斯唯一的子女,她跟随父亲进入情报部门服役,并取得优异成绩。如今她的层级已远远髙于父亲,而她父亲本身就是一名功勋卓著的探员。在杰克培养下,她变得头脑敏锐、有条不紊,善于担当领导的职责。总管听说,从小外公就让杰姬练习轮胎障碍跑,练习用刺刀捅面粉袋。家庭相册为数不多,因此总管无从考证。不管采用了何种方式,在他的培养下,她拥有一种不经意的残酷,也有精心策划的能力,而且永远期待优秀的表现,有时甚至显得对他人的命运漠不关心。
总管疯狂地仰慕远方的这道闪电,事实上,他也追随着她的足迹,只不过水准低了太多……然而作为一名母亲,即使是在家的时候,她也无法保证准时把他从学校接回家,或者记得准备他的午餐,或者帮助他做家庭作业——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重要事务,她往往都不太靠得住。不过她一直鼓励他,让他义无反顾地加入情报部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