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邀请,”玛丽牛顿说,“但是我这个医务人员想提醒您几点: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平时完全缺乏锻炼。而且萨拉萨星上的重力比地球高出百分之六,这会让我方处于严重劣势。所以,除非你们的奥运会有象棋或纸牌项目,否则就恕难从命了。”

总统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不一会儿又变得乐呵呵了。

“那好吧,不过贝船长,您至少得出面颁几个奖。”

“我很荣幸。”船长略微有些茫然,他觉得这次会面有点失控,必须得把它扳回正道。

“总统先生,我能谈谈我们在这里的计划吗?”

“当然可以——”总统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老人家的心思还在别处游荡呢,或许是在缅怀年轻时的胜利……但接着,他明显收住了心神,把注意集中在了眼下的谈话上,“——各位的到来让我们感到既荣幸又困惑。这颗星球能提供给各位的应该很少。我听说你们要这儿的冰,这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的,总统先生,我们是绝对认真的,我们的确只想在萨拉萨星上采集一些冰。不过我们在着陆后试吃了点儿东西,觉得午餐时的奶酪和葡萄酒也很对胃口,所以我们的需求可能会大大增加。但我们最想要的仍然是冰,这一点让我解释一下,请先看看图像——”

空中浮现出了星舰麦哲伦号那两米长的影像,它看起来栩栩如生,总统都想伸手去触摸了;要不是有旁人在场,他肯定会做出这个幼稚的举动。

“如您所见,这艘飞船大体上是个圆柱体,长度四公里,直径一公里。我们的推进系统采用的是空间本身的能量,所以在理论上,飞船的速度没有上限,能一直加速到光速。但是在实践中,我们加速到光速的五分之一就会遭遇阻力,阻力来自恒星间的尘埃和气体。这些障碍物虽然稀薄,但是当物体的运动速度达到每秒六万公里或者更高,它就会和大量物质发生撞击;而且在这个速度上,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氢原子都能造成相当可观的破坏。

“因此,麦哲伦号像早期的原始太空船一样,在前部安装了一块烧蚀防护罩。这面盾牌可以用任何材料建造,只要量够大就行。而在温度接近于零的星际空间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比冰更适合了,它廉价、容易加工,而且还坚固得很!您看这个钝圆锥体,它就是我们在两百年前离开太阳系时挡在飞船前面的小冰山,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图像抖动了一下,又重现了。飞船的形象没变,但悬浮在它前部的锥体已经缩成了一层薄薄的圆片。

“在银河系的这个灰尘密布的角落,它挖出了一条长度五十光年的坑洞,剩下的就是这些了。我们把烧蚀率控制在了百分之五以内,所以没有遇上任何危险,这个结果我很满意,但飞船撞上什么大东西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一旦发生那样的撞击,不管是冰盾还是装甲板都保护不了我们。

“剩下的冰盾能让我们再飞十光年,但只有十光年是不够的,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萨根二行星,距这里还有七十五光年的航程。

“总统先生,您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萨拉萨星停泊了吧:我们是想问你们借——该说‘乞求’吧,因为没法保证归还——乞求十万吨左右的水。我们必须在轨道上另建一座冰山,那样才能在飞向群星的路上扫清障碍。”

“可我们该怎么帮忙呢?”总统问道,“你们的技术可是比我们先进了几个世纪啊。”

“我看未必,除了量子引擎,我们的技术也谈不上有多先进。如果您批准,我就让副船长马林纳大致说说我们的计划。”

“请。”

“首先,我们得找一个建立制冰站的地点。方案有好几个,比如可以在海岸线上圈出一块地,它对本地的生态不会造成任何干扰,但你们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把站点建在东岛上,希望克拉肯山别在完工之前喷发才好。

“站点的设计已经基本完成,只要根据最终的选址稍作修改就行。大多数重要部件可以马上投产,都是些简单的设备——水泵、冷冻系统、热交换器、起重机什么的——二十世纪的老技术还是很管用的!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能在九十天后生产出第一块冰。我们的计划是制造标准尺寸的冰块,每块的重量是六百吨,形状是平坦的六边形——曾有人把它叫做‘雪花’,后来这名字就沿用了下来。

“开工之后,我们将每天生产一片‘雪花’,然后把成品运到轨道,拼装成防护盾。从第一片‘雪花’下线到最终结构测试,一共会用去两百五十天,然后我们就会准备起航。”

副船长说完之后,法拉丁总统静坐了片刻,一言不发,两眼出神。然后,他用几乎是恭敬的口吻说道:“冰……我还从没见过冰呢,除了杯子里的冰块……”

与客人握手道别时,法拉丁总统发现了一桩怪事:客人身上的“芬芳”已经变得若有若无了。

是他习惯了对方的气味,还是他丧失了嗅觉?

两个答案其实都对,但当天的午夜时分,他已经认定是第二个答案了:从睡梦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两眼水汪汪,鼻塞严重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亲爱的,你怎么了?”总统夫人焦急地问道。

“叫那个……阿嚏!叫医生来!把我们的医生和飞船上的那位都叫来!他们可能什么鬼办法都没有,但我至少可以……阿嚏!可以骂他们两句!希望你还没受感染。”

第一夫人安慰了丈夫几句,但旋即就被他的喷嚏声打断。

两人坐在床上,一脸不快地看着对方。

“一般得七天才能好,”总统吸溜着鼻子说,“但也可能医学在过去几百年里有了点进步。”

医学的确进步了,但也没进步多少:医务人员经过奋勇苦战,在没死一个人的情况下,在六天后将疫情镇压了下去。

对一对被群星分开了近一千年的堂兄弟来说,这样的重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12 传人

伊芙琳,我们已经来了两个星期,但感觉上却没有那么久,因为按照萨拉萨星的日历,时间才过了十一天。我们早晚会抛弃旧的历法,但我的内心会永远随着地球的古老韵律一起搏动。

这阵子过得很忙,大体也很愉快,唯一的问题是医药方面的。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但隔离还是解除得太快了,使得大约两成的萨拉萨星人受到了某种病毒的感染,更令人歉疚的是,我们的船员中没人出现任何症状。幸好没有死人,但这恐怕不能归功于当地的医生。这里的医学非常落后,他们太依赖自动医疗系统了,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处理不了。

但萨拉萨星人原谅了我们,他们真是心地善良、性格随和的人民。能生活在这颗行星上,他们的运气真的很好——或许有点太好了!相比之下,萨根二就更显得荒凉了。

他们的唯一障碍是土地有限,但他们非常明智,把人口数控制到很小,远远不到可持续发展的上限。就算他们有过突破上限的冲动,也一定从地球贫民窟的记载中得到了教训。

他们是如此美好、如此迷人,叫人很难放任他们走自己的路、发展自己的文化,而不伸手援助。在一定意义上,他们就是我们的孩子。而做父母的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迟早得对孩子放手。

当然了,一定的干预是免不了的;我们的到来就是干预。我们是不请自来的,幸好没有被拒之门外,而是成了这颗星球的客人。他们始终会惦记着大气层外的麦哲伦号,那是祖先的行星派来的最后一位特使。

我又去了一次他们的出生地——登陆原点——去走了一遍每个萨拉萨星人都至少会走上一遍的路线。那里现在既是博物馆,也是神社,还是在这颗行星上,“神圣”一词唯一能派上点用场的地方。七百年过去了,那里还没变过。播种船只剩下一具空壳,但看起来还像是刚刚着陆的样子。它的四周默默躺着各种机械,有挖掘机,有建造机,还有机械人操作的化学加工站。当然了,第一代人类的养育站和学校也在那里。

有关第一代人类的记录已经基本湮灭——可能是有意为之。尽管规划师们技术高超,事先也有防灾预案,但当时肯定还是发生了生物学事故,留下的痕迹肯定也被覆盖程序无情地抹掉了。再后来,那些没有生身父母的个体被自然诞生的个体所取代,这个过程一定也充满了心灵的创伤。

事到如今,创生那几十年的悲苦和哀伤都已经过去几个世纪了。像先驱者的坟墓一样,它们已经被新社会的缔造者忘记。

我很乐意一辈子都住在这里。萨拉萨星上有着丰富的研究素材,足够一大群人类学家、心理学家、社会科学家研究上好一阵了。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希望能见见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同行;我想告诉他们,我们之间那些无休止的辩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事实证明,要建立一个理性的、人道的、完全不受超自然因素威胁的文化,是完全可能的。尽管我在原则上不认同审查制度,但我必须承认,那些为萨拉萨星殖民地准备档案库的人,的确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他们清理了一万年的历史和文学,结果证明,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如果要重新引入这些失落的文化遗产,我们必须做到非常谨慎;就算是对美到极致、动人心魄的艺术品,也得遵循这个原则。

萨拉萨文明从未受过那些已死宗教的毒害,在它七百年的历史上,也没出现过什么鼓吹新宗教的先知。“上帝”这个词差不多已经从他们的语汇中消失了。当地人听我们说出这两个字时都感到相当意外——或者说有趣。

我的科学家朋友喜欢说,孤证不等于统计。因此,虽然这个社会完全没有宗教,我也不敢说这就证明了什么。据我们所知,萨拉萨星人的基因都经过了仔细甄选,尽可能去除了负面的社会特质。是的,是的,我也知道人类的行为只有百分之五由基因决定,然而这部分基因是非常重要的!萨拉萨星人仿佛完全没有羡慕、狭隘、嫉妒、愤怒等负面情绪。这难道完全是文化塑造的?

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那就是二十六世纪的那些宗教团体发射的播种飞船,现在都怎么样了?那批播种船共有六艘,其中包括摩门教的“约柜号”和“先知之剑号”。我想知道:它们当中有没有成功的?宗教在它们的成败中起了什么作用?也许有一天,等局域通讯网建立起来,我们就能知道那些先驱的下落了。

萨拉萨星的彻底无神论也造成了感叹词的贫乏。一个萨拉萨星人在不慎砸到脚趾时会一下子哑口无言,即便是呼喊某些身体功能的句子也不足以抒发情绪,因为它们在这儿都不是什么禁忌。唯一不分场合的感叹词是“克拉肯!”这句话简直叫当地人给用滥了,但它也明确显示了克拉肯山在四百年前的那场喷发对当地人的造成的影响。我希望能在离开之前去会一会这座大山。

未来还有好几个月,但我在心里已经害怕起来,我并不害怕前方可能的危险——即使飞船在途中遭遇不测,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一旦发生不测,我和地球的联系——还有,亲爱的,和你的联系——就又断了一根。

13 别动队

“总统听了肯定不高兴,”瓦德伦镇长饶有兴味地说,“他可是铁了心要送你们去北岛。”

“我知道,”马林纳副船长答道,“我真的不想让他失望,他可是帮了不少忙。可北岛的岩石实在太多了,最合适的沿海区域又已经开发了。这儿倒是有一处被彻底遗弃的海湾,它有一片带点坡度的沙滩,离塔纳镇也只有九公里,是个理想的地点。”

“听起来好得都不像是真的。布兰特,那个海湾为什么会被遗弃?”

“都是因为红树林计划。那儿的树全死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原因,留下的烂摊子也没人敢去清理。那地方看起来很糟糕,闻起来更糟糕。”

“这么说,那里已经是个生态灾区了……船长,请随便使用!你们去还能改善改善当地环境呢。”

“我们保证把制冰站造得非常美观,而且不对环境产生一点儿影响。当然了,我们在离开时一定会把它彻底拆除,除非你们想要保留。”

“谢谢您的提议,但是每天几百吨冰对我们来说,应该没什么用处。那么塔纳镇能为你们提供什么呢,住宿,饮食,交通?只要你们开口,我们一定乐意帮忙。我猜你们会有好些人下来干活的吧?”

“大概一百来人吧。感谢您的提议,但好意只能心领,因为一旦开工,我们就得日夜不停地和母舰开会,所以要一直待在一起。我们已经预先设计了一个小村庄,组装好了我们就立刻带着设备住进去。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识好歹:别的任何安排都派不上什么用处。”

镇长叹了口气:“我想您是对的。”她刚刚还在盘算怎么开个后门,把贵宾套间拨给那位仪表堂堂的罗伦森少校,而不是副船长马林纳。这个问题还真伤脑筋呢。现在可好,这压根就不再是问题了。

她觉得灰心极了,差点想呼叫北岛,请上一任正式配偶过来一起度假。但那个混蛋多半又会拒绝的,她可受不了这个。

14 米蕾莎

许多年之后,米蕾莎里奥尼达还能记起第一次看见罗伦的情景。那种感觉她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连布兰特都不例外。

这和新鲜感没有关系:她在遇见罗伦之前已经和几个地球人打了照面,没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寻常;只要在太阳底下晒上几天,他们多数会变得和萨拉萨星人别无二致。

罗伦就不同了:他的皮肤一点儿都没晒黑,那头惊人的头发倒显得更白了。那天他和两个同事一起从瓦德伦镇长的办公室里出来,那头泛着银色的头发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当时,他们三个人看起来都略有些垂头丧气,只要和镇上那个迟缓僵硬的官僚体制打过交道,正常人都会是这个反应。

就在这当口,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片刻之后又分开了。米蕾莎先是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不由自主地骤然停下,转头回望。她看见那位访客也在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