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南 岛

10 第一次接触

摩西卡尔多暗中思忖:或许我该说得婉转些,对方显得相当吃惊呢。不过,这个反应倒是很说明问题。这些当地人在技术上或许相当落后(看看那车吧!),但他们一定明白我们从地球飞到这里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他们首先会想了解我们是如何做到的;接着就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瓦德伦镇长倒是首先想到了“为什么”:这两个乘坐小型飞行器的男人显然是先头部队;轨道上可能还有上千人,甚至上百万人。而萨拉萨星上的人口,尽管已经严格控制,仍已接近生态最适度的百分之九十……

这时,年长的那位访客又开口了:“我的名字叫摩西卡尔多,这位是罗伦罗伦森少校,星舰麦哲伦号上的副总工程师。我们为这两套气泡服道歉——您也明白,这是为了保护我们双方不受伤害。尽管我们是带着友谊而来,可船上的细菌或许另有打算。”

他的嗓音真美啊,瓦德伦镇长心想。她的感觉没错:这一度是地球上最著名的嗓音,曾经在末日前的几十年为数百万人带去抚慰、带去激励。

尽管如此,镇长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并没有在摩西卡尔多身上停留多久。卡尔多显然已经六十多岁,对她来说太老了一点;旁边的那位年轻人倒是更对胃口,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习惯他那张惨白的面孔。罗伦罗伦森(多迷人的名字!)差不多有两米高,他的头发是很淡的金色,差不多都接近银灰色了。好吧,他没有布兰特那么健硕,但他无疑英俊得多。

瓦德伦镇长看男人和女人的眼光都很准,她很快就把罗伦森归了类:他有智慧,有决心,可能还有那么点残忍;她不想与他为敌,倒是很愿意和他交个朋友,或者比朋友更进一步……

同时,她也认准了卡尔多的心地更好。看着他的面庞,听着他的嗓音,她就已经觉察到了智慧、同情,还有一股深深的悲哀——悲哀是当然的,想想自出生起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吧。

这时,欢迎团的其他成员也都围拢了过来,镇长为他们一一作了介绍。布兰特以最短的时间打了招呼,接着便径直朝那架飞行器走去,开始从头到尾研究了起来。

罗伦跟上了他,他认出了一名同行。从这个萨拉萨星人的反应里应该可以了解许多。他猜到了布兰特大致会先问什么,但后者真的发问时,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它用的是什么推进系统?那些个喷射口实在小得不像话——如果它们真是喷射口的话。”

这个观察非常仔细。看来,这些人的技术水平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落后。但他可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受了震动;他要还以颜色,杀对方一个下马威。

“这是一台下降式量子喷射引擎,专门为大气层内的飞行作了改造,以空气作为工作流体,它的能源来自普朗克涨落——你知道的,10的负33次方厘米;因此它当然可以无限加速,空气里还是真空里都一样。”罗伦对“当然”这两个字很是得意。

但布兰特的反应让他再度称奇:这个萨拉萨星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说了声“很有意思”——好像他真看出什么意思来了似的。

接着他问:“我能进去吗?”

罗伦犹豫了:拒绝可能不礼貌,他们毕竟是想尽快和对方交上朋友;还有一点或许更加重要: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告诉对方,谁才是这里的行家。

“当然可以,”罗伦答道,“什么都别碰就行了。”布兰特实在兴味盎然,没有注意到他没说“请”字。

罗伦领着布兰特走进了船上狭窄的气密舱。那里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罗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布兰特套进那套多余的气泡装。

“我也希望这东西不用穿太久,”他向布兰特解释道,“但是在完成微生物检测之前,都得一直穿着。现在把眼闭上,等到消毒程序结束后再睁开。”

布兰特觉察到了一道微弱的紫色光芒,还听到气体发出的短暂咝咝声。然后,内舱门就打开了,两人来到了控制室里。

两人肩并肩坐下。身上的薄膜坚固而难以察觉,对行动几乎没有影响。尽管如此,薄膜还是把两人分开了,仿佛将他们隔离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从许多方面来看,这也的确是事实。

罗伦承认布兰特学东西很快:只要再给他几个小时,他就能操作这艘飞船了,尽管他永远不可能理解驱动飞船的原理。不过话说回来,据说真正能理解超空间的动力学原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几个人都在几世纪前就去世了。

两人很快就沉浸在了技术细节的讨论中,几乎忘却了外面的世界。这时,控制台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略带忧虑的声音:“罗伦,这里是母舰,出什么事了?我们已经半个小时没有你们的音讯了。”

罗伦懒洋洋地按下了一个开关。

“你们正在六个视频信号和五个音频信号上监视着我们呢,不至于这么紧张吧——”他希望布兰特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局势完全在我方的掌控之下,我们可不会放松戒备,“——帮你转给摩西。老规矩,说话的活都由他干。”

弧形的舷窗外,摩西卡尔多还在和镇长热烈地讨论着,西蒙斯议长也不时插上两句。罗伦按下一个开关,船舱中瞬间响彻了外面的对话声,音量比三个人站在身边说话还大。

“……尽地主之谊。但是您肯定也知道,就陆地面积而言,这是一颗非常渺小的行星。您说您的飞船上有多少人来着?”

“镇长女士,我好像没有提到确切数字。萨拉萨星是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船员都只会有一小部分在行星表面登陆。我完全理解您的……您的关切之情,但是您完全不必感到担忧。只要一切顺利,我们在一两年后就会重新启程。

“再有,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拜会友人——我们根本就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任何人!但是一艘星舰会以光速的一半飞行,一定有其充分的理由。你们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也有东西要给你们。”

“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如果你们愿意接受,我们将献出人类在最后几个世纪中创造的艺术和科学。但是我要提醒一句:这份礼物可能会对你们自身的文化造成相当大的冲击——对我们提供的一切照单全收,可能不是明智之举。”

“感谢您的坦率,还有您的理解。我肯定你们的手上有几件无价之宝。那么,我们又能向你们回赠些什么呢?”

卡尔多发出了浑厚的大笑。

“幸好这不是什么问题。这东西呀,就算我们擅自取走,你们也未必会注意到——

“我们想从萨拉萨星取走的,是十万吨水,更确切地说,是十万吨冰。”

11 代表团

萨拉萨星的总统上任才刚满两个月,对于自己的不幸遭遇还不能完全接受,但对此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在未来三年内尽量把这份糟糕的工作干好。要求重新计票当然是没用的,总统的选拔程序通过千位数字的随机生成和交叉存取来确定人选,那是人类想出的最接近随机的办法。

有五种方法可以避免身陷总统府(府上共有二十个房间,其中有一大间,可容纳一百位宾客)的危险。一,未满三十;二,年逾七十;三,身患不治之症;四,智力有缺陷;五,犯下严重罪行。

对艾德加法拉丁总统而言,唯一可行的是最后一项;他还真的仔细考虑过这个选项。

不过他也承认,除了给他个人带来不便之外,萨拉萨星的政府大概是人类设计出的最佳政府了。母星上的人类花了一万来年的时间才将它完善到现在这个地步,期间不断尝试,还常常犯下可怕的错误。

等到所有的成年人都在学校里绞尽脑汁以后(有时绞尽脑汁都不够),真正的民主就有了可能。最后一道门槛是由中央计算机连接起来的即时个人通信网络。据历史学家研究,地球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政体建立于2011(地球)年,地点在一个名叫新西兰的国家。

从那以后,挑选国家领袖的事务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大众普遍接受了一个观念:任何一个蓄意想当领袖的人都该自动出局。在那之后,随便什么政体都能有效地服务大众,选举也简化成了抽签。

“总统先生,客人在书房等您。”内阁秘书说。

“谢谢,丽莎,他们的泡泡装都脱掉了吧?”

“都脱了,所有医务人员都认为他们是绝对安全的;可是还有一点我要提醒您,他们……呃……他们的气味有点怪。”

“克拉肯!怎么个怪法?”

秘书莞尔。

“唔,也不算难闻,至少我不这样想;这气味一定是和他们吃的东西有关。我们已经分开了一千年,生化反应可能都不一样了。他们的气味嘛,说‘芬芳’大概最合适吧。”

总统闹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在盘算要不要问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念头。

“那么,你觉得在他们闻起来,我们会是什么味儿?”

还好,在逐一介绍五位客人时,他们并没有表现出鼻腔受罪的模样,但秘书伊丽莎白石原的提醒绝对明智:他现在总算明白“芬芳”是什么意思了。石原说得没错,他们的确不难闻,还让他想到了几种香料的气味;每次轮到他妻子做饭时,总统府里就会飘满这种香气。

总统大人在马蹄形的会议桌前坐下,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几率和命运,而这两个问题都是他以前从未考虑过的。当初就是纯粹的几率将他推上了现在的位置,现在,它(或者说,是它的兄弟——命运)又出手了。他本来是个运动器材制造商,胸无大志,眼下却被委以重任,主持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想想就觉得奇怪。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份活计总得有人来干;而且他得承认,自己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至少,现在的他很期待能发表一席欢迎辞。

致辞可说相当成功,尽管略显冗长,就算是在目前的场合也是。接近尾声时,他注意到听众原来礼貌倾听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于是便省掉了几个关于产量的统计数字,南岛新建电网的事也整个略过。语毕落座时,他感到信心十足:刚才的致辞塑造了一个技术先进、活力充沛、不断向前的社会形象。他的听众会觉得,尽管萨拉萨星乍一看有些落后的迹象,但实际上既不落后也不腐朽,反而继承了伟大的祖先们最优良的传统,如此等等。

“十分感谢,总统先生,”贝船长赞赏地停顿片刻,然后说道,“当我们发现萨拉萨星不但有人居住,而且欣欣向荣时,我们真是感到了莫大的惊喜。我们的逗留一定会非常愉快。希望在我们离开时,除了双方的善意,什么都不要带走。”

“原谅我如此直接——客人刚到就问这个问题可能显得唐突——你们准备在这儿逗留多久?我们想尽快了解,以便作出必要的安排。”

“总统先生,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但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因为这部分取决于您所提供的协助。据我估计,我们至少会待上一个萨拉萨星年,更有可能是两年。”

和多数萨拉萨星人一样,艾德加法拉丁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这位最高长官的脸上一下子露出欢快的表情(说狡猾也可以),贝船长见了心中一惊。

他急忙问道:“阁下,这不会带来什么不便吧?”

“恰恰相反!”总统大人兴奋得直搓手,“你们可能还没听说:再过两年,我们的第200届奥运会就要召开了——”说到这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年轻那会儿得过1000米赛跑的铜牌,于是大伙儿就推选我做了组委会主席。我看我们可以各出一些人,比试比试!”

内阁秘书在一旁插话:“总统先生,规则可能不允许……”

“规则是我定的!”总统大人坚定地说,“船长,请考虑一下这个邀请。您愿意的话,当作是挑战也行!”

贝船长在决策时素来果断,但眼下的形势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当他踌躇着该如何作答时,一旁的医务总长玛丽牛顿及时上前解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