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姐笑着说:“放心吧大婶,我们了解它。再说还有龙崽呢。即使龙娃兽性发作,龙崽也足以保护他们。”

爹点头答应了,蛟哥说,尽量快点把这件事处理完,我已经把有关消息发到美国,据说近几天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就要派记者前来采访。咱们可不能让龙娃把大事耽误了。

第二天,我们催着回龙沟的陈老三把龙娃的石像刻好。陈老三很不乐意,一边干活一边嘟囔:“这条孽龙,差点儿要了我和小金豆的命,还要享受一方香火?……哪见过龙长四只豹爪,当时我一看就知道它是条孽龙。”

我和黑蛋为他顺气:“别牢骚了,陈三伯。这个龙娃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说,也算得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咱把它争取过来,让它积福行善,也是一桩功德么。再说,事情一平息,你又能从功德箱里数钱啦,是不是?”

当天这座石像就雕好了,几个村民把它抬到神龙庙,放到祭坛上,与龙崽的像对面而坐。龙崽的像十分喜相耐看,而龙娃呢,也许是我们的心理作用,也可能是陈老三把自己的感受溶进了作品中,使它有一股森森的阴气。黑蛋曾建议,庙门的匾额也该换一换,换成“双龙庙”,但我和英子都反对,因为……不管怎么说,龙娃的所作所为是不配享一方祭祀的,现在摆上它,只是一种权变,一种统战方式。如果连匾额也换掉,未免太高抬它了。

陈三伯把庙里庙外打扫一遍,和村民们离开了,我们五位(三人一龙一犬)留下来,看龙娃是否会露面。我、黑蛋、英子用手捂成喇叭,对着四周大喊:

“龙娃,你的塑像摆好了,快来看看吧!”

“来和我们玩,和你姐姐龙崽玩!”

龙崽伸长脖子长啸,低频音波向远处扩散,周围的空气在啸声中振动。它是用龙的语言邀请它的弟弟。我想,即使在数十里之外,龙娃也能听到它的声音吧。

那晚,我们在神龙庙的附近尽情玩耍,我们一会儿进庙向两条龙合掌参拜,一会儿脱了衣服,拉龙崽下潭游泳,还骑在龙背上威风凛凛地巡行一周。我想,这份风光,除了陈塘关总兵三太子哪吒,就属我们独有吧。世界上有骑鳄鱼的,骑鲨鱼的,多会儿有骑龙的?我们骑着龙崽,在碧波里穿行,兴奋得尖声大叫。英子原本没下水,她是女孩家,担心衣服弄湿不方便换,但不久她就忍不住了,扑通跳到水里,让龙崽驮着她游,她的尖叫声比我们还要高几个分贝。

天黑了,我们上岸,在庙前潭边生起一堆大火,烤着我们身上的湿衣服。家里为我们准备了好多吃食,我们拿出来喂花脸和龙崽——这会儿,没人来对我们用“喂”这个词加以指责了。我们把食物抛到空中让花脸接,很快龙崽也学会这套本领。一块牛肉划着弧线飞过去,龙崽脑袋一偏,准确地把它接住,我们拍手叫好。我想,那些对神龙虔诚跪拜的香客们,看到这么“不庄重”的场面,一定会吓晕的。

后来我们还用树枝扎个火圈,让花脸跳。花脸很聪明,很快学会了,细长的身体在夜空中一闪,就从火圈中穿过去,然后喜孜孜过来领赏。龙崽也很想玩这个游戏,但毕竟它的身体太狼伉,最终也没成功。

那晚我们玩得真疯,真痛快。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来这儿玩的目的,隔一会儿,我们就会跑到火堆外,用手捂成喇叭,对着黑沉沉的山林喊:“龙娃,回来吧,和我们一块儿玩,我们喜欢你!”

龙崽也喊,它不是喊龙娃的名字,还是用那种长长的“莽——哈”声。可能这是姐弟俩常用的联系信号吧。

喊完后我们接着玩,篝火烤红了英子的面庞,她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龙崽,我们好像在梦里,童话里。你看这深潭、密林、山岚、篝火,还有一条可爱的小龙崽。真美,太美了!”

我看着英子,她也显得很美,红彤彤的脸庞,深潭似的眸子中有火光在跳跃,她的外衣还在火堆边烤着,只穿一件小背心,露出浑圆的肩头。英子说这儿美得像一幅画,其实她也是画中人呢。

忽然龙崽昂起头,两眼晶亮地看着远方。我们知道它来了,也向龙崽眺望的方向搜索。首先飘来那股特殊的臭味,林中变得十分安静,草虫们停止鸣叫,我又感到了那天的杀气。接着,一双绿火在黑暗中出现,慢慢向我们靠近。纵然我们已对龙娃了解了很多,这会儿仍紧张得手心冒汗。

龙崽对我们点点头,踢踢踏踏跑过去,它是去邀请龙娃来参加我们的联欢。我对黑蛋英子说:“喂,做好准备,谁都不许讨厌它,知道不?”

黑蛋说:“知道,再难闻也要忍住。把舌头嚼碎咽肚里也不能呕吐!”

英子也点头,表示一切听我的。龙崽在林中停了很久,我想它一定在磨破嘴皮劝龙娃过来,而龙娃对火堆边的一切则疑虑重重。时间真漫长啊,我悄声说:“别发愣,咱们还接着玩,来呀。”

我们继续吃呀,喝呀,笑呀。花脸老向后竖着耳朵,显得忧虑不安,我搂着它的脖子低声交待:“可不能再对龙娃恶狠狠的,它是咱邀请来的客人!”

终于,龙崽回来了,边走边看着后边,有时再折回头跑一段。然后,那条恶龙,孽龙,龙娃,从林中悄悄走出来。臭味越来越浓烈,我们用力忍着。龙娃走两步停一停,走两步停一停,目光仍是充满疑虑。我们大声喊:

“龙娃快来呀,我们欢迎你!”

“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你的塑像也摆好了,快来看吧。”

我们的热情感化了它,它终于下决心向这边走来。忽然它又退回去,扑通一声跳进潭里。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它的用意。它一定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臭味洗掉,至少冲淡一些,这是个既自卑又有很强自尊心的家伙呢。英子心细,立即想到了龙娃的伤口,跑到潭边喊:

“龙娃,快上来,你身上有伤口,会感染的!”

少顷,龙娃上了岸,甩甩身子,走到火堆前。它的臭味虽然淡了许多,仍然呛鼻子。我们傻呵呵地看着它,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花脸仍怀着敌意,但它至少看出主人们态度的变化,所以没有狂吠和进攻。

我想,还是我来打破僵局吧,就走前一步说:“龙娃,还记得我吗?咱俩见面最早,7天前,就是我才放学时,在我家附近一片林子里,你跟踪我好长时间,对不对?”

龙娃冷着脸不说话,它的姐姐安静地傍着它。龙娃的外貌同姐姐十分相似,但龙崽显得温顺可爱,龙娃则带着几分狰狞冷厉。森森的白牙,发着绿光的眼睛,尤其是四条不伦不类的豹爪,仍在我心里激起惧意。我克制着惧意,勇敢地把手伸过去,伸向它的头顶。龙娃身体一抖,敌意地望着我的手,似乎不能忍受人类的亲昵。不过,它强忍着,没有跳到一边。终于,我摸到它的头顶,就像爱抚花脸一样轻轻抚摸着,龙娃默认了我的侵犯。

我心中狂喜不已。别看这只是一次轻轻的抚摸,它说明龙娃和我们之间的敌意已经消除了。黑蛋和英子也欢天喜地地挤过来,把手放在它的头上,背上。龙娃还不像龙崽和花脸那样喜欢我们的亲昵,矜持地沉默着,似乎它的容忍对我们是一种施舍。

我们太高兴了,连龙娃身上的臭味也不那么薰人了。龙崽自然也很欣喜,拿脑袋在弟弟身上蹭着。黑蛋说:“龙娃,庙里有你的塑像,去看看吧,去吧。”龙娃似乎还有些勉强,龙崽在它身后用嘴推着,它终于跟我们去了。神龙庙的祭坛上并排放着两座龙塑,四只豹爪的自然是龙娃,表情冷冷的,似乎还在同父母赌气。四只鹰爪的自然是姐姐,它满脸含笑地望着弟弟。龙娃默默地看着塑像,我免不了还有点担心:它曾经命令陈老三把龙崽的塑像扔出去的,这会儿它会不会还坚持这一点?不过显然蛟哥曼姐对它的了解更深,它看着一对相依相伴的塑像,目光中的冷意慢慢消失了。

我们回到火堆边,英子说:“龙娃,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吗?蛟哥和曼姐特地让我们带来了消炎药。”龙娃默认了,我们过去察看它背部的伤口,伤口已化脓,不知道子弹是否还在里面。我用手按一按,龙娃的身体抖一下。我歉然说:

“龙娃,真对不起,是我爹开的枪。不过那时的局势也……这是一个误会。现在我们先为你敷点药,等蛟哥随后为你取子弹,好吗?”

龙娃犟着脖子不说话,显然它对“父母”的气还没全消呢。我们用酒精小心地洗了伤口,撒上消炎药,用敷料包好。龙娃一动不动地任我们包扎,它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已经把龙娃拉入我们的朋友圈子,它再不会满腹乖戾、狠狠歹歹的了。不过它一直不说话,嘴巴像被铅汁灌死。有时龙崽与它脖颈缠绕,咕咕地说着什么,它也不回答。这怎么办呢,我要想办法撬开它的嘴巴。我说:“噢,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姐姐已经学会说很多话了。龙崽,给它表演一下。你说‘龙崽’。”

“龙崽。”

“说:龙娃。”

“龙娃。”

“花脸。”

“花脸。”

“咱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好朋友,最好的。”

花脸听见叫它,忙跑过来同龙崽亲热。我说:“看吧,龙崽多聪明,会说这么多的话。不过你也不用急,你比它小,慢慢学,也能学会的。”

黑蛋触触我,低声说:“你忘了?曼姐说龙娃的语言能力更强呢。”龙崽也平静地说:“龙娃——聪明。”他们俩的话我全当没听见,继续说:“龙娃,现在我教你说最简单的词,不要急,慢慢说。先学你自己的名字吧。如果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多丢人呀。好,现在你跟我说:龙娃。”

龙娃盯着我,一声不吭。

“别怕,我们不会笑话你的,跟我说:龙娃,龙——娃。”

龙娃恼火地望着我,那表情分明是说我藐视了它的智力。我佯装不知,仍然不厌其烦地诱导它:“不要害羞,只要说出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说,龙——娃。”

龙娃忽然大声说:“我会说,早就会说!”

它说得非常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电台播音员似的,我敢肯定它是跟曼姐而不是蛟哥学的口音。我哈哈大笑,搂着它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说:“好啊,总算骗得你说话了,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英子惊喜地喊:“龙娃你真的会说话,比你姐姐说得还好呢。”

龙娃终于绷不住,破颜一笑,一道光辉从它脸上掠过。这道光辉有神奇的魔力,一下子改变了龙娃的相貌,撕去它身上那个冷漠的外壳,还原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小龙娃。从这时起,我们之间的隔阂、设防甚至敌意都完全冰释,小龙娃完全加入到我们的朋友圈子里了。

我们疯闹了一个晚上,又拉着龙崽到潭里,每人骑了一次。龙娃也要往水里跳,它看见我们玩得这么乐和,在岸上呆不住,但考虑到它身上的伤口,我们硬拦住它没让它下水。后来我们也上岸,在篝火边玩游戏,讲故事,闲聊天。天色快亮时篝火熄灭了,我们也实在困了,就歪在火堆旁,很快入睡。

清晨的鸟雀声把我惊醒,抬头看看,黑蛋和英子还蜷着身子睡觉,龙崽和龙娃没了踪影。它们到哪里去了?我把两人推醒,起身寻找。在那儿,龙崽在潭里游泳,不过只有它一个,看不见龙娃的身影。潭边还坐着一对男女,互相搂着腰身,是蛟哥和曼姐。他们听见动静,扭回头笑着问好:

“醒了?我见你们太困,没惊动,想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我们高兴地告诉他俩,龙娃和我们已经建立了友谊,你俩说得对,它真的不是一条恶龙或孽龙,实质上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只是有些嫉妒和逆反心理罢了。曼姐笑着说:

“我们都知道了,其实昨晚我们一直在周围守候着。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龙娃的爱心。昨晚,不,今早龙娃离开这儿时,我们追上它与它见了面,还为它取出体内的子弹。它已经不记恨我们了。”

“它为什么要离开呢?”

蛟哥说:“让它一个人再呆几天吧,有些弯子不可能一天内就转过来。”

黑蛋问:“你们什么时候给它做香腺切除手术?老实说,”他压低声音说,“龙娃真臭得可以。我妈老说我脚臭,顶风能薰30里。可拿我的脚臭和龙娃一比,嘿,自愧不如!”

蛟哥笑着说:“暂时还顾不上。喂,你们三位,外国大鼻子明天就要来了。”

“真的,他们真的上钩了?”

“嗯,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派来的,叫惠特曼。这可是一家非常有名的杂志,杂志上所有报道的来源都是绝对可靠的。所以——看你们的本事啦。”

我说:“肯定没问题,有那么多硬帮帮的照片,还有两条实实在在的活龙,他怎么可能不信?只用记住别泄露它是基因技术的产物就行。”

蛟哥摇摇头:“不是两条活龙,是一条。龙娃——暂时不想让它露面。”

我们一齐拿眼瞅他俩,他们也觉歉然,但看来不打算改变这个主意。我们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但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决定不对味儿,为龙娃感到不平。两人自然看到我们的抵制,蛟哥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