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没猜错,没到村里就听见一片熙嚷声,人们都在朝村东走,个个神色紧张,看见我俩,一个人高声说:“村长,神龙把陈老三的孙子掳走了!”

我的头嗡地涨大了。龙崽还会使用人质战术?这一着够毒的。在此之前,我内心里还一直为龙崽留着退步,但如果它走到这一步,那就无可挽回了,就由人民内部矛盾转为敌我矛盾了。村民急匆匆走着,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看到爹,都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回避和爹打招唿。他们一定认为是爹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带来了灾祸。爹当然感到大伙儿的疏远甚至敌意,他脸色阴沉,跟在大伙后边。

村东有哭喊声,在一棵大柿树下,龙崽背倚树干,杀气腾腾,背上血迹斑斑。一个婴儿在它爪下扎手舞脚地哭着。婴儿还活着!我的心中一阵喜悦涌来,旋即又被紧张代替。人们远远围着龙崽,人群前是婴儿的奶奶和父母,陈老三也在那儿,哭诉着:

“神龙爷爷,放了小金豆吧……饶了他吧……”

龙崽没理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人群盯着我爹,盯着我爹手中的枪。它知道这是它的真正敌手,但它没打算逃跑,而是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决战架势。爹推开人群,默默走进去,在离龙崽20步远的地方站定。龙崽立即低下头,把婴儿叼在嘴里。婴儿一惊,哭得更凶。这边的人群反倒停止哭叫,大气不敢出,都被吓呆了。

爹皱着眉头与龙崽对视,我不知爹这会儿是怎么想的,可能他估计到龙崽的此番举动是向他叫阵。爹慢慢放下枪,又用脚把它踢到一边。龙崽果然领会到这个动作的含义,也把叼着的婴儿放下。爹沙哑地说:

“是我开的枪,是我把你打伤的。你想报仇就冲我来吧,别伤小金豆。”

爹赤手空拳,慢慢向龙崽走去,龙崽也蓄势待发,冷冷地盯着来人。我痛心地看着龙崽,真不相信它能变得这么“恶魔”。它目光冷厉,嘴巴残忍地咧着,四只毛茸茸的腿爪紧紧地撑在地上……我忽然浑身一震,这不是我的龙崽!它的头部、身体、尾巴等和龙崽一模一样,但四肢却酷似豹子的腿爪,而龙崽的四个爪子类似鹰爪,光秃秃的,很坚硬。在这一瞬间,我又闪电般地回想起,龙崽一般用腹部蛇行,如果使用四肢走,则姿势相当笨拙,一摇一晃的。而刚才,在埋伏地点,恶龙逃跑时却是使用四肢,跑动姿势酷似猎豹,迅捷飘逸。我失口喊:

“爹,它是另一条龙,不是我们的龙崽!”

爹的脚步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走。是啊,它究竟是哪条龙,对当前的局势没一点影响。爹越走越近,那条恶龙已经伏下身躯,就要扑过来。空气紧张得马上要爆炸……我突然高兴得几乎喊出来,因为我看到了龙崽,我们的龙崽!它在恶龙的身后,借着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蛇行着,往这边靠近。我脑子一转,高声喊起来:

“爹你停一停,先停下!喂,你这条恶龙,你究竟要干什么?咱们可以商量嘛。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快告诉我,你有什么条件,我们一定答应。喂,你听懂了吗?”

我向恶龙跑去,花脸也随我窜过去。爹着急地回头喊:“胡闹,你们快回去!”恶龙似乎一时蒙了,看看我,看看我爹,又看看旁边的婴儿。这时龙崽已借我的掩护接近恶龙,它闪电般扑过来,把恶龙撞了好远!恶龙的身手也十分敏捷,一个打挺翻身起来,恶狠狠地张开大嘴。但它看见龙崽后,似乎稍稍一愣,它没有同龙崽拼命,而是向婴儿扑来。龙崽立即插过去,把婴儿护在后边。

爹没有犹豫,三两步窜上去,把小金豆抱在怀里。恶龙绝望地吼一声,和龙崽恶狠狠地对峙。爹迅速跑向人群,把小金豆交给他妈妈,然后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步枪,向恶龙瞄准。

此后的局势出乎我的意料,龙崽正和恶龙对峙,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但它忽然瞥见爹的枪口,立即掉转身护住恶龙,焦急地喊:“不——开枪!”

爹愣了,为龙崽的举动大惑不解。刚才龙崽自动跑来同恶龙搏斗,分明是善恶不同,可它怎么又护着那条恶龙?龙崽回头对恶龙急切地说着什么,大概是龙的方言,我听不懂。看架势无非是让恶龙赶快逃走,而恶龙凶狠地低吼着,似乎并不买帐。

有两人匆匆穿过人群,来到爹身边,是蛟哥和曼姐,我已经多日不见他们了。两人神色羞愧,情绪很低沉。曼姐轻轻按下爹手中的枪,低声解释着,蛟哥走向两条龙,大声喊:

“龙娃,别闹了!快回来,我们都喜欢你的,龙崽也喜欢你的。我们能把你的病治好,你跟我回去吧。”

他的劝告起到了反作用,恶龙不再和龙崽对峙,转身就跑——它的纵跃果然十分轻捷,龙崽随后追过去,蛟哥和曼姐也匆匆追去。花脸也欲追击,但爹把它喊住。不知曼姐刚才对爹说了什么,这会儿他的脸色平和多了,自动步枪一直斜挂在身边,没有向逃跑的恶龙瞄准。

小金豆已经不哭了,两眼滴溜溜地看着大人。他爹娘抱着他,又是亲又是哭,不过仔细检查一遍,小金豆身上没一点儿伤,连个牙印也没有,真不知恶龙是怎么把它噙来的。爹走到陈老三面前,讥讽地说:

“好了,小金豆大难不死,也算你祖上积德。老三,说吧,这些天你和那条恶龙一直在唧咕什么,什么大难临头?”

陈老三惊魂稍定,可怜巴巴地说:“这条神龙……恶龙,是四天前找上我的,那时我正在神龙庙扫地。我还当它是原先的神龙,可是一看,妈呀,它长了四条豹子腿!那时我就想,一定是条妖龙、孽龙,大难就要临头了……这条恶龙的法力肯定比善龙高,你刚才看见没有,它会讲人话!你想,会讲人话,肯定不是凡龙啊……”

“它都对你说了什么话?”

“它让我……”

“痛快点,说说它要你干什么缺德事。我昨晚听见你在求饶:我不能干哪,我不能干哪。”

庙祝哭丧着脸说:“也不是太缺德的事。自从头一条神龙来到咱潜龙山,仁慈宽厚,护佑一方,这儿太太平平,风调雨顺,乡亲们谁不感激它的恩德?我照它老人家的法相雕了条石龙,供在祭坛上,让乡亲们朝拜。但这条恶龙那次对我说,这座庙是它的,让我把神龙的塑像扔出去,塑出它的金身。我陈老三不是瞎子,谁好谁坏我是清楚的,咋能把善龙的牌位扔出去把恶龙请进来?再说,我不能为这条孽龙把善龙得罪,如果惹恼两条龙,在潜龙山大战一场,那可是大祸临头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听到这儿,我对陈老三真是刮目相看。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装神弄鬼、贪钱爱财的小人物,原来也颇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呢。与前后发生的事互相验证,看来他没有说谎。我想到他院中未完成的雕像——恰恰是四条豹爪没有雕出来,他一定是在故意磨洋工吧。

陈老三接着说:“后来我想,不答应它的要求,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便央求这条孽龙说,我为它塑出金身,与原先的神龙并排放在祭坛上,行不?再不,我筹钱为它新盖一座庙,行不?孽龙一点不松口,威胁我,不照我说的办,就吃了我家小金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据我看,这条孽龙一定与咱们的神龙前世有仇。”

我走上前拍拍陈老三的肩膀:“好啦好啦,事情已经过去了。陈三伯,我向你道歉,这两天我和我爹一直在怀疑你,认为你和那条恶龙有什么龌龊交易,我们冤枉你了。陈三伯,我挺佩服你的,虽然你在恶龙面前磕头求饶,丢了咱人类的面子;不过原则问题上能拿得住,尽管恶龙威胁利诱,你也没把神龙扫地出门,没有背友求荣。是不是?”

陈老三的苦瓜脸舒展一点儿:“那是那是,我不能对不起神龙。你看,这回多亏它教了我家小金豆。”

周围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爹让他们先回家,说,这条恶龙的事随后再想办法解决。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欢畅,不光是因为陈老三和小金豆逢凶化吉,同样重要的是,我没看错我们的龙崽!它真是一条善良仗义的好龙。我巴不得一步赶回村,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黑蛋和英子。想起前两天对龙崽的怀疑,我觉得十分愧疚。爹的脸色也缓和了,他问我:“龙崽,刚才那条善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来过咱家,也会说人话?”

“没错,它也叫龙崽。”

“那一男一女是谁?”

我将这几天的情况对他进行补课,他听得直点头:“嗯,不错,是条好龙崽。不过,它和那条恶龙是什么关系呢。”

我还未回答,蛟哥曼姐匆匆返回了,龙崽平静地跟在他们后边。人群立即沸腾了,陈老三跌跌撞撞迎上去纳头便拜:“恩人哪,真是护佑一方的神龙啊。”受他带动,另有几位老太太也去参拜,龙崽反而被这个阵势窘住了,害羞地躲在两人后边。

我窜过去,把龙崽搂在怀里,低声说:“龙崽,真对不起你,前些天我们还怀疑过你呢。我现在才知道,你一直和恶龙搏斗,你身上的臭味是从恶龙身上沾来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明白?”

龙崽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使劲摇头:“不是恶龙。”它清晰地说,“我弟弟。”

弟弟?我愣了。善良可爱的龙崽怎么会有这么个残暴的弟弟?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龙崽再次重复:

“不是恶龙,小弟弟。”

蛟哥看看龙崽,很感动,长叹一声。他们刚才没有多追,因为担心婴儿的安危,赶回来询问。听爹说了小金豆的情况,二人舒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早料到龙娃不会伤人的,它只是一个脾气有点乖戾的孩子。”

爹沉着脸说:“你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已经咬死20多只猪羊。”

蛟哥叹息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会赔偿的。不过,龙娃真的不是你想象的恶龙,它不会伤人的,这点我们有把握。”

爹说:“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给我吧。你的两条龙把这儿搅得天翻地覆,我是一村之长,还蒙在鼓里呢。”

两人很尴尬,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向你汇报。其实,大部分情况我们都已告诉你儿子了,缺的只是关于龙娃的情节。”

晚上在我家来了一次大聚餐,把黑蛋和英子也喊来了。他俩和龙崽见面,自然少不了几声惊唿,一番亲热。听我说了这一天来的沧桑巨变,两人捶胸顿足,埋怨我没喊上他们,让他们错过这些历史镜头。黑蛋趴龙崽身上闻闻,说:“对,还有点臭味。不过我们知道这是你和恶龙……龙娃搏斗时沾上的,我们一点也不嫌弃你。”

英子触触我:“龙崽,我知道啦。”

“知道啥?”

“知道咱们责备龙崽干坏事时,它为啥羞愧地一声不响。”

前几天,正是因为它的羞愧,我们才确信是它干的坏事。原来它是为弟弟而羞愧!它宁可遭人误解,也要替弟弟保密,真是一个情意深重的姐姐呵。

这会儿花脸的表情真是逗人,它欢天喜地地向龙崽迎过去,但用鼻子嗅嗅,带着敌意吠起来。吠几声后,大概它的狗脑瓜中很疑惑,又凑上前嗅嗅,看看,满脸困惑。我笑道:花脸,别作难了,这就是龙崽,是咱们的好朋友,是救出小金豆的英雄,只是身上沾了一点臭味。我们的英雄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于是我到屋后山泉接了一桶水,把它的臭味冲掉。这下花脸才不再疑惑了。

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有野韭菜、权菜、树楸、干竹笋、烧野兔等。龙崽还是和花脸挤在一个盘子里,舔得哗哗响成一片。曼姐一个劲儿夸饭菜好吃,婶婶,你让我把肚子撑破啦!娘很欢喜,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可亲热。吃饭中,我没忘让龙崽表演它的说话本领,让它喊出龙崽、黑蛋、英子和花脸的名字,又让它向我爹叫“伯”,向我娘叫“婶”,娘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别别,别折我的寿限。有神龙喊我婶子,我是哪辈子修下的福份啊。”

在全家欢乐的气氛中,爹的脸色也转晴了。实在的,这么一条可爱的小龙崽,再加上美貌可爱的曼姐,随和宽厚的蛟哥,爹的脸想绷也绷不起来。叙谈起来,蛟哥的爹和我爹还是熟人呢,他家住在30里外的龙回头村。饭后,我们团坐在屋后的皂角树下,龙崽和花脸疯闹着,蛟哥向我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前半部分(关于龙崽的那部分)是由我主讲,黑蛋和英子作补充。然后,蛟哥接下来说:

"龙崽一岁时,我们又制造了,或孕育了第二条龙,所用的各部件的基因是一样的,仅仅作了一处修改。你们大概已经看到,龙崽的四只鹰爪走起路来很不协调,当它快速行路时,爪子是拖在身后的。当然,按照华夏民族的传说,龙的爪子‘本来’就该是鹰爪形状,但如果龙崽想作为生物生存下去,这样的爪子是不适合的。所以我们对龙娃做了一个大胆的改进:用金钱豹的基因让它长出腿爪。

“这个改进成功了,你们可以看到,龙娃跑起来是多么舒展,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还有,经我们改进后,龙娃的语言能力也高于他的姐姐。所以,总的来说,龙娃的诞生是一个比龙崽更大的成功。我们都为此欢欣鼓舞。可惜后来发现,龙娃的设计中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蛟哥苦笑着摇摇头,曼姐接着说:“真的只是小小的一点纰漏。由于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龙娃身上的香腺非常强大。其实这种香腺在哺乳动物身上广泛存在,人类也有,随人种而不同。黄种人的体臭较轻,而白种人尤其是北欧人就较浓。我在北欧作访问学者时,有时真难以忍受旅店中的体臭味儿。这是一个很小的差错,甚至算不上是差错,可惜,这点小差错要影响龙娃的一生。”

黑蛋直橛橛地问:“怎么会毁了它一生?是不是你们都讨厌它?”

曼姐叹息着:“它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即使是残废,我们怎么会讨厌它呢。不过它身上的异臭味儿实在太强烈了,连我们有时也难免有表露,工作人员们更是难免。龙娃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它看出人们喜欢龙崽而疏远它,便逐渐养成乖戾的性格。这次潜龙山行动,我们没打算让龙娃来。龙是华夏民族的象征,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身上总有相当的政治意义,咋能让一条浑身异臭的龙来煞风景呢。所以,我们把龙娃留在基地里,安慰它,等给它切除香腺再让它出来。但不久前,我在基地发现龙娃逃跑了!那时我们就料到龙娃一定要来这儿,它是冲着龙崽来的,要来找它姐姐的晦气。”

我说:“我们曾有一次见到两个神秘的人影,听到我们喊话,他们忙躲进林中,当时周围也有这种异臭味。那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在寻找龙娃?”

蛟哥不好意思地承认:“是的,我们那时已发现它的踪迹,想把它唤回家。龙娃很狡猾,一直成功地躲避着我们。但它没有躲避龙崽,常常隔两三天,龙崽就去找龙娃,两人在林中见见面,玩一会儿。很奇怪是不是?龙娃千里迢迢来找姐姐的晦气,但实际上它俩很有感情的。尤其是龙崽,处处护着坏脾气的弟弟。”

龙崽停止和花脸玩闹,静静地听我们说话。这会儿它把脑袋伸过来,缓慢地说:“龙娃——好弟弟。”

我们很感动,曼姐说:“虽然龙娃脾气乖戾,但我们也没料到事态能发展到这一地步。最后,贾村长你这一枪使矛盾激化到了顶点,它掳走小金豆是这一枪逼出来的。”她歉然说,“我不是指责你,处在你的位置,你开枪是完全应该的,但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龙娃为什么和陈老三过不去?不过,再怎么着,它也不至于杀死陈老三的。”

原来蛟哥曼姐还不知道龙娃闹事的由头,我告诉他们,龙娃是来逼庙祝把龙崽的塑像清出去,另立它的塑像,陈老三怕引起二龙争斗,一直没敢答应。蛟哥曼姐迅速对望一眼:“原来如此!其实,它的这个愿望可以满足嘛,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我不高兴地说:“把龙崽的像扔出去?”

曼姐笑了:“那倒不必。我说过,龙娃的心理是很怪异的,它虽然处处和龙崽作对,其实对龙崽很有感情的。贾村长,请让陈老三把龙娃的塑像立起来吧,和龙崽的像放在一起,所有费用我们出。”

爹说:“几个钱算什么,只要能把事情摆平。这事交给我办吧。以后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安抚那条恶……龙娃?”

“恐怕得借重你的儿子,还有黑蛋和英子。这一段时间,龙娃老躲着我俩,我想让孩子们去找它,它的戒心可能小一些。”蛟哥转过脸对我们三个说:“你们随龙崽去找到它——一定能找到的,龙崽知道它的藏身之处。你们劝它回来先把伤养好,再做香腺切除手术。它会变成人人喜欢的好孩子。你们能做到吗?”

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娘有些担心,低声问:“危险不?万一它恶性发作,把你们一口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