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说:“它身上的臭味从哪儿来的?咱们和它玩时,被它舔时,从没闻见它的臭味。”

我说:“你不是说,那是它大便后沾上的臭味嘛。”

黑蛋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是信口开河,不为准的。”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忽然说,“我知道了,我猜到答案啦。”

我俩洗耳恭听,看他这回有什么高见。黑蛋的理论蛮复杂的,好容易才把意思说请。他说,龙崽作为一种人造生物,一定有特殊之处。可能它身上有一个暗藏的开关,一旦这个开关被触动,它体内的兽性就会复活,作为副产物,它身上就要发出一种臭气。这时它就会远离人群,大肆杀戳,发泄它的兽性。然后它会恢复原状,回到主人这里。所以,龙崽身上有臭气时,它总是在躲着咱们,你们说是不是?

这个理论自然很牵强,但也是目前能勉强说通的唯一解释。特别是,黑蛋还举出一条有力的佐证,他神秘地说:“按我的猜想,蛟哥和曼姐一定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们一直瞒着我们。不要忘了,有一天晚上咱们曾看过一男一女两个神秘人物,听见咱们喊叫后慌忙躲入林中。当时,那儿就有一股异臭。”

我们都悚然回忆起这件事。这两人当然就是蛟哥和曼姐,这是不用怀疑的。不过,和两人相识后,由于两人的明朗性格,我们已经有意无意埋掉了那一段记忆。经黑蛋提醒,我们觉得当时两人的行迹确实可疑。也许那时他们是在寻找兽性发作的龙崽,也许那时龙崽正满嘴鲜血,浑身异臭,四周躺满小动物的尸体……

英子说:“咱们快去找蛟哥和曼姐,让他们把龙崽的疯病治好。龙崽是个好崽崽,只要把疯病治好,它还会像过去那样善良可爱。对不对?”

我迟疑地说:“再说吧,咱们想想再说吧。”经过这档事,我知道蛟哥和曼姐并没有对我们推心置腹,没有对我们完全透明,谁知道他们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秘密?

爹回来了,还没有到家,耳朵里就灌满了龙崽的劣迹。他气哼哼地进门,和娘唧咕一会儿,喊我去正间。我知道一场艰难的谈话等着我,硬着头皮去了。爹问:“那条龙崽到咱家来过?”

“对,它非常聪明可爱,和花脸是最好的朋友。”

“它能听懂人话?”

“对,可惜那天你不在家……”

爹打断我的话,愠怒地说:“那你说说它昨晚干的缺德事!”

我忽然看到爹身后有一支……半自动步枪!一定是爹从民兵队部拿来的,他想除掉龙崽!我急了,忙说:“爹,昨晚的事我一定要查清,保证它今后不会干这事了。可是爹,你千万不要贸然动手。保护野生动物的法令你知道不?吃人的老虎和豹子还要保护哩。”

“龙崽是野生动物?”

我语塞了。考虑到龙崽的出身和智慧程度,它恐怕只能算做“半动物”吧。但我仍振振有词地反驳:“不管是不是野生动物,反正它是世界上最珍稀的动物,比大熊猫、华南虎还珍贵呢。你可不能向它开枪。”

爹冷冷地说:“听你娘说,它还会说人话呢。”

这句话说得突兀,我还以为爹是在夸龙崽呢。但我随即明白了爹的意思:他是说,老虎豹子不通人性,它们杀死畜禽是自然本性,咱们可以不怪罪它们。而这条龙崽呢,它可是通人性的,既然通人性还干这事,就太可恶了,就不可饶恕了。我越发着急,也更加雄辩滔滔:

“爹,因为它懂人话,就更不能轻易杀它,那叫‘不教而诛’。咱们可以讲道理呀,可以教育它呀。即使它不改悔,也要用法律手段来惩处它,因为它已经是智慧生物嘛。爹,龙崽是世界上第一个智慧动物,你没权这么对它。”

我这段绕来绕去的道理把爹也绕进去了。他辩不过我,恼怒地说:“照你的道理,咱们只能干看着,直到它咬死一两个人?”

我吃了一惊:“不会,绝不会!我了解龙崽,它绝不会变成杀人凶手!”

爹怒哼一声,不理我了。出来后我心虚地想,我说我最了解龙崽,真了解吗?恐怕不敢肯定,至少我没料到它会杀死这么多畜禽。

我没想到,爹的话不幸而言中了。

这么严重的事,我当然不会瞒着黑蛋和英子。晚饭后,我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花脸摇着尾巴,向龙崽来的方向眺望着,嗅闻着。它的心里没负担哪,在它看来,昨天那只带臭味的龙决不是龙崽,它喜欢的龙崽还在山那边哩。我们默默地等待着,打不起精神说话。龙崽由善变恶变得太突然,我们的感情转不这个弯。实际上,连这次我们该不该带武器,都让我们踌蹰良久。黑蛋说,它会不会兽性还没发泄完,把咱们三个也给“嘎崩”了?英子难过地说:不会,决不会。可是,真的不会?谁心里也没有底。

不过我们最终没带猎刀。想起这些天的友谊,如果带武器,未免太亵渎它了。那么,我们还是空手去赴龙崽的约会吧,如果……就算我们为友谊付出的代价。天上一钩残月,光芒暗淡,大槐树的阴影遮蔽着夜空。黑色的山峦贴在昏暗的天幕上,蝙蝠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滑行,几只萤火虫倏然来去,山间的寒气慢慢罩下来。忽然,花脸欣喜地叫起来,龙崽来了,它在夜空中轻轻地滑出来,转眼到我们面前。花脸早迎过去,同它亲热地偎擦着。这种情形马上让我们放心了。看花脸的亲热劲儿,显然今天的龙崽不在“恶”之中。我们仔细闻闻,果然没臭味,一点也没有。龙崽似乎完全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忘了花脸对它的敌意。它游过来,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用脑袋亲热地蹭着我们。

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不知道该如何响应龙崽的亲昵。后来我蹲下来,委婉又坚决地问:“龙崽,我要问你一句话,我真不想问的,可我不能不问。龙崽,昨晚你是不是咬死了很多家的猪羊,还把死尸摆到每家门口?”

我担心它听不懂这么复杂的问话,但它显然懂了,立即低下头,显得羞愧和慌乱。如果说直到刚才我还拿不准龙崽是否干了这些坏事,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了。我看看同伴,继续劝道:“龙崽,如果你想吃活物,我们会想办法满足你,但不要这样,不要惹得全村人都骂你。龙崽,你很聪明懂事,会改掉自己的毛病,对不对?”

龙崽仍然低头不语。最后,我狠着心说:“龙崽,今天你就不要进村了,怕乡亲们生你的气,万一有谁伤着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只要不再做坏事,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英子眼泪汪汪地说:“龙崽,我们仍喜欢你,真的!”

黑蛋也说:“过两天我们去看你,你回去吧。”龙崽久久看着我们,难过地莽哈着,然后掉过头,怏怏地走了。它肯定不愿离开,一步懒似一步。花脸不理解这些曲曲弯弯,眼看龙崽要走,焦急地叫着,追上去拽它的尾巴。但龙崽没有停留,慢慢隐于夜色中。

我们懒懒地回家,一路上几乎无话可说。分手时英子说:“龙崽,去告诉蛟哥曼姐吧,让他们想办法教育龙崽。行不行?”我懒懒地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恐怕他们早已知道了。”顿一会儿我说:“再说吧,停停再说吧。”我摇摇头,带花脸回家。

6 恶龙

爹并没听我的劝说,闲暇时,他仔细擦拭着步枪,还在院子里设了个靶子,练习瞄准。看着那支枪,我心里总是惊悚不安。如果龙崽不听我的劝告,恶性再次发作,爹真的会把它的脑袋打烂吗?

第二天,回龙沟的住户早早打来电话:昨晚龙崽又在那里作恶了!爹怒冲冲地提枪就走,我忙追上去,说:“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爹勉强答应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脸色,没敢吭声。

实际上,我跟爹来,是把自己摆到两难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龙崽举起枪,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忍心让龙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恶行也着实让我恼火。回龙沟的驼背二爷领我们看了各家的现场,和我们村一样,猪羊都被咬死了,但没吃一口,尸体整整齐齐摆在大门口。正是这一点特别让人恼火。驼背二爷说:“虽然它是条龙,也是个野物,吃掉个把几只猪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后摆在门口,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应龙的后代,倒是泾河小龙那样的孽龙!”

驼背二爷还说,庙祝陈老三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窜下跳的,到处哭丧着脸宣扬:神龙发怒啦,大祸临头啦!闹得乌烟瘴气的。爹问:“陈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没?”

“这次没有,不过几天前就遭害了。那时只他一家。”

爹说:“去陈老三家看看吧。”我们一块儿去了陈老三家,这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摆着石刻和石坯。陈老三的石匠手艺还颇有点名声。我一眼就看见屋里摆着一件未雕完的石龙,上半部雕好了,与真的龙崽一模一样;身体也大致雕成,只余下四条腿还在石坯里藏着,旁边扔着锤子、錾子等工具。陈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着一个胖小子在院里玩,是他的孙子,娃儿长得很可爱,唇红齿白,胖嘟嘟的屁股,见人就笑。爹说:“小家伙长得多福态,是叫小金豆吧。”三婶说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婶小心地问:“村长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错了?”爹不客气地说,“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处造谣,说什么神龙发怒,大祸临头。你告诉他,再胡说八道,我报乡公安把他抓起来。”

三婶慌张地说:“村长,他可不是造谣,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着觉,过去从神龙庙回来,总是喜气洋洋的,现在一回来就愁眉苦脸,有时在院子里雕这座龙像,干着干着就长叹,流泪。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说: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村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劝解劝他。他一定有难处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番话弄得我心烦意乱。神龙为什么要发怒?是什么大祸?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难免沉甸甸的。出了回龙沟,我对爹说:“爹,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有个主意。”

“你说。”

“你闻见陈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没?就是龙崽……变坏时身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这事儿太复杂,以后我再跟你讲清楚。反正我猜测,陈老三和龙崽一定有来往,有什么交易。我想,咱们晚上埋伏在陈老三家,看他有什么举动。”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脸埋伏在回龙沟的一面山坡上。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陈老三的大门,又能看到由回龙沟到神龙庙的小路。只要陈老三一出门,我们就能看到他。

爹恢复了当年当连长的劲头,半蹲在地上,肌肉绷紧,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半自动步枪顺在他的右手边,保险已经打开。花脸的精神状态也与上次埋伏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现场就像患多动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闹点小纰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么法术把它调教好了,它精神奕奕,沉着机警,不亚于久经沙场的警犬。

看着爹手边的自动步枪,我简直难以相信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仅仅三天前我们与龙崽的相处,那真是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回忆。假若龙崽真的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那我们对世界,对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结果证明龙崽的清白,以前种种都是一场虚惊。

陈老三没让我们久等,大约在夜里11点,门吱扭一声,他从院里出来,把门虚掩上,向神龙庙方向走去。我们小心地跟在后边。月光很暗,那个身影晃啊晃啊,消失在夜色中,我们不敢跟得很紧,好在有花脸,它在地上嗅着,非常自信地领着我们前进。

不过,陈老三的背影虽然模煳,也足以让我得出一个印象:这家伙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他腰背佝偻,脚步拖得很慢,与前些日子在庙里那个意态飞扬、美滋滋数钞票的陈老三实在不可同日而语。陈老三没走多远,在一处林边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来这是他与龙崽约定的见面处。我们在他后面三十米处悄悄埋伏下来。

恰在这时,我踩到一根干枝,啪地一声脆响,在寂寥的山谷中,这点响声像打枪一样惊人。爹迅速扭回头,瞪我一眼,我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陈老三。还好,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抱着脑袋,有时用双手捶着,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劲头。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换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来想倒倒脚。爹扫我一眼,警告我别再弄出动静。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来了。我不是听到它来的动静,而是闻到那股异臭,非常剌鼻的异臭,看来龙崽正处于兽性大发作的时期。花脸自然也闻到了,耸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一只黑影慢慢从黑影中浮出,走路非常轻捷,听不到一点声音。它在陈老三身前站定,陈老三这才发现它,浑身一震,忙站起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杂着哀哀的求告声:

“神龙爷爷……我实在不敢……饶了我吧……”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陈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当我开始提出这一猜测时,还觉得它未免牵强,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实。唯一不同的是,陈老三还在挣扎,还没有把灵魂完全卖给魔鬼。

龙崽——我真不愿相信它就是我们“那个”龙崽,但它的模样不容我错认。它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开始说话。语速很快,完全不像我们教它说话的样子。我悲伤地想,原来它在说话这件事上也对我们玩了心机?他俩说的什么,我们听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龙崽是在威胁陈老三快去干某件事,否则就如何如何。

爹看来忍无可忍了,把手电筒给我,用手势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揿亮电筒照住目标,以帮他瞄准。他双手端枪,枪托顶在肩膀上,瞄准龙崽。我呆呆地看着,想象着龙崽的身体被子弹穿透,鲜血淋淋……就在这时,陈老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嚎着:

“我不敢哪……你饶了我吧……”

我的血液冲上头顶,妈的这个陈老三,太给人类丢脸了!但我没想到,陈老三的哭诉反倒更激起龙崽的兽性,它大吼一声,向前一扑,按住陈老三的胸脯,然后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声:“开灯!”我的手电筒刷地罩住龙崽的身体,电光中看见那熟悉的龙角,大嘴,龙须,蜿蜒夭矫的身体。龙崽向我们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再有温馨和友爱,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机,一道红光射过去,龙崽的身体猛一抖,看来肯定击中了,但没击中要害。它敏捷地转身,向后一跃,转眼间消失了。

我们跑过去,我心疼地对着夜色大喊:“龙崽,龙崽!”爹恼火地说:“穷喊什么,你还把它当朋友?”我想爹说得对,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来。陈老三还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被撕破,两眼瓷呆呆地瞪着我们。爹俯下身看看,还好,没有受伤,爹没好气地说:“你瓷瓷呆呆地看什么?我是村长老贾。陈老三哪陈老三,这半年你为神龙摇旗呐喊,修庙雕像,出了大力。它就这么感激你?差点给你来个开肠破肚。”

陈老三没有反应。

“喂,该还阳了,起来吧,对我说说,有什么大祸要临头。”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打开陈老三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浑身一震,爬起来哭喊着:“你把神龙得罪了,大祸要临头了!”

爹厉声喝道:“哭什么,有我呢。我不信什么神龙强过我的自动步枪。再不行,让部队带火箭弹来!你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陈老三这会儿简直把爹当成瘟神,连连后退,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他的哭诉:“完了,神龙要发怒了,大祸临头了!”

他哭诉着,转身回村,爹喊他也不应。这事弄得我很纳闷。神龙(龙崽)到底对他发过什么威胁?让他干什么而他不敢干?爹也很纳闷,他已经知道龙崽能懂人话,但那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恶龙在同陈老三交谈。一条会说人话的龙——莫非它真的是神龙?爹从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亲眼看见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宁。

我们折回头,检查龙崽逃跑的痕迹。地上有一条血迹(我的心猛然抽紧。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应得呀),血迹进入林木中就难以寻找了,花脸正在前边嗅着,焦急地等待着命令,爹向它发出口令,它立即窜出去。

我和爹跟在后边,爹把步枪斜挂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身后。我走在前边,盯着花脸时隐时现的身影。龙崽逃跑的路线很复杂,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但总的说不是向着蛟哥和曼姐住的山洞。也许,它干了坏事后不敢回家,害怕“大人”的处罚?

转眼间四个小时过去了,东边渐露曦光。我们爬到一座小山顶,爹停下,辨识着方向,奇怪地说:“前边是回龙沟呀,那条恶龙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说到这儿爹浑身一震,“糟了,它在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快到村里去,到陈老三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