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黑蛋和英子从床上拽起来。我敲黑蛋脑袋时,他恼火地说:“现在才几点?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别忘了我是工人阶级了,今天还要上班呢。”我说,我要宣布和龙崽有关的一条重大消息,你爱来不来。很快,黑蛋和英子睡眼惺松地出来了,英子还没梳妆,头发乱蓬蓬的,见我在看它,难为情地用五齿梳(手指)在头上胡乱梳了梳。我说,你们二位去溪边洗洗脸,清醒清醒,我真的有大消息。

一会儿两人过来了,急切地望着我。我不会把“人类基因”的秘密泄露给他们,但“龙崽会说话”这件事是瞒不了人的,我也不想瞒。我说:“第一条消息,龙崽昨晚到我家串门了,今早才走。”

两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等确定我不是开玩笑,立时像热油锅撒了一把盐粒,两人嚷起来:“为啥不喊我去!”“蛟哥和曼姐不是不许它出来吗?”“哼,它为啥上你家不上我家,龙崽偏心眼!”

我笑着说:“关于这点请不必吃醋,龙崽来我家是冲着花脸的,它亲口告诉我,花脸是它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们也是它的朋友啦,但档次是排在花脸之后的。”

“它亲口告诉你?”

“对,这正是我要宣布的第二项重大消息,龙崽会说话!”

这次,那两双眼睛眨巴得更快,随之的爆炸也更猛烈:“真的?”“它真的会说话?”“你一定是开玩笑!”

我把昨晚的情形复述一遍,他们马上相信了。黑蛋说:“对,它当然会说话,它多聪明啊,光那双大眼就会说话。”

英子说:“我想起来了,在神龙庙第一次碰上它,咱们喂它吃五香牛肉时,它就曾经呜里哇啦说过一阵,肯定那时它就在说话,可惜咱没听懂。”

黑蛋越想越生气:“龙崽,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昨晚不喊我们?”

我歉然说:“我确实打算去叫你们的,被我娘拦住了。”

“它今晚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我想——它还会来吧。”

“那好,今晚咱们守它一夜,我要亲耳听它说话。”

英子说:“还要给它带好吃的东西。”

“好吧,晚上10点聚到我家等它。”

晚上,两人早早来到我家,每人拎一大包小吃,他们一定把家里打牙祭的东西全搜罗来了。我们围坐在床上聊天,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花脸卧在床下,也常常突然抬头倾听着,它也在等候着自己的朋友。闲谈中黑蛋一个劲儿追问:龙崽怎么会说话,它有人的声带还是鹦鹉的舌头?我知道再往下追一步,他也会怀疑到龙崽身上是否掺杂了人类基因,忙把话头扯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英子也着急了,不停地喃喃自语:“它今晚会来吗?会来吗?”我心里也没一点数,因为龙崽昨晚走时并没有同我约定。

月影在窗台上悄悄移动,皂角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我们的眼皮已经变涩了,忽然花脸跳起来,喉咙里狂喜地唧唧着,向门外冲去。片刻之后一个硕大的龙头出现在门扇的光影中,我们一跃而起,团团围住龙崽:

“龙崽,你可来了!”

“龙崽,我们给你带来很多小吃!”

“龙崽你会说话?说一句让我听听!”

龙崽用脑袋把我们挨个蹭一遍,笑眯眯地说:“都是好朋友。”它想了想,又加一句:“最好的。”

它的话仍然哇里哇啦的,像是爪哇话。不过,不用我翻译,黑蛋和英子都听懂了,乐得不知高低。我说怎么样,我没吹牛吧。黑蛋英子都说:是真的,它真的会说话!让它再说几句,说呀。娘听到这边的动静,悄悄过来,手扶门框看了一会儿,又悄悄退回去。闹腾一阵,我说:“好,静一静,不要七嘴八舌地吵。龙崽会说话,但它说得还不好,咱们得教它。你说对不对,龙崽?”

龙崽使劲点头。我们公推英子做教师,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最好。英子问:“龙崽,你叫什么名字?”

黑蛋说:“你这不是废话嘛,它当然叫龙崽啦。”

英子说:“不,我是想问它的大名。”

龙崽迷惑地看着她,看来它不知道什么是“大名”。它老老实实地说:“我叫龙崽。”

“你几岁啦?”

黑蛋忙解释:“知道什么叫‘岁数’吗?就是说你打生下来到现在,一共活了几年。”

“我懂。我两岁。”

“才两岁!两岁就长这么大的个子,懂这么多的事。真不简单!你家在哪里?”

龙崽想了想:“一栋大楼,好多的水。”

“好多的水……你是住在一个岛上?”

龙崽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岛。”

“那儿有你的兄弟姊妹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改变了它的情绪,它难过地低下头,不作回答。我小声埋怨英子不该问这个问题:“它当然没有兄弟姊妹,它多难过呀。”

我们赶紧把话头扯开,教它说别的话:在岛上是谁教你学说话?是谁教你算算术,、敲键盘?你会唱歌吗……那时我们都没想到,龙崽刚才的难过是有原因的。

5 善焉恶焉

我们对龙崽那次的情绪转变印象很深。不久我们就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转折点。此前,在我们同龙崽及龙崽父母的交往中,充满诗情画意,纯洁透明,其乐融融,一派伊甸园的气氛。但那晚之后,生活的另一面——阴暗——开始悄悄把一只爪子伸进来。

那晚我们和龙崽闹了半夜,都困了,但黑蛋和英子坚决不回家,于是我们就横七竖八地挤在我的床上,准备眯一会儿。正在这时,龙崽忽然浑身一震,抬起头,向外倾听着,随即刷地一声窜出去了。花脸着急地叫着,跟着它窜出去,我们三个也一齐跳下床,站在院里向远处眺望。龙崽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听到蛟哥曼姐的召唤?但是按常理它该给我们告别一声呀。

少顷,花脸怏怏地回来,不知道是没追上,还是龙崽把它赶回来了。我们没有多想,回屋睡觉。大约一个小时后,突然听到花脸愤怒的叫声。我们都没睡熟,立即醒了,一齐跳下来,跑到门口。门口的情景让我们大惑不解,龙崽正蹲在门口,显然想进来,而花脸却狂怒地上窜下跳,恶狠狠地吠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喝道:

“花脸你叫什么!这是龙崽,你最好的朋友呀。”

黑蛋困惑地问:“花脸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啦,是不是刚才你们在外面吵架了?”

龙崽尴尬地蹲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英子忽然扯扯我的胳膊,朝龙崽嗅嗅鼻子。我也闻见了,龙崽身上飘过来相当明显的异臭。我恍然大悟,难怪花脸不认龙崽。书上说,每种生物都有一种最强势的感官,它们对外界事物的判定,一般是以强势感官的信息为准的。比如人的强势感官是视觉,当你看到一个熟识的相貌,即使这人声音不像,或者身上有异味,你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是王老三”的判断。而狗最强势的感官是嗅觉,它相信嗅觉要远远超过相信眼睛。所以,尽管龙崽的模样一点儿没变,但它身上这会儿的臭味足以让花脸判定其为“陌生者”。我笑着骂花脸:

“花脸花脸,别犯傻了,这是龙崽呀,出去解大便,身上沾了点臭味,你就翻脸不认人,真是狗眼看人低。”

花脸也不会没有一点儿困惑——至少龙崽的相貌是熟悉的呀,但它仍遵从狗的本能,不屈不挠地狂吠着。我想龙崽一定要生气的,它对这条蛮不讲理的狗朋友要勃然大怒了。但很奇怪,龙崽反倒有点理屈的模样,低声莽哈一声,算是告别,转身向山林跑去。

我们高声喊它,挽留它,但没能留住它的脚步。回到院子里我们一齐训斥花脸,看你,怎么搞的,把龙崽气跑啦!龙崽一定不会再理你了,也不会来这儿串门了,都怪你!你还是龙崽最好的朋友呢。花脸委屈地唧唧着,显然很不服气。

龙崽走了,黑蛋和英子也回家睡觉。我躺到床上,眼前总是晃动着龙崽的最后一瞥:尴尬,理屈。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而且,奇怪的是,一种不安的氛围在我周围浮动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我的不安,但一定有什么东西。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突然想起,龙崽身上的臭味很熟悉,我在山路上曾两次闻到过,第一次是放假回家那天,第二次是和黑蛋英子去黑龙潭那天。而且——那臭味当时还伴随着一种阴森森的杀气。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感到背后发凉。莫非那晚跟踪我很久的所谓“猛兽”就是龙崽?那天模模煳煳看到的大脑袋,细长的腰身,和龙崽是很像的。如果真的是它……我在心里为它辩解着:实际上那个跟踪者的“凶恶”只是我的想象,它跟我那么久,并没向我进攻呀。它也许只是想和我认识,想和我开玩笑吧。

不过我的直觉不相信我自己的辩解,因为那个跟踪者的敌意是明显的。我不愿相信龙崽就是那个跟踪者,只是……它身上的臭味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时有时无?

晚上没睡好,早上我睡得很死,但一个忽高忽低的声音顽强地挤进我的梦乡。我强睁开眼睛,听见是根柱婶的大嗓门:

“……把我的猪娃咬死了,羊娃咬死了,不吃,摆到大门口,这不是明欺人么,村长得管管。”

娘说:“龙崽他爹到县里去了,今儿个能赶回来。不过,你们肯定看错了,不是龙崽。”

“肯定没看错,枝枝桠桠的龙角,长身子,身上发出很怪的臭味……”

“肯定看错了,龙崽昨晚一直在我家呢,和我家龙崽、黑蛋和英子在一块儿玩。它是条善龙,仁义着呢,和几个孩子们玩得可热乎。龙崽,龙崽!你来告诉你婶。”

我很勉强地走到她们跟前。我真不愿说龙崽的坏话,但我自小没有学过说谎,何况,根柱婶的一句话霍霍地扎着我的神经:很怪的臭味。昨天龙崽回来时确实带着臭味!我低声说:

“昨晚我、黑蛋和英子确实和龙崽在一块儿,不过……它在大概4点钟时出去了一会儿,5点才回来。”

根柱婶叫起来:“就是这个时辰!不光是我家,好多家的猪娃羊娃都被咬死了,怎么,你家没有?”

娘说没有,我家的畜禽都是好好的。娘说这话时透着理屈,根柱婶拖长声音噢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不过这含意深长的一声足以让我娘和我脸红了。

爹不在家,我只好代他去村里巡查一番。没错,几乎家家都遭了害,猪娃,羊娃,母鸡,被咬死的畜禽摆在各家正门口,明摆着是一种挑衅和威胁。根柱伯原是神龙的虔诚信徒,这会儿也免不了有一些腹诽。他吭吭吃吃地说:

“神龙想吃一两只活物也没啥,过去给神龙上贡,都是猪羊三牲呢。可它干嘛……龙崽,听说你和神龙最熟,能不能问问神龙,是不是咱村里谁得罪它啦?是不是嫌咱们的贡品太薄?”

我只有苦笑,没法子回答。访遍全村,只有我家、黑蛋和英子家没有遭害,而各家的描述是绝对一致的:肯定是龙,不是豹子山猪什么的,有四五家亲眼见到它作案,其它人也都闻见了它留下的异臭。对龙崽的态度不一,年轻人气愤地说:这条神龙太不识抬举,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来糟害人,惹老子恼了就一刀捅……常常是家里的老人赶过来制止,说:可不能对仙家胡说八道,咱们得揣摸揣摸,是不是咱们的贡品不合神龙的意?

巡视完,我把黑蛋和英子叫到村边,三个人都面色阴沉,心里疑惑不定。从这些天和龙崽的交往看,它绝不是一个心地残忍的家伙,但昨晚它的行为又如何解释?至于这些事是否是它干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了。别说众人的举证,就凭昨晚它的异常,也可推证个八八九九。

英子的大眼睛中满是泪水:“我不信,我不信,就是不信。龙崽多善良啊,它还舔过我的脸呢。”

我难过地说:“我也不愿相信啊,可事实就在眼前。也许,咱们把龙崽看得太理想化了。它再聪明善良,说到底也是一只食肉动物。食肉动物总有一点儿兽性。你想,熊猫多驯服可爱,但昨天的报上说,有一名记者进到熊猫馆里,惹它发怒,一爪子把记者的鸡鸡给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