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简说,“我总是弄弯和折断东西。我拥抱佐伊,她说我弄疼她了,我只好住手。我拍拍莎维德丽的肩膀,她问我为什么打她。我一整天都觉得笨手笨脚。然后我见到了斯特罗斯。”这个名字几乎是啐出来的,“我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笨拙,而且是在被改造,变回我以前的样子。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和你无关。但我总在想这个,我忘不掉这件事。我被改造了。”

  简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要这个躯体,”她恶狠狠地说,“我选择和佐伊还有你一起生活就抛下了这些。离开那个躯体是我的选择,当时很痛苦。离开我认识的所有人。”她拍拍脑袋侧面——指的是她不再携带的脑伴,“离开他们一直陪伴我的声音。第一次感觉这么孤独。认识到新躯体的局限,发现有那么多事情我再也不能做了,当时很痛苦。但那是我的选择。我接受了。尽量从中找到美的存在。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生活不只是眼前能看见的那些东西。我学会了辨认星座,不只是看见星辰。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也是佐伊的生活。是我们三个人的生活。相比之下,值得我抛开那些东西。”

  我走到简的身旁,搂住她。“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简说,她轻轻苦笑,“我知道斯奇拉德在想什么,明白吗?他认为他把我变得比普通人类厉害是在帮助我——帮助我们。但他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把一个人变成超人,同时也把他变得非人。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学习当一个普通人类。他连想也没想就夺走了这一切。”

  “但你还是你,”我说,“这一点没有改变。”

  “希望你说得对,”简说,“希望这就足够了。”

  

  第六章

  

  “这颗星球一股胳肢窝味儿。”莎维德丽说。

  “好得很。”我说。莎维德丽已经走出去了,我还在穿长靴。我好不容易穿上,站起身。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莎维德丽说。巴巴走到莎维德丽身旁,莎维德丽弯腰爱抚它。

  “倒不是说你说得不对,”我说,“只是我以为你踏上了一个新世界,你能稍微有点敬意呢。”

  “我住在帐篷里,对着铁桶撒尿,”莎维德丽说,“然后还要拎着铁桶穿过整个营地倒进污水处理池,让机器提炼尿素制造肥料。要是我不用每天花那么多时间拎着自己的排泄物走来走去,说不定我就会对这个星球有点敬畏感呢。”

  “那你少撒尿不就好了?”我说。

  “呵呵,谢了,”莎维德丽说,“您真是快刀斩乱麻的典范。难怪这儿你说了算呢。”

  “再说铁桶只是暂时用用而已。”我说。

  “你两周前也是这么说的。”莎维德丽说。

  “唔,我道歉,莎维德丽,”我说,“我应该意识到两周不够一整个殖民点从奠基发展到巴洛克级的享乐。”

  “不用铁桶撒尿可不是享乐,”莎维德丽说,“而是文明的标志,以及拥有坚实的墙壁。以及洗澡。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殖民点的所有人最近洗澡都不太勤快。”

  “现在你明白这颗星球为啥有一股胳肢窝味儿了吧?”我说。

  “本来就有一股胳肢窝味儿,”莎维德丽说,“我们只是添头而已。”

  我站在那儿,用鼻孔深深吸气,展示我有多么享受这儿的空气。可惜算我倒霉,莎维德丽说得对。洛诺克确实怎么闻都是一股胳肢窝味儿,我吸了满满一肺的空气,得花上好大力气才不作呕。话虽这么说,莎维德丽的表情让我欣喜若狂,实在不愿承认我快被这股味道熏晕了。

  “啊——”我吐出一口长气,总算没有咳嗽。

  “希望你被呛死。”莎维德丽说。

  “说到这个,”我回到帐篷里,拎出我的夜壶,“我也有些好料要处理。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我还是免了吧。”莎维德丽说。

  “对不起,”我说,“我好像用错了语气。走吧。”莎维德丽叹口气,陪我踏上克洛坦小村的主干道,走向污水处理池。巴巴跟在我们背后,时不时冲出去和孩子们打招呼。巴巴是整个殖民点唯一的牧羊犬,有时间交朋友,所以活得很受欢迎,而且膘肥体壮。

  “曼弗雷德·特鲁西约说我们小村的布局模仿了罗马军团营地。”莎维德丽边走边说。

  “是的,”我说,“其实还是他的点子呢。”而且是个好点子。小村呈四方形,有三条彼此平行的纵向干道,第四条横向干道(戴尔大道)与它们相交。小村中央是公共食堂(我们的食物储备在这里按时按量发放)、小广场(孩子们和青少年在这里尽量消磨时间)和行政帐篷(同时也是我、简和佐伊的住处)。

  戴尔大道两侧是成排的帐篷,一个帐篷十个人,通常是两户家庭外加我们能塞进去的单身男女和没有子女的夫妻。没错,很不方便,也很拥挤。莎维德丽和三户三口之家住在一起,三个孩子不是婴儿就是刚开始走路;她心情不佳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每晚只能睡三个小时。洛诺克一天有二十七小时零六分钟,所以她的心情想好也难。

  莎维德丽指着小村边缘说:“我猜罗马兵团不会用集装箱筑起周界屏障吧。”

  “应该不会,”我说,“但那是他们的损失。”用集装箱筑起周界是简的主意。在罗马帝国时代,兵团营地通常由壕沟和栅栏环绕,以抵挡匈奴人和野狼。这儿没有匈奴人或类似的角色(目前尚无),但有些人报告称见到大型野兽在村外草丛中游荡,我们不希望孩子和青少年(还有某些鲁莽的成年人,这种人已经现了原形)走到离村庄一公里以外的树林里去。集装箱很适合筑周界,它们够高够结实,而且我们手头很多——足以绕着营地筑两圈周界,两圈之间留下合适的间隙,足够让被流放的愤怒货舱工作人员在需要时装卸货物。

  莎维德丽和我走到克罗坦村的西头,这里有一条湍急的小溪,因此村庄这一侧建起了目前唯一的污水处理点。西北角有管道将溪水送往过滤蓄水池,生产适合饮用和烹饪的清水;同时还送往两个淋浴间,每个人只能洗一分钟(一家人可以洗三分钟),排队的其他人可以保证时限规定能得到严格执行。西南角是污水处理池(比较小的一个,不是费罗班头指给我的那一台),殖民者必须将夜晚产生的排泄物倒进去。白天大家可以使用污水池四周的流动厕所。厕所前永远有人排队。

  我走到污水池前,屏住呼吸把污物倒进槽口。污水池可不是什么芬芳场所,它用我们的排泄物制造肥料和清水,肥料要收集并储存起来,清水主要排入小溪。我们曾经讨论过要不要把处理水送回营地,大家普遍认为无论干不干净,喝或者用处理过的尿液洗澡会给殖民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有道理。但有一小部分水引去灌溉和冲洗马桶。大城市的生活品质。

  我走向莎维德丽,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西墙。“什么时候去洗澡?”她问,“没有恶意,但说你一股胳肢窝味儿都算是恭维话了。”

  “你打算这么挖苦我多久?”我问。

  “直到我有户内厕所的那一天,”莎维德丽说,“这个的前提是我还有一个能安放它的户内。”

  “这就是洛诺克梦。”我说。

  “等我们让殖民者搬出帐篷,住进自己的屋子,再谈洛诺克梦不迟。”莎维德丽说。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我说。我正要往下说,却被佐伊挡住了去路。“找到你了。”佐伊说,向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看,我发现了一只宠物。”

  我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东西也瞪着我。它有点像进过太妃糖拉长机的老鼠,最突出的特征是四只椭圆形的眼睛,脑袋两侧一边两只。另外,和目前为止在洛诺克星上发现的所有脊椎动物一样,前肢都有三根手指和一根相对的大拇指。它用指头在佐伊的手上保持平衡。

  “可爱吧?”佐伊问。小东西似乎打了个嗝儿,佐伊看见了,从小袋子里取出一块脆饼喂给它。它用一只手抓住脆饼,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随你怎么说,”我说,“在哪儿发现的?”

  “食堂外面有一群。”佐伊拿给巴巴看,巴巴闻了闻它,小东西咝咝还击。“它们看着我们吃饭。”她这一说提醒了我,我忽然意识到,过去一周我见到它们的次数多得过分。“我猜它们饿了,”佐伊又说,“格雷琴和我出来喂它们,但它们全跑掉了。只剩下这家伙,它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一块脆饼。我想养它。”

  “最好别养,”我说,“你怎么知道它去过哪儿。”

  “我当然知道,”佐伊说,“它就在食堂周围出没。”

  “你没听懂我的重点。”我说。

  “我听懂了,九十岁的老爸,”佐伊说,“但你想想看。要是它想向我注入毒液,企图吃掉我,这会儿早就动手了。”她手里的小东西吃完脆饼,又打了个嗝儿,突然蹿出佐伊的手心,朝集装箱屏障的方向跑去。“喂!”佐伊叫道。

  “和小狗一样忠心耿耿,我看出来了。”我说。

  “等它回来,我会转告它你的话有多么难听,”佐伊说,“然后我要放它在你脑袋上拉屎。”

  我拍拍夜壶。“不,免了,”我说,“有这东西伺候呢。”

  佐伊看见夜壶,噘起嘴唇。她可不怎么喜欢那东西。“呸,谢谢你的描述。”

  “客气什么。”我说。我突然发现佐伊少了一对尾巴。“希克利和迪克利呢?”我问。

  “老妈请他们去看什么东西了,”佐伊说,“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个。她叫你去看什么东西。她在屏障外头。北大门旁边。”

  “好。”我说,“你去哪儿?”

  “广场呗,”佐伊说,“还能去哪儿。”

  “对不起,亲爱的,”我说,“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很无聊。”

  “开什么玩笑,”佐伊说,“我们都知道殖民会很艰苦,但没有人说过会这么无聊。”

  “你要是想找点事情做,我们可以开设学校。”我说。

  “我们很无聊,于是你建议上学?”佐伊说,“你到底是谁?再说也不太可能,因为你们收走了所有人的手持终端。没有课程,恐怕很难上课。”

  “门诺派教徒有书籍,”我说,“旧式书籍,纸张印刷的。”

  “我知道,”佐伊说,“也只有他们不会无聊得发疯。天哪,我想我的手持终端了。”

  “这其中的讽刺能压死人了。”我说。

  “我要离你远点儿,”佐伊说,“免得捡起石头砸你。”尽管嘴里这么威胁,但她还是飞快地拥抱了我和莎维德丽才走。巴巴跟着她跑了,她比我们有意思。

  我们继续向前走,莎维德丽说:“我理解她的感受。”

  “你也想捡石头砸我?”我说。

  “有时候,”莎维德丽说,“但不是现在。我指的是想念手持终端这件事。我也想念。你看这个。”莎维德丽从臀部口袋里掏出一个活页本,海勒姆·约德尔和门诺派教徒送了她一摞这东西。“我现在只能用这个了。”

  “野蛮。”我说。

  “随便你开玩笑吧,”莎维德丽收起笔记本,“用惯了手持终端,真的很难换成笔记本。”

  我没有和她争论。我们走出小村的北大门,找到简、希克利、迪克利和简任命的两名治安官——他们以前是麦哲伦号上的保安人员。“你来看这个。”简说,走向周界上的一个集装箱。

  “要我看什么?”我问。

  “这些。”简指着集装箱接近顶部的地方,那里的高度接近三米。

  我眯起眼睛细看。“是抓痕。”我说。

  “对,我们在其他集装箱上也发现了。还不止这些。”简走过两个集装箱。“有东西在这儿挖洞,”她说,“看起来像是想从集装箱底下挖洞钻过去。”

  “祝它好运。”我说。集装箱的宽度超过两米。

  “我们在周界另一侧发现了一个洞,纵深长度近一米。”简说,“有东西企图在夜里钻进来。它无法跳过集装箱,于是想从底下进来。而且不止一只。我们发现附近有大量植物被踩倒,集装箱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爪印。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肯定成群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