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人们濒临死亡。先是那些非常年长、非常年幼和极为贫穷的人,接着是那些相对年长、相对年幼的人,死亡也蔓延进了富裕人家坚固的墙壁。人们想到了约翰。

每天,他们都会在旅店门口等待,身上裹着几十层毛织衣服;每天,约翰都早出晚归。但他难以支持了。致命的严寒比他的魔法要快得多,很多人在他赶到前就去世了。

每当有人聚在街头,抬着冰冷的尸体时,人们对这位魔法师的憎恨就潜滋暗长一分,因为,是他的姗姗来迟害得他们挚爱的亲人死去。坟墓因土地坚硬难以挖掘而变得很浅,到最后,死者被直接放在冰面上,用冰雪覆盖着。冰雪被压得很紧,以防野狼刨开。

在这个三百多人的村落,只需十五位死者就能覆盖全部家庭。悲伤的情绪弥漫了整座城镇,尽管约翰治愈的人远比不治而亡的人多。人们徒步来到坟地,看着雪中的小土堆,再转过身,望向沃辛旅店南部的塔楼。每天都有更多的雪降下,直到街上的雪怎么扫也扫不掉了。许多人家搬上二楼,闭门不出。

接着,从没有种子没有昆虫的森林深处,鸟儿们飞临南部这片被前所未有的大雪覆盖的土地。一开始只有一些麻雀和鸟雀,他们飞得慢吞吞的,浑身冰冷,落在沃辛旅店的楼顶上。接着是成批的鸟儿,大大小小,成百只,上千只,落在沃辛镇的房顶、围栏和窗台上。寒冷与疾病压倒了它们的恐惧,孩子们伸手抚摸,它们还是待在那儿,除非被推开,否则是不会飞走的。

晚上,人们开始注意到,南部塔楼百叶窗下的灯火总是一直亮到深夜,一扇窗户会在夜里打开,放出鸟儿,再放进更多的鸟儿。最后,人们意识到约翰是在夜里用魔法治愈鸟儿。

“有些人觉得,”理发师萨米对店主马丁说,“修补匠不应该在很多人生命垂危之际,花时间去治鸟。”

“有些人,”马丁说,“老爱打听别人的闲事。别给我刮胡子了,胡须能让我晚上暖和一点。理理头发就行。”

剪刀快速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有些人觉得,”萨米继续说,“人命比鸟儿重要得多。”

“那么这些人,”马丁说,“可以直截了当地去找修补匠,告诉他他们的想法。”

萨米停下来,“我们觉得一位亲人跟他说这些,比让陌生人说更好。”

“陌生人!沃辛镇上哪来的约翰的陌生人!他去过每间房子,他从小就待在这儿。突然之间,我成了他的挚友,而其他人都成了陌路!我对于他和他的鸟没有意见,他洁身自好,帮助别人,与我无干。我也不想干涉他的事。”

萨米仍自顾自地说:“但有些人——”

马丁正襟危坐,“有些人要是不闭嘴,就得把剪刀给我咽下去。”他重新坐好,剪刀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但这次理发师萨米没再咯咯地笑。

第二天,人们开始杀鸟。修桶匠马特在自家储藏室里发现了麻雀,它们在吃他贮备过冬的麦子。他的妻子病了,他没有足够的食物过冬,他的好朋友老史密斯也因修补匠没能及时赶到而去世。想到这里,他抓起鸟儿,把它们摔在地上,用脚跺死。鸟儿浑身僵冷,动作迟钝,奄奄一息。它们没有挣扎着飞走。

修桶匠马特的靴子上沾着血。他冲出门,把麻雀、鸟雀、知更鸟和红雀,从窗台和围栏上一个接一个地抓住,然后朝着墙上砸去。很多鸟儿被摔得粉身碎骨。

现在,他高声诅咒着,他的儿子们也在外面猎杀鸟儿,他们也在诅咒着。不久,其他屋子里的其他人也在抓捕那些行动迟缓、不加警觉的鸟儿,敲死它们,勒死它们,踩死它们。

突然,他们停下,街道上只剩寂静。所有人都望向约翰,他正站在广场中心的雪堆上。约翰转着身,望向四面,看着浸染了上百只鸟儿鲜血的雪地,最后望向手上沾满鸟儿鲜血的人们。

“如果你们还需要我,”他大声说,“来治愈你们的疾病——就不要再杀害鸟儿了!”

人们报以沉默。他们憎恨他。都怪他,让他们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

“如果沃辛再有鸟儿死去,那么所有人都该死!”

他走回旅店。沉默打破了。

“他说得好像鸟比人要重要似的。”

“他疯了。”

“会魔法的人应该先治人。”

他们各回各屋,各忙各事去了。但没有鸟儿再死去。那天被屠戮的鸟儿的尸体很快被老鹰和秃鹫啄食干净,最后,没留下一丝杀戮的痕迹。

夜幕降临时,又有两个人死去。吊唁的人们满怀怨恨地望向南部塔楼,那里自暮色初降起就燃起了火光,鸟儿在进进出出。

活动天窗的敲击声惊醒了约翰。天还没有亮。他起身时,几十只依偎在他身上的鸟儿飞速扑向屋子一隅。约翰打开窗,马丁伸出头来。

“我为阿莫斯而来。他浑身冰凉,非常虚弱,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约翰穿上裤子、罩衫、外套,跟着旅店老板一起走下楼梯。

在楼梯的最后一级,马丁突然停住,修补匠撞上了他。马丁站到一边,盯着门。约翰视线朝下,看见了两只麻雀的尸体。它们被人用绳子勒死。一条绳子上夹着一张纸,上面草草写着名字“农夫小约翰”;另一条绳子上也夹着纸,写着“干草匠太太”。

“小约翰和干草匠太太昨晚死了。”马丁小声说。

约翰一言不发。

“要是找出谁干的,我会拧断他们的脖子。”马丁说。

约翰一言不发。

“要去看看我儿子吗?”

约翰跟着他来到旅店北翼的小房间,里面生着暖烘烘的炉火。炉火上放着水壶,水蒸气弥漫了整个房间,但阿莫斯前额冰冷,两手发蓝。父亲和他说话,他没应答。母亲站在火炉旁,默默地往水壶里倒满水,把几片叶子放在沸水里。

“看到了吧?”马丁说,“你能治好他吗?”

约翰坐在男孩身边,把手放在男孩头上,轻声地呢喃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脸上写满惊讶。

店主马丁问道:“出什么问题了?”

约翰闭上眼,摸摸男孩的头。然后他帮男孩翻过身,把手放在他的脖子和后背上,最后又放回头上。他试了十几处,但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就像阿莫斯是死了一样,但他有呼吸。从没有人像阿莫斯那样,让约翰一无所感。

阿莫斯的眼睛睁开了,他望向约翰。约翰低头看他。

“你找到痛处了吗?”男孩问道。

约翰摇摇头。

“请快些。”男孩说着,又闭上了双眼。修补匠抓住男孩的手,又低下头。良久,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马丁抓住他的衣袖。

“嗯?他会好吗?”

约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治好他了吗?”马丁追问道。

“我做不到。”约翰答道,离开了房间。马丁跟着他。

“你做不到?什么意思!”

“他的痛苦之门对我紧闭。”约翰说着,径直朝南部塔楼走去,“我找不到他的痛苦所在。”

“你找不到!城里的其他人你都能治好,唯独我儿子,你什么也做不了——”他们经过鸟儿的尸体。马丁停下来,盯着那两只死鸟。

“是死鸟的缘故对吗?我听到了你的威胁,再有一只鸟死去,所有人都得死!”马丁在修补匠身后咆哮,“回来,会魔法的人,我不会让你置我儿子于死地!”

修补匠走下楼梯,马丁朝他奔来,“我儿子可没杀过你那些该死的鸟,我也没有!如果你要惩罚谁,就去惩罚杀鸟的凶手吧!”

“我没有惩罚任何人。”约翰轻声说。

马丁冲他吼道:“我儿子快不行了,你得救救他!”

“我做不到,”约翰仍是喃喃,“这是他的天赋。他的痛苦之门对我紧闭。”

马丁把手搭在约翰的外套上,“你说什么,他的天赋?”

“那双眼,他的天赋伴随蓝眼而来。我的天赋是感知事物并修复它们。他的天赋则是,他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我感知不到的人。”

“你是说,你的魔法对他无效?”

约翰点点头,转身走上楼。马丁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别跟我说那些,你能治愈任何你想治愈的人!你不花一文地在我的房子里住了三十年,你带着我儿子,使他崇拜你并讨厌他的亲生父亲。现在你给我回去,治好我儿子,不然我发誓要杀了你!”

约翰的瞳孔里映照出马丁,“如果我做得到,我当然会治好他,但我做不到。”跟着,他把马丁的手从身上移走,转身上楼。他关上门,坐在床边,胳膊抵住膝盖,头枕在手上。鸟儿们靠近,一只雀鸟落在他肩膀上。

他听到人群在楼下聚集,持续而低沉的声音不时被大声的呼喊盖过。修补匠一动不动,人群开始上楼。他用床顶住门,又把能找到的东西无论轻重都拿来顶住门。这对推门的人群来说还不够重,但他们没那么快爬上楼梯,得花点时间才能把门撞开。

他们敲门。约翰又穿上两件衬衣、一条裤子,再穿上外套。他把一些工具、衣物和一点食物装进包,把雪鞋拴起挂在脖子上,雪鞋搭拉在胸前,然后,打开了塔楼朝西的窗子。

在身下十六英尺的距离,旅店的主屋屋顶急剧倾斜。约翰站在窗口,把包紧紧缠绕在腰间,然后纵身一跃。

当门外一部分人开始大声叫嚷时,他已经跳出了窗户。他重重落在屋顶的积雪上,然后缓缓滑向一边。

滑落到地面的高度更大,但积雪足够深。被积雪埋住脑袋的那一刻,他不禁怀疑自己会被闷死。但他很快把手伸了出来,用背包把身下的积雪压实,随即爬起来,站起身蹬上雪鞋。人群发现了他。

他们涌到旅店的西南角,开始大叫。有些人奋力追着他,但积雪太深,有个人差点一个趔趄滑倒。石块都被埋在雪里,他们只能把冰柱包在雪里团成雪球,砸向约翰。有些击中了约翰,他步履缓慢,但没人伤得到他。不一会儿,他便消失在丛林中。

约翰刚刚消失在视野里,鸟儿便开始呼朋唤侣。人们朝沃辛旅店的屋顶望去,见所有鸟儿都聚集在那儿,再也看不到积雪的白色,屋顶也被一片鸟儿的灰色所覆盖,其间夹杂着红蓝斑点。鸟儿聚集在屋顶上,唧唧喳喳震耳欲聋的声音持续了近半个小时。人们回了家,害怕会因驱逐修补匠而招致某种报应。接着,沃辛旅店的屋顶像是化成了一块一块,飘向天空;不一会儿,鸟儿们就四散而去,它们像一朵朵低低的云彩,朝着水之山飞去,目睹这一切的人们很快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当天晚上,风停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大兵压境,沃辛镇的很多人都醒了,走到窗边查看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雪又下了起来,缓缓地,轻柔地,垂直落下。他们又回去睡觉了。

早上,新覆盖在街道上的积雪深达两英尺,一些人已经在扫雪了。然而大雪继续纷飞,他们只好放弃。得等雪停了,才能清雪开路。

但雪没有停。入夜之前,积雪已达五英尺深,那些住在远离镇中心的小屋里的人,可以听到他们的屋顶开始在积雪的重压下吱嘎作响。胆小些的人已经收拾好行李,前往沃辛旅店,恭敬地请求在旅店过夜。旅店主人马丁大声地嘲笑他们,但还是让他们在公共居室的炉火边摊开毛毯。人们在那里得以安然入睡。

那天夜里,冰封雪飘,却没有风能将屋顶的积雪吹落。刚入夜,就有一些屋顶在积雪的重压下坍塌。万籁俱寂,被掩埋的不幸者的呼救声被积雪吞噬,连他们一壁之隔的邻居都浑然不觉。

第二天早上,整座镇子鲜有房屋能在积雪的重压下毫发无损。黎明时分,许多人从木屋的残骸和厚厚的积雪下艰难地爬到地面。白雪纷纷扬扬,站在广场的另一端甚至无法看到沃辛旅店的高塔。而从更多的坍塌的屋子下面,没有幸运儿能爬出来。

中午,雪势稍减,片片雪花缓缓飘扬。下午两点,天朗气清,云开日见,苍白的阳光照向南面。两点半左右,第一批幸存者赶到了沃辛旅店。

他们来到二楼的窗口,马丁帮他们一个个爬进来。下午三点,又有二十多人来到公共居室。一些妇女因无法从废墟下面找到孩子而嘤嘤啜泣,男人们围坐在旅店的桌台边,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起风了。北风刚开始还很柔和,但它带来的第一阵声响就让人禁不住摇头。

“雪。”一人说。人们旋即不约而同地冲向二楼临时搭起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