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赢了。“你可以下去了。” 约翰笑着说。阿莫斯很快镇定下来,箭一般地朝天花板上的活板门走去。“噢,阿莫斯。”约翰从后叫住他,男孩于是又从门口探出脑袋,“你也想手上站着鸟儿吗?”男孩看着他。“下次吧。”修补匠说。男孩走了。

“我不想再忍了!该死的,我压根儿不该忍受这个。”

“沉住气。”理发师萨米温和地说,“不然我会割到你的喉咙。”

“不管我动不动,你都会割到我的喉咙。”马丁大人吼道,“城里没人能受得了,而我非得受着。”萨米磨着剃须刀,发出巨大的响声。“萨米,你用得着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萨米斜着身子靠近他顾客的脸颊。“你用钝刀子剃过脸吗?马丁大人?”旅店主嘟囔着,一动不动。最后,萨米拿来湿毛巾,搭在马丁的脸上。粗鲁的旅店主跳起来,扔给理发师两枚硬币,“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我没态度。”理发师温和地答道,但马丁以为听到了嘲讽。

“没态度?像我爸爸养的驴?”马丁咆哮道,把手伸向理发师的工作服。

“小心点。”理发师说。

“城里所有胆小怕事的鼠辈都有态度,而我不会再忍了!”

“工作服。”理发师说。

“我才不管那个人跟我有关系没关系,我不会再让他住在我家里跟我儿子混在一起哪怕多一天!”

接着是撕破布的声音,马丁扯下了一块白色的工作服布料。理发师萨米略有愠怒。马丁把手伸进钱包拿出一便士,“把衣服补补吧。”

“哦,谢谢。”理发师说。

马丁瞪着他,“为什么只有我一个当冤大头,把这人安在身边,而全城都在受益?每个人都想有个医生在,但没人希望家里住着个魔法师。”

“他是你表弟——”

突然,理发师发现自己被沃辛城里最强有力的臂膀抓住,正望着这座城里最愤怒的脸庞,那个男人刷牙的次数不比他少——但也不比他多,此刻正对着他呼气。

“如果我再听到,”马丁怒气冲冲地说,“表弟二字,再听到一次,我就让你吞下你那该死的剃刀,然后把你开胸剖腹,在你肥滚滚的肚子上磨剃刀!”

“你疯了?”萨米问道,他很礼貌地试着避开从马丁没刷牙的嘴里呼出来的气。

“没有!”旅店老板回答,把萨米扔到一边。“我要回家了。修补匠将整理好他的锡片,然后滚出我的旅店!”马丁发现自己说话的声调很赞。然后他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出理发店。他假装没有听到萨米的笑声,大步迈过广场,回到旅店门口。这是沃辛镇最古老的建筑,沃辛旅店的招牌年月已久,该重刷一遍了。

“收拾东西赶紧走人,”他边走边咕哝着,“把你那该死的锡片全收拾好——”咕哝声更大了。街上一条狗被吓得停住了脚步。

阿莫斯坐在柜台上,这时他爸爸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阿莫斯猛地跳下柜台,笔挺地站好。他试着不吸气也不低头,父亲走向他,把他举起来,放在柜台上。

“你,”父亲说,“不准去……”这时他停顿一下,咽了口唾沫。“不准你去南边的塔楼,再去看那个修补匠。”阿莫斯也咽了口唾液。“你明白吗?”他用力咽了回去。马丁快速地晃着他儿子,他的脑袋看上去都模糊了,“你明白吗?”

“是的,先生,我明白。”男孩回答,他的脑袋还在晃。

“每天都去看那个魔法师,也太过频繁了!”阿莫斯没有很快回答,他爸爸就再次晃起他的身体,于是阿莫斯快速地点着头。

“没错,爸爸。”

然后他们转身,看到约翰站在门口。

马丁停了下来,想搞清楚约翰听到了多少内容。这一停顿使气氛有点儿尴尬。跟着他决定:不要冒险。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马丁以一种他未曾习惯的温和口吻说,“孩子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正在教育他。”

修补匠点点头,接着走进屋里,面对着旅店老板,“修桶匠太太找我,她儿子病了。我需要个帮手。”

店主马丁后退一步,“我太忙了,约翰,不好意思。下次吧,你看看,生意很忙,我现在没时间——”

“这孩子可以来。”约翰静静地说道,转身离开了旅店。马丁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跟着头也不回地对他儿子说,“你听到那人的话了吧?去帮忙。”阿莫斯在父亲反悔之前走出了屋子。

修桶匠太太家里很暗,约翰和阿莫斯来到门口时,四五个孩子正围坐在客厅一隅。约翰礼貌地敲门,孩子们没有动。最后,伴随着隆隆的声响,一个穿着满是油污的围裙的大个子女人走下楼梯。她看见约翰,停了下来,然后点点头,示意他进去。她走向楼梯,跟着腾出足够的空间让约翰走到她前面。

她的儿子躺在那儿,浑身赤裸,肚子上的肿瘤很大,以至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显得很多余,像是后来加上的。床上满是血迹和尿渍,气味刺鼻。男孩在呻吟。

约翰跪在床前,双手放在他头上。男孩颤抖着,双眼紧闭。

约翰头也不抬,轻声说:“修桶匠太太,下楼拿点水过来,让阿莫斯递给我。当我需要你来这儿时,会让阿莫斯去叫你的。”

女人咬着嘴唇,最后顺着楼梯下去了。她的孩子们围坐在楼梯口,她一巴掌不知拍中了哪一个,把他们赶到一边。她带着水回来,递给阿莫斯。然后,她看到这个男孩有和魔法师一样的眼睛,她的目光回避了。但因为阿莫斯年纪小,而且她也认识,就问他,“柯林会好吗?”

阿莫斯不知道,他转身上楼。女人待在原地,绞着围裙等待着。

柯林尚余一丝神志。他隐约感觉到四周有动静,像是有谁从远处摸了摸他的头,有谁用悠扬的声音说着话。但他没在意。他正站在一条只有一扇门的走廊里,门那边是他的身体,它像怪物一样折磨着他。有好几个星期,他都没能关上那扇门。柯林发现,要避免疼痛,他必须把所有的东西,声音、气味、光线,以及所有触碰他的人,统统拒之门外。现在,他得重新打开门,因为有人正在和他低声细语,摸着他的头?他静静地躺着,感到远处自己的嘴巴张开了,他听到了自己呻吟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

约翰闭上眼,用手观察着男孩。奇怪的是,他找不到男孩的痛楚所在,男孩甚至根本没有感觉。他轻声问,“你哪里痛,柯林?你把痛苦藏在哪儿了?”他继续用手观察,但什么也没发现。

阿莫斯提着一桶水进来了,约翰把柯林的手浸在水里。他找寻着那种感觉,但还是没找到。

“提起水桶,阿莫斯,把水泼到他头上。”

柯林躲了起来。突然,他感到冷水冲刷着他的头。由于这冷不丁的刺激,他感觉到那怪物一般的身躯冲向把他们隔开的门,就快闯进来了。他害怕极了,大口喘着气,用尽浑身气力又把门关上了。

约翰找到了一丝感觉,抓住它,跟随它,小心翼翼地,以免它溜走,小心翼翼地让它带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最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的另一端有扇门。他向门走去,忽然有东西在抓他、扯他、推他,阻止他靠近那扇门。他推开这个小小的守卫,把手伸向门把手。

放下水桶后,阿莫斯看着这一切。修补匠的脸上掠过奇怪的阴影,他的手仍然捧着奄奄一息的男孩的头。突然,柯林伸出手来,想要抓修补匠的脸,动作因虚弱而无力,但仍足以撕破皮肤,从修补匠的脸上拧出血来。

阿莫斯不知道他该不该去帮忙。然后,男孩奇怪的躯体急速地收缩,他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又高又长又无助的尖叫,它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它太大了,以至于任何人都听不到了,最后,它消融在四周,消失不见了。四周恢复了寂静。阿莫斯看见男孩肿胀的肚子开始收缩。

当约翰打开门时,那个怪物跳了出来,它既凶恶又丑陋。约翰也听到了男孩的尖叫,离得很近,不像阿莫斯听上去那样远。声音靠近,糟糕透顶,约翰与病痛相搏,抓住它,吞没它,撕扯它,强迫它屈服,然后跟随它,跟随着遗留的蛛丝马迹,直到他靠心力抓住男孩全身的癌患。

接着,他开始消除病痛。这一过程耗时费力,但他坚持不懈,直到消灭所有病痛。确信完成了以后,他转而愈合男孩身上的伤口。阿莫斯看到,柯林腰部的皮肤先是收缩,继而变得松弛,最后又重归紧致和完美。

阿莫斯看到,男孩的身体开始放松。他的嘴闭着,翻了个身,在被病痛折磨了无数个日夜后,第一次安稳地睡熟了。最后,约翰从柯林头下抽回手来,抬头望向阿莫斯。约翰的脸上流露着痛楚,声音如同低语,他让阿莫斯把床单收起来。

约翰站起身,抬起男孩,阿莫斯小心翼翼地把脏床单收起来,堆到地板上。

“把床垫翻过来,”约翰小声指示,阿莫斯照做了,“然后拿干净的床单来,把脏的拿走。”

修桶匠太太在吮手指。从柯林的尖叫响起时,她就把手指塞进了嘴里。看到阿莫斯夹着床单从楼梯下来,她把手指拿了出来。阿莫斯把床单递给她,要一条干净的床单。“然后装满一桶水。约翰说,你现在可以擦洗地板了。”

“我能上去吗?”

“很快就能了,我想。”阿莫斯消失在楼梯上,几分钟后,他朝下探出头,猛地点头。修桶匠太太爬上楼梯,她步履很快,因为心怀希望,但又有些踌躇,因为同样害怕。当她走进男孩的房间时,百叶窗是开着的,窗帘也打开了,阳光透过窗子涌进房间。她看到柯林坐在床上,严肃的小脸上表情自然,没有因病痛而扭曲;他的身体恢复正常了,肚子绷得很紧。她坐在床边,用臂膀绕着他,抱着他。他把胳膊搭在妈妈肩上,小声说,“妈妈,我饿。”没有人看到约翰和阿莫斯已经离开了。

那天晚上,三个孩子来到旅店门口,给了马丁两个做工精良的水桶和一个结实的小木桶。“送给那个会魔法的人。”他们说。

接着,冷雨来临。一周之内,水之森林变黄,变褐,树杈光秃秃的,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间或有些常青树夹在其间。水之山上积了雪。

阿莫斯一整天都围着旅店忙活。他把上好的木头劈好,捆成烧火用的柴火,打扫屋子,跑腿办事;一有空闲就冲上南部塔楼的楼梯,和约翰待在一起。

没雨的那几天里,塔楼的窗户会敞开,有时会有几十只鸟聚在窗沿上,或是飞进屋里。通常是森林里的小鸟,其中有两只雀鸟像是修补匠的老朋友,但有时也会飞来捕猎者,晚上是猫头鹰,白天是老鹰,还有一次从水之山那边飞来了一只雄鹰。这些猛禽力量巨大,它们的翅膀伸展开,能从床边一直抵到墙上。阿莫斯惊恐不已,躲在角落。但约翰会抚摸着鸟儿的脖颈,当老鹰飞走时,它那略微弯曲的左腿恢复挺直了。

雨滴重重地打在紧闭的百叶窗上,阿莫斯坐下来,和约翰交谈。约翰并不总在听——时常,阿莫斯问他问题,修补匠会打个激灵回过神来,让他再说一遍。但当他倾听的时候,会很认真地回答阿莫斯的问题。有一天,阿莫斯求约翰教他给人治病。

治愈修桶匠太太的儿子后,约翰很少再带阿莫斯出去行医,可能是不希望魔法师的重担加诸这个男孩。但阿莫斯仔细地观察了几次,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了。

“我看过几次,看过你是怎么做的。”

约翰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是吗?”

“是,你先触碰他们,抚摸他们的头、脖子或是后背。”

“触碰并不能治愈他们。”

阿莫斯点点头,“我知道,然后你会说一些话,人们有时以为那是咒语。”

“是吗?”

“不是。”阿莫斯回答,“那些话是为了让他们镇定下来,让他们放松。”

约翰微笑了,但不含喜乐之情,“你观察得很仔细。”

阿莫斯骄傲地报以微笑,“接着,你找到他们的痛处,并治愈它。”

约翰伸出手来,用胳膊把男孩抱住。他的臂膀遒劲有力,阿莫斯以为他生气了。约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我看着你,你闭上眼睛沉思。当病人痛到难以承受时,你就能治愈他们。疼痛告诉你病患在哪儿。”

约翰俯身靠近阿莫斯,小声说:“你可曾感受过他们的痛楚?”

阿莫斯摇摇头,“我想让你教我。”

约翰如释重负地把身子向后仰,张开双臂,放在窗台上。“我很高兴。”他说。

“那你会教我吗?”阿莫斯问道。

“不会。”

跟着,约翰把阿莫斯送下楼梯。

这个冬天来得早,寒意袭人并且持久。三个月来,没有一天暖得足以融化冰雪,风也从未止息。有时是北风,有时是西北风,有时是西南风,每一次风向的改变都会带来雨雪冰雹,每一缕寒风都能钻过墙隙。冬天降临一周后,整座城镇白雪皑皑,没人敢走进森林,融雪之前,即便穿着雪鞋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