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两个地走!”马丁嚷道。人们踏着雪鞋,冲出门外,朝镇子的各座房屋飞奔而去。用不着马丁提醒,面对倒毙在雪地中的危险,没人会单独行动。

很快,第一批人回来了,带着一个老妇人和一对小孩。更多的人很快回来了,但带来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容易找到的人。风变强了,回来的人更少,有些搜救者无果而归。接着,又有两个人带回一个人来。

是修桶匠马特。他死了。屋顶塌下来时,他被砸得不省人事,躺了一天冻死了。公共房间里现在有六十多人,他们过来,围着马特的尸体。他的一条胳膊僵直着,随着冰一点点融化,那条胳膊也垂到地板上。女人们挡着孩子们的视线,但他们还是目睹了这个场面。接着,从楼梯上传来哀号。

是修桶匠太太和她的孩子们,搜救队刚把他们带回来。修桶匠太太大声哭号着,凑近丈夫的尸体,倒在了地上。她亲吻着丈夫的身体,哭喊着他的名字,试着温暖他的双手,直到终于确信他已经死了。她缓缓瘫倒,摇着头尖叫,那叫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站在她身边的人们看着这一切,仿佛尖叫声是他们自己发出的。最后,修桶匠太太悄然倒地,但人们的耳畔依旧回荡着她的哭喊声。

马丁的声音清楚地从楼上传来。“别哭了,夜深了。这样下去,你们只会在痛苦中迷失。”人们含糊不清地应答着。马丁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响亮。“你们今晚别再出去了!”

接着又是一片安静。人们各自走回房间的角落里。

马丁走下楼,安排大家去旅店的其他房间。“待在公共居室里的人太多了,尽管在这寒风之下,抱团取暖或许会更好。”人们拿着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少许物品,拖着身子,各自回房休息。马丁看到了马特的尸体,他让两个人把他抬到了一个冰冷的房间。听到马丁的要求,其中一人放声大笑,“冰冷的房间,难道这儿还有不是的吗?”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风也暂停了嘶吼,化为缕缕轻风。十点,风向调转成南风。理发师萨米对马丁说,“雪慢慢就会融化了,马丁大人。”

马丁同意。很快,幸存者们又两个两个地穿梭于雪地,他们回到残存的家中,太阳和微风正一点点地融化着积雪。

但这一天,他们收获的只有悲伤。只有三个人幸存下来。旅店门前,成堆的尸体呈现在人们眼前。夜色降临时,旅店外已找到的尸体比旅店里的幸存者还多。他们数了数,七十二人幸存,八十人殒命,而整座镇子还有一半的人不知所终。

一天的搜救工作令他们精疲力竭。尽管值得悲伤感怀的人和事都比前一天要多得多,但人们不再哭泣。他们分散在各个房间里,踱着步,不时交谈问答,但外面横七竖八堆着的尸体是谁也绕不过的阴影。如此巨大的灾难使他们顾不得独自悲伤。沃辛镇的三百居民中,只有七十二人活了下来。再找到幸存者的希望已微乎其微。在积雪中待了一天一夜的孩子们大声咳嗽着,但父母们无能为力,他们也身患冻疾,自身难保。

理发师萨米在给马丁帮厨。他慢慢地搅着汤,轻轻吹着口哨。汤煮开了,他把锅从炉火上端开,放在一边用文火慢炖。

“只有一个好消息。”萨米自言自语地说,“食物不会短缺。我们的食物多的是,足够沃辛镇的幸存者们过冬了。”

店主太太漠然看着他,径自去切肉。店主马丁从大桶往小桶里倒酒,没好气地说,“明年春天种地的人手太少了,秋天收获的人手也太少了。很多在城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得回去种地,不然就得挨饿。”

“你肯定不用。”理发师萨米说,“你毕竟还有这家旅店。”

“要是没有人住,没有粮食,”马丁喃喃道,“要旅店还有什么用?”

他们把晚饭端到公共居室里,一个男人正背着一个刚刚撒手人寰的女人往外走,马丁他们站在一边让他通过。

“没人给他搭把手吗?”马丁问。

“他不让。”一个女人轻声说。接着,大伙围成一团,马丁和他太太开始分发食物。人多汤少,女人和孩子们喝完后又来加汤,男人们则用酒把碗斟满,说酒比稀汤更让他们暖和。

马丁正在给男人们倒酒,这时,一双手抓了抓他的衣袖。

“自己动手,”他说,“我只有两只手。”但回答声并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爸爸。”阿莫斯说。

“你起床干什么!”马丁把桶放到一边,男人们迫不及待地把杯子放到下面,接住溢出的酒。“想活命就回床上去。”马丁说。

阿莫斯虚弱地摇摇头,“爸爸,我不能。”

马丁把他抱起来,“那我就把你放上床。你能下地,我很高兴,但你最好还是待在床上。”

“但约翰在那儿,爸爸。”

马丁停下脚步,把儿子放下。“你怎么知道?”他问。

“你看不见吗?”阿莫斯答道。马丁朝着二楼楼梯望去。约翰倚墙而立,站在几级楼梯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人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

“他回来了,”阿莫斯说,“回来救我们了。”

人们都沉默,所有人都看着修补匠。他们继续后退,而修补匠则踉踉跄跄地走下来,跪在地上。他的下巴上结着冰,四天没理过的胡子全冻住了。他的手僵硬着,不能动弹,四肢像是失去了知觉,无法正常移动身子。他谁也没看,挣扎着起身,向前移动。人们继续后退,直到他独自站在屋子中央。他就那么站着,身子摇摇晃晃。

人群中的咕哝声更响了。而后,刚失去妻子的那个男人从楼梯上下来了。他顺着人们给约翰让出的道走过来,最后,跟会魔法的男人面对面。

他们正对着彼此。人群鸦雀无声。

“要是你在的话,”男人轻声说,“英娜现在已经治好了。”

漫长的沉默。随后,修补匠缓缓点了点头。接着,那个陷入悲痛的男人的脸开始有了表情,他的肩膀开始晃动。他在为人们哭泣。他举起手,扇了修补匠一巴掌。人们依然沉默,站在角落的阿莫斯则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那个男人又抬起手,更用力地扇向约翰。人群中一些人也走上前。他不停地掌掴约翰,直到约翰慢慢跪倒在地。

“你为什么不制止他,爸爸?”阿莫斯轻声地、迫切地说。马丁的目光一刻也没从人群正中间的那个男人身上移开。“让他住手,爸爸,他们会伤了约翰的!”

男人从约翰跪倒的地方后退一步,他身体微倾,鼓足劲儿,朝约翰的脸踢了一脚。约翰倒下,趴在地板上。

“会魔法的男人!”那个男人大喊,“会魔法的男人!你这个会魔法的男人!”

人群齐声高喊,在修补匠倒地的地方围成一圈。会魔法的男人,会魔法的男人,会魔法的男人……他们眼看着修补匠翻身挺起,脸上流着血,鼻子被打断了,一只眼肿胀变黑。但这个会魔法的男人睁着另一只眼,坚定地注视着面前打他的男人。男人退却了。约翰又盯着另一个人,跟着缓缓转身,用他那只蓝色的眼睛,环视着眼前所有的人。人们的高喊声停了下来,约翰奋力站起。无人吭声。

他用一条腿支着身体,试着站起,但随即失去了平衡,用胳膊支着地。他再次尝试起身,但腿再一次无力。他笨拙地换成另一条腿,又一次失败。他不断尝试,最后直接侧身倒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身体颤抖着。

人群一时无言以对,如同秃鹫不知猎物是死是活那样。接着,他们中的一些人跨前一步,走向修补匠,又开始冲他拳打脚踢,他们下着重手,直到精疲力竭才四散退去,其他人又接棒上阵。修补匠一直一声不吭。

最后,人群散了。许多人离开了大厅,一些人待在火边,还有一些人舀着所剩不多的酒。约翰倒在屋子正中央。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身下是一摊血。人们的脚印残留在血泊中,血色的脚印遍布屋内。修补匠已经面容模糊,目不成形,嘴唇破裂,双手难辨形状。他像枯草一样瘫在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马丁把目光移开,转向自己的儿子。阿莫斯面无表情,正回望着父亲。他的眼睛和修补匠的一样湛蓝,目光冷峻而凌厉。马丁感觉自己难脱其咎,正被这目光叱责着。他无法面对这目光,只好低头看地。店主太太过来,悄悄把阿莫斯拉回床上。

随后,马丁把约翰的尸体抱上了楼,跟着,他一整夜都在清洗血迹。血迹斑斑。第二天早晨,他才终于把所有血迹弄干净。

沃辛镇所有的幸存者都待在旅店里,直到春天到来。天气变得很快。不久,天气变得温暖干燥,雪融化了,人们回到了家。但没多久,他们发现手头又有了新任务:堆积在广场上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他们没法挖开依然冻硬的土地,于是拿来灯油,倒在尸体上点燃。气味臭不可闻,大火连日不绝,人们往火堆上添木材,让它燃得更旺更快。大火熊熊,人们退到屋里,看着逝去的亲人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们本想把约翰的尸体也一起火化,但鸟儿在冬日里就飞来,将他的尸首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骸骨。阿莫斯悄悄收拾起尸骨,等土地变得松软时,他把约翰的骸骨下葬了,没做任何记号。

沃辛镇还未重建。还能住的房屋不多,但足够幸存者栖身了。人们把时间都花在田地里,不停地锄地、耕种。要到夜里,才有人拿出手工制品来交易。理发师萨米秉烛看着只有寥寥数张面孔的萧条夜市,修桶匠柯林那疲惫而笨拙的手做成的桶,少有不漏水的。

多数人更愿意住得尽可能远离镇中心,非得路过广场的时候,他们也会绕开那片堆过柴火的地方。骨灰洒落在地上,已被春风和春雨冲刷殆尽。

人们不时会看到满载的马车,在前往林克瑞的路上途经旅店,或是走另一个方向前往哈克斯城。到夏天时,沃辛镇只剩四十位居民,他们身体疲惫,心力交瘁。旅店的公共休息室里再未响起过歌声。

一天,马丁从地里回来,找不到儿子阿莫斯。阿莫斯还小,但经历过这场劫难,他和沃辛镇其他幸存下来的孩子一样,早已忘记欢笑和玩耍了。马丁夫妇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最后,马丁爬上了南部塔楼的楼梯。他看到,自己在活动天窗上钉死的木板被撬开了。

他爬上楼梯,推开门。所有窗户都洞开着,从各个方向都能清晰地看到森林。马丁看到儿子站在西窗边,正望着水之山那边金乌西坠。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阿莫斯面向他说,“从今往后,我就住这里。”马丁听罢,走下了楼梯。

[END]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