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退居幕后,成全杜恩。但他最好别忘了我。

“那婊子睡了,克雷恩。打电话给休眠室的人。”

新来的助手是个紧张兮兮的姑娘,纳布清楚,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克雷恩给休眠室的人打了电话,他们快速、不声不响地进了室内,录了女王的记忆,接着为她注射了森卡。女王休眠的时候,纳布进了监控室。

“把磁带给我。”他说,那一直由他封存在一个专门的地下保险库。他们把磁带给他,将她推了出去,送进一个秘密休眠室的棺材。那儿与首星绝大多数地方截然不同,戒备森严。

但她的记忆还在纳布手中。她跟杜恩睡过,他知道。那小子有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她和他睡过,对他有好感,说下次还要见他。他掌握着她的磁带,就算他失手毁了这盘磁带,谁也拿他没办法,不是吗?那么,她醒来后对这次的事就会一无所知。他们只好用那盘旧磁带唤醒她,这回用的这盘。

磁带不难抹,他想着,走进了监控室。“先回去吧,克雷恩。”他说,“我来收尾。”

“这一天真累人。” 克雷恩临走时说。

纳布关上门,找到了抹带器。效果差不了。

要不是一针要了他的性命,他险些得逞。

妈咪宝贝们把尸体拖走,几个绝不会损害它的人将女王陛下的记忆磁带放进了一个保险柜。真悬,但艾伯纳·杜恩怎么知道纳布会下毒手?他是条章鱼,爪牙无处不在。因此妈咪宝贝才对他俯首帖耳。他绝不会犯错。

录制记忆的人到来时,女王还没睡。她软绵绵地躺在那儿,任由他们照料。

今天,我见到了接班人兼除了赛洛沃克以外第一个和我亲热的男人。今天,我罢了内阁大部分人的官,那帮骗子或蠢蛋。今天,我重温了昔日美好的格罗夫。

今天的变化超过昨天,超过三个星期前,以及八个月前。

八个月前。在这个休眠级别,她只睡了八个月,而地上已历千年。八个月前的那天,她注意到了第一条皱纹,明白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老。于是她打定主意,掠过时光,定期醒过来,看看有什么值得活下去期待的新鲜事。

今天终于等到了。

她满怀期待,明天会发生什么?

十九

沃辛农场

Worthing Farm

以利亚站在尘土飞扬的沃辛农场里,抬手抹掉脸上的汗水。他手上的泥土因此变湿,但转眼即干,化为尘土。他脸上没擦干净的汗渍成了这方天地仅有的水分。他提起空桶,朝河流走去。

这是一片黑色的土地。西河从它的中心发源,穿过黑土地和茂密的丛林。在河流的东西两端,城市从大片的树林中一跃而起,树林里不时也会出现一小块的空地,一间房屋或是一片耕地。在遥远之地,城市已矗立数百年,国家历时弥久,不断演进,文明早已远播,但所有的一切都从未渗入水之森林。在天堂山以南直达斯蒂波克海岸的这片地域,森林是主宰,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断而绝望地反抗着它的权威。

近年,哈克斯城和林克瑞城迅猛发展,森林的统治似乎终于要被推翻了,但世界的黑暗之心似乎意识到了这场决斗是最终的决战。要生存下去,维持统治,它就必须让森林脱离人类的掌控。

它动用了唯一的武器。整个冬季,无雪。整个春季,也无丝毫甘霖降落。树根深扎,找到了去年的积水。谷物的根也迅速往下探寻,但还是不够快,不够广,最后只能归于尘土。

河流的水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河水变浑变黄,流速缓慢。河岸线比往年低了二十英尺。以利亚灌了几桶水带回沃辛农场,一路上摇摇晃晃,水滴乱溅。路过田间,他再次停下脚步。谷物的茎秆依然很短,在烈日的照射下变成了褐色,只有淡淡的绿色痕迹残存在叶片的纹理上。

以利亚伸手蘸了一下水桶,让水顺着指尖滑落,滴在一些植物的根部。水滴立刻裹上了灰尘,轻轻掠过植物表面,跟着变缓,继而停下,最后消失无踪。他早已放弃从河里取水灌溉了,就算一百个男人一起上阵,也救不活这片田地。水是为阿拉娜、约翰和小沃伦准备的,还有以利亚自己。如果阿拉娜能从森林里找到野菜,就生火煮汤煮茶;如果以利亚能打到野兔,就拿来炖菜炖肉。从田里,他们一无所得。

但这里是沃辛农场,以利亚属于这里。

“沃辛农场,”以利亚的祖母不厌其烦地说过一遍又一遍,直到这些话印刻在他的梦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詹森正是在这里唤醒冰人的。身为沃辛农场的主人,是我们的光荣与力量所在。如果你离开这里,整个世界都将毁灭,你将一并陷入无人能够唤醒的长眠。”言毕,祖母用她的蓝眼睛凝视着以利亚,那双纯粹而明亮的蓝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以利亚以同样的蓝眼对视,也没有眨眼。

他从不眨眼。冬天田地被冻住,因无雪而枯黄,当阿拉娜开始嘟囔时,他连眼都不眨一下。春季犁过地后,黑土肥沃,而雨又未至,他依然不眨一眼。他们多次尝试从河里取水,每天来回跑十趟,一连数周,把河水轻轻地洒在一排排作物上。最后,当小绿芽勉强冒尖时,却一连两天都没人注意到,因为以利亚和儿子们正在照料阿拉娜。阿拉娜退烧的那天,以利亚出门,看着田地表面浅浅的一层绿,明白了。只能让它们自生自灭,没人能代替一场大雨,至少不能永远代替。

以利亚提起装满水的桶,穿过田地。他经过时,那些植物在他脚下嘎吱作响。而他所过之处,尘土飘起三英尺高,状若密云,半个小时都不消散,而是缓缓飘浮在无风的空中。

当他回到家时,水面浮着一层尘土。他用勺子把土舀走,把水倒进一口大锅,跟着把锅架在火上开始煮。

“我可以喝点水吗?”四岁的沃伦问道。这孩子尿湿了裤子,但已经风干了,尿渍干掉的地方附着一层尘土,“我渴极了。”

以利亚没有回答,只是把大块兔肉切碎,投进锅里。

“我真的很渴。”

水不干净,以利亚在心里说。走开,等水开了再来。但沃伦什么也没听到,转身去外面玩耍了。以利亚叹了口气,从几步之遥的屋子另一头也传来一声叹息。他抬起头,与阿拉娜四目相对。

她老了。那场高烧令她多了皱纹,添了白发,如今的她看上去总是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她的头发乱作一团,眼皮松弛,两眼似乎将有某种情感流露,但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用那忧郁的目光看着以利亚。以利亚回望她,不愿率先打破僵局。最后阿拉娜认输,避开了他的目光。以利亚可以回答了,“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想。”他说。

阿拉娜点点头。她坐在凳子上,驼着背,费力地喘息着,切碎前一天采集的菜根。以利亚还记得,仅仅半年前,眼前的女人还泼辣到会不时动粗。现在,以利亚巴不得她能举起手,扇他一巴掌,以证明那个她还活着。但那个人不在了,她的血已经随着汗水流干了,都是为了灌溉那永远缺水、永不餍足的田地。她像颗陈年的水果一样,干瘪、皱缩了。不知为什么,以利亚发现自己在她美丽不再的眼下,反而加倍地温柔地爱她。他伸出手,轻抚她的后背。

她轻轻抖动了一下。

他收回手,拾起另一块腰腿肉,切成块投进锅里。孩子们在门外大声打闹。

他在心里跟阿拉娜说话,虽然她听不到。我不能离开沃辛农场,他轻轻地说,我属于这里,农场的西南角有块石头,上面刻着我永不离开的誓言。你嫁给我的时候就知道,以利亚说。他仿佛能听到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如果爱我,就让我活命。

以利亚起身出门,走到孩子们打闹的地方。五岁的约翰把沃伦按在地上,恶狠狠地把弟弟的嘴按在泥土里。

“喝了它!”约翰吼道,“把它舔干净!”

以利亚怒气满腔。他走进孩子们扭打掀起的烟尘里,抓着约翰的裤子把他拎了起来,倒悬在半空。约翰尖叫起来,毫发未损的沃伦立马跳起来叫嚷,“揍他,爸爸!揍他!”

越这样要求,越不能动手。以利亚把约翰放下,留他在尘土中啜泣。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约翰仍在害怕地呜咽着,满脸泥土的沃伦则上蹿下跳地嘲弄着哥哥。以利亚把他们俩都教训了一番。

“都闭嘴,别打打闹闹了,不然你俩都得吃泥。”

约翰和沃伦默不作声,看着父亲回到家门口。

以利亚在门口停下,既不想进去,也不想待在外面。屋门没有上漆,由于长期风干而变成灰色,产生了裂痕。其中一块门板比另一块新得多,是祖母的丈夫安放在那儿的。在以利亚还不会自己把尿的年纪,祖母就曾告诉过他,如今他都快不记得了。他后退一步,看着房子。这是栋老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和几间棚子,屋顶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玉米皮和禾谷,这样的整修至少经过了几百上千次。祖母还说,这栋屋子初建时的一砖一瓦,甚至一块木板恐怕都没留下。

“谁建了这栋房呢?”少年以利亚问祖母。

“谁?”祖母笑了,“是谁让星星闪闪发光?是谁让太阳绕着我们东升西落?是詹森,孩子。在天地之初,当森林里的树木都还是小树苗的时候,詹森建了这栋房子。那时,树木还不高大,还挡不住视线,站在这儿可以一眼望到水之山,而不用像现在这样爬上屋顶。”

正是詹森之手,让以利亚扎根在沃辛农场。以利亚试着在心里勾勒詹森的模样。祖母说詹森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她、和以利亚的眼睛一样,是清澈的蓝色。在以利亚的想象中,他又高又壮,白发苍苍,有褐色的皮肤和双手,力能折树,能把树干从中间劈成木板。以利亚仍不时在黑暗中记起儿时的噩梦,詹森紧握着他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它戳穿。詹森一边摇他,一边用洪亮的声音说,“这片土地就是你的心脏,离开这里你就得死。”

但那不是詹森的手。那声音是祖母沙哑的呼唤,在以利亚初次出逃的那天。那天他和哥哥大彼得大吵一架,当时十岁的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愿屈从于哥哥的淫威,于是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他走到农场边缘,大胆地踏入了外面世界的灌木丛,很快就迷失在森林里。

森林里有路,有的是鹿群踏成,有的是徒步往返于遥远的哈克斯城和林克瑞城的旅人留下的,有的根本不是路,只是一个灌木丛的缺口,会把你引向密林、荆棘或是水流湍急的小河。最后,当太阳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之中时,他筋疲力尽,睡着了。

他被一阵用力的摇晃惊醒。他怔了一下,一阵眩晕,看到了祖母的脸庞。她的脸因一路披荆斩棘被划伤了,蓝色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

以利亚心生畏惧,跟着祖母走了。她步履匆匆,尽管天色昏暗,道路难行,可她走得那么快,仿佛能轻易找到路,也无视那些划破脸颊的树枝。最后,密林在眼前破开,他们站在了沃辛农场的边缘。

他们沿着农场边缘,走到西南角。祖母指着荆棘丛中的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深深的字,尽管祖母和以利亚都看不懂,但就在那里,祖母把双手搭在以利亚的肩上,按着他让他双膝跪地,说:“这是詹森留下来的石头!它是活的,它在和我们说话。它说,永远不要离开沃辛农场,否则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这片土地是你的心脏,离开这儿你就会死去。”她不停地重复,直到以利亚痛哭流涕;她继续重复,直到以利亚安静下来,直视她的双眼,和她一起重复这句话。最后她沉默了,以利亚也无言,他们的蓝眼睛对视着。她说:“你的眼睛,证明你才是詹森的后裔。大彼得不是,你的父亲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你和我一样,你有天赋,以利亚。”

“什么天赋?”以利亚轻声问。

“天赋各不相同。”

此后,以利亚一直在想祖母的天赋是什么,但她很快就罹病故去,因此不得而知。他不知道祖母那天晚上准确地找到走出森林的路算不算一种天赋,还是说,她的天赋是能听见石头说话而以利亚不能。但她去世了,十年后以利亚的双亲也去世了。自那时起,他只离开过农场一次,就是去到最近的村庄,娶了阿拉娜。从此,他再未去过沃辛农场的边界,再未生出过穿过边界的念头。

他忘了自己心里有多恨这里。他还以为自己爱这个地方。

他站在那儿,盯着房门,往事一一浮现。儿子们还在望着他,对他的突然沉默迷惑不解。他纹丝不动,直到房门打开,阿拉娜走了出来。他们四目相对,以利亚发现她带着打包好的包袱。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

“过来,孩子们,我们走。”

以利亚抓住她的手臂,她寸步难移。

“走?”

“离开这儿,你已经疯了。”

“哪儿都别想去。”

“我们要离开,以利亚,你不能阻止我们!我们要去大彼得的旅店,在那里,孩子们可以活下去,我可以活下去。而你,可以继续待在这个农场,和那些庄稼一起干枯——”

血从阿拉娜的嘴唇滴落。他意识到自己打了她。她躺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以利亚在心里道歉。但她没听见,从来没有。

阿拉娜缓缓起身,拾起包裹,拉着沃伦的手,“来,沃伦,约翰,我们走。”

他们步行穿过田地。以利亚跟着,拉着阿拉娜的胳膊。她抽开,他抓住她的肩膀,她挣脱,他牢牢揽住她的腰,半拉半拖地把她弄回家。她无声地抗争,挥舞着胳膊肘和双手,反抗比以往更加剧烈。以利亚把她带到门口,在她的捶打下怒气渐涨,他把阿拉娜朝着门扔过去。她狠狠砸开了门,倒在屋里。

以利亚从她身上跨过,她躺在门口,痛苦地呜咽着。他双手伸过她的腋下,把她拖进屋里。他刚一松开,她就起身走向房门。他把她摔倒,她爬起来走向房门。他又把她打倒,她双膝跪地,朝房门爬去,他又用脚把她踢回来。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她一言不发,再次摇晃着站起,朝门口走去。以利亚开始尖叫,冲她大叫、打她,直到她倒在地上,流血不止。以利亚精疲力竭,跪在她身边啜泣,夹杂着羞愧、痛苦和爱意。他柔声地开口出声说:“我们不能离开,沃辛农场就是我们,如果它不在了,我们也将不复存在。”但她没有听到,她的呼吸短促,夹杂着呻吟。以利亚说着说着,突然恨起了这些话,他恨自己、恨农场、恨森林,还恨这即便他眼泪流干也拒不下雨的天空。他从妻子身上转开视线,望向门口。

两个男孩儿站在门口张望。他走过去,他们闪到一边;他走出门,他们跑出二十步远,回头望着他。别再盯着我看,他想,但他们听不见。他走到南边的棚屋,站在木桶上,爬上低矮的屋顶。他在茅草屋顶上慢慢移步,直到抵达屋顶。最后,他站在纵贯屋顶的结实的房梁上,环视整座农场。

谷物变得像泥土一样,呈一片黄白色,田野仿佛都是水,波浪在翻滚中间歇。在遥远的西南角,以利亚看到了那块巨大的石头。他转过身,把视线投入森林。

树木并未因干旱而受损。有些树死了,有些变得枯黄,奄奄一息,但绝大多数的树依然郁郁葱葱,树叶呈深绿色,像是在嘲弄沃辛农场的死气沉沉。以利亚在心里咒骂森林。它名叫水之森林,并非缘于穿流其间的众多溪水,也不是缘于那座世界屋脊——水之山。水之山独自耸立于这片森林中,远离世界上其他的山脉。尽管冬天无雪,水之山顶依然覆盖着去年的积雪。即便永远不再下雪,它也永远冰封。

以利亚望着水之山的南麓,在离沃辛农场数英里的地方,有个高出森林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座用新木建成的塔,塔顶有人在往来修缮,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是他哥哥大彼得的新旅店。干旱并不影响哥哥,以利亚想。离开了这里的哥哥正兴旺发达,而他,留在这里的以利亚,正在失去他的作物和家庭。

以利亚憎恨哥哥,因为干旱于他毫无损失;憎恨水之森林的树,因为干旱并不影响其繁荣;憎恨水之山,因为山上的积雪永不融化。他又望向农场,他憎恨覆盖在玉米枯枝败叶上的尘土,憎恨把他全家锁死在这片毫无生机之地的边界,憎恨西南角里那块对他祖母说话的石头。那块石头现在对他说话,虽然他什么也听不见;它说,如果离开,他将万劫不复,世界也将毁灭,詹森的大计也将夭折。他憎恨詹森,巴不得他的大计全都夭折了才好。

接着,他又转向水之山,在愤恨之火的灼烧下,他想象一朵白云,从山上的积雪中升起,偷走那些躺在冰雪下嘲笑他的雨水。他想象这样一朵云,期待这朵云,召唤这朵云。在此生无数次的无声祷告中,第一次,他被听到了。

他一时没有认出,那条从水之山的积雪中升起的白色条纹。但那是一朵云,是他的云。

以利亚想象着、期待着,他要求那朵云变大,它变大了;要求它遮盖地平线,肚子鼓胀变黑,它就变成了那样;接着,他要求云飘往沃辛农场,覆盖整座水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