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接诊,丹诺尔夫人。”

即使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她的声音依然咄咄逼人。“我听说林克瑞回来了。我听见你正和他说话呢。”

“走吧,丹诺尔夫人,”霍尔特医生说,“时机成熟,会让你见儿子的。”

“我现在就要见他。我手上的文件说我可以见他。我中午从法院拿到的。我要见他。”

霍尔特转身望着林克瑞,“她想在了前头,不是吗?”

林克瑞不住地发抖,“她要是进来了,我就杀了她。”

“好吧,丹诺尔夫人,请稍等。”

“不!”林克瑞喊着,身体不住地痉挛,仿佛要从墙上掘出一条退路。

霍尔特压着嗓子,“别急,林克瑞,我不会让她靠近你的。”说着,他打开了一间密室,林克瑞抬脚往里走。“等等,林克瑞。”霍尔特从衣架上取下一套不穿的西服和一件干净的衬衫。这套西服穿在林克瑞身上稍显太长,但腰身和肩膀还过得去,林克瑞穿上后还显得挺合身。

“我不知道你拖延时间能得到什么好处,霍尔特医生,但我三分钟之内一定要见我儿子,”丹诺尔夫人吼道,“时间一到我就报警。”

霍尔特大声答道:“请稍等,丹诺尔夫人。要让你儿子做好见你的心理准备,恐怕要花些时间。”

“你胡说!我儿子想见我!”

林克瑞拼命地发抖。霍尔特抱住小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别慌。”他压着嗓子说。

“我尽力。”林克瑞答道,他的下巴已经不听使唤。

霍尔特伸手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交给林克瑞,“等你离开这儿,上了飞船,我再报你失踪。”

“什么飞船?”

“去首星的。在那儿找个安身的地方不难,哪怕你身无分文,那儿一向有你这样的人的一席之地。”

林克瑞不屑地说,“一派胡言,你明白。”

“确实。但就算他们把你遣送回来,那时你妈妈也去世了。”

林克瑞点了点头。

“这是门禁。等我说开门。”

“不。”

“开门,让她进来。我拦住她,你出了门,就从外面关上。除了格拉姆的主钥匙,谁也出不去,这张条子应该有用。”霍尔特说着,飞快地写了一张便条。“他会配合的,他和我一样讨厌你妈。一名刚正无私的心理医生不该说这话,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那些了。”

林克瑞接过字条和门禁,背贴着墙站在门口。“医生,”他问,“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严惩不贷,还用说?”他说,“但医师协会不过是吊销我的执照,再说那个机构也能将丹诺尔夫人收院治疗。”

“收院治疗?”

“她有病要治,林克瑞。”

林克瑞笑了,惊讶地发现这是自扎德死后,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门开了,丹诺尔夫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我就知道你明白事理。”她说着,一转身发现林克瑞窜出了门,门关得太快,险些夹住了他。看着林克瑞将字条递给格拉姆,她捶胸顿足,又喊又叫。格拉姆看了眼字条,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你得趁早了,小伙子,”格拉姆说,“某些法庭把我们这会儿的做法定性为绑架。”

林克瑞将门禁丢在桌上,转身一路飞奔。

他躺在飞船的客舱里,刚刚恢复过来,医生说第一次录制记忆觉得头晕属正常现象。卡带存储了他的所有记忆和个性,保存在飞船的一个万无一失的舱内。他现在躺在一张手术台上,等着注射森卡。等他在首星醒来,记忆将被输回他的大脑,届时他将只记得截至录制的那一刻,从录制到输入的这一段将被永远忘记。

所以,他才回忆起那个曾捧在手中,尚有体温的婴儿;所以才后悔没救他一命,保护他,放他一条生路。

不,我为他而活。

我就是我自己,我为自己而活。

他们过来在他屁股上扎了一针,不是令他长眠不起,而是让他重生。森卡火辣辣的疼痛袭遍全身,他在手术台上扭作一团,喊道,“妈妈!我爱你!”

第三部分

水之森林

TALES OF THE FOREST OF WATERS献给佩吉·卡德

她相信这些故事是真实的

在詹森·沃辛那段漫长的休眠时光里,他的子孙在水之森林深处,一座隐秘的农场里,进行着自我演化。他们的一些故事已收录在《沃辛编年史》中,但只是简化版,并且来自代代传承的模糊记忆。以下记述的是完整的故事。

十八

明天会发生什么?

And What Will We Do Tomorrow?

在首星的所有人中,唯独女王陛下有资格在自己的床上被唤醒。她曾在这张床上与八百年前去世的赛洛沃克·格雷同床共枕,却不知当初那张床早在几百年前就朽坏了。为了让她能在床上醒来,一个人静静地回忆往事,他们一再按原样复制这张床。

没有医生在一旁窃窃低语,也不会因发热而两颊绯红。在首星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女王陛下有资格使用精心调配的药物,让唤醒变成一件愉快的事。每次唤醒她的费用造一艘移民飞船绰绰有余。

她尽情地享受着这张古老舒适的床。我多大年纪了?她想不起来,继而断定自己也许年过四十。我应该到中年了,她想着,伸开双腿,探到两边的床沿。

她抬手抚摸着自己裸露的腹部,发现它不如赛洛沃克当初来吉利·格罗夫星球视察时那么平坦结实,事后想来,是他勾引了自己十五岁的外孙女。但究竟谁勾引了谁呢?赛洛沃克永远也想不到,是女王选中了他。因为要征服和统一全人类,外公是最适合的人选,而她父亲永远无法胜任。

这是我的梦想,她心想,我的梦想要靠赛洛沃克来实现。他在十几次星际战争中冲锋陷阵,带领舰队东征西讨,但出谋划策的是我,掌控这一切的是我,为星际飞船点火送它们出征的是我。为筹集资金,我不惜行贿、恐吓及暗杀。

再后来,在赛洛沃克对胜利满怀信心那一天,狗杂种俄国人(只)用一把手枪杀了他,女王陛下成了寡妇。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回忆他的手抚摸自己的感觉。那是一只温柔、有力的手,她怀念他。怀念他,却不再需要他。因为如今她统治着全人类,应有尽有。

丹特·哈尔博克坐在监控室里,盯着屏幕,女王正在床上自娱自乐。要是民众看到这一幕就好了!他想,一小时内准会爆发一场革命。兴许也未必。兴许他们真以为她是——纳布叫她什么来着?对——大地之母,一位多子多孙的形象。如果她真的多子多孙,为什么没有孩子?

纳布走进监控室,“那老母狗怎么样了?”

“做着征服梦呢。她为什么从没生过孩子?”

“如果你信上帝的话,为此感谢他吧,那样才好。这个宇宙唯一的王者是一个我们每隔五年唤醒一天的中年女人。没有王族的纷争,没有连年的战争,也没人对政府指手画脚。”

丹特听了哈哈大笑。

“开始放曲子,我们的事儿多着呢。”

音乐响起,女王吃了一惊。唉,对,是时候了。当女皇并不总是奢华和愉快的记忆,当女皇也是责任,要务缠身。

我懒散了,如今我权倾宇宙,她心想。但我必须保持一切正常运转。我要了解一下近况。

她起了床,套上那件常穿的朴素外套。

“她真打算穿那身衣服?”

“那是她初掌宇宙大权时的装束。许多高等级的休眠者都那身打扮,这给他们一份亲切感。”

“可是,纳布,她那身打扮,仿佛一件史前文物。”

“她开心。我只要她开心。”

第一要务是汇报。各部部长要当面汇报,她找几位上次醒来时任命的部长谈话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首先是海军部长、陆军部长与维稳部长,她要通过他们了解战况。

“我们与谁交战?”她问。

“我们没打仗。”陆军部长天真地答道。

“你的预算翻了一番,先生,征招的新兵不下昨日的两倍。时隔五年,变化万千。别跟我说什么通货膨胀。亲爱的朋友们,请问我们在和谁交战?”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海军部长装作代同僚受过,答道:“我们不想让你操心,不过是边界冲突。塞杰威州长不久前叛乱,煽动了一些支持者。不出几年我们就能搞定。”

她冷笑一声,“你是海军部长,就算乘我们的时光飞船,从这儿过去也要二三十年,你如何在几年内搞定?”

海军部长无言以对。陆军部长插嘴道:“我们说的当然是舰队赶到后的几年内。”

“就一点边界冲突,军队为什么扩大了一倍?”

“此前并没有那么大的规模。”

“我——我丈夫以十倍于你的兵力征服了人类已知的星系,先生。我们认为这是一支相当庞大的军队。你大概是想哄我,先生。你恐怕只是想隐瞒,这场战争远比你料想的严重罢了。”

他们极力分辩。但即便他们粉饰过的数字,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纳布哈哈大笑,“我提醒过他们别撒谎。个个都以为自己瞒得过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的中年女人,但这婊子太精明。五块钱,我赌她罢他们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