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穿衬衫。

我今晚非冻死在这儿不可。我会被晒死。一贯幸灾乐祸的那部分他冷笑一声,“你活该,弑母的家伙。你罪有应得,俄狄浦斯。”

你全搞错了,你要杀的应该是父亲,对吗?

“啊,你画的是我吗?”扎德问道,看了他画的一幅水彩画,“太像了。除了我不是金发的,你知道。”

他瞧着她,愣了一会儿。他为什么以为是她。

一声响动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听不出是什么,从没听过,也分不清是哪儿传来的。他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锉刀似的草划破了他的胳膊、手、腹部和背,在流血。吸血昆虫叮咬着他赤裸的身体;他猛地一抖,把它们抖落开去,只留下满身的肿块——这座星球的魔咒之一,因为肿块不痛不痒,一个人可以流血致死却浑然不觉。

林克瑞扭头看了一眼。政府大楼的灯火在身后闪烁。太阳落山了,平原上笼罩着一抹昏黄的日暮。

又响了一声。他仍分辨不出是什么,但方向明白无误——他循声望去。

两米开外,躺着一个已经哭不动的婴儿,身上的羊水都还没洗去,胎盘就丢在身边。虫子爬满了胎盘和婴儿全身。

林克瑞跪下身,赶走虫子。他看着孩子,胳膊和腿短而粗:他是一个瓦克。但除此之外,林克瑞看不出他与人类婴儿有什么分别,黝黑的皮肤想必是正午炽热的阳光暴晒所致。教过他的家庭教师不计其数,他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位教过瓦克的风俗——与古希腊为保持人口水平而弃婴的风俗如出一辙。婴儿哭了。他心绪难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婴儿,要为整个部落的利益牺牲?瓦克的各个部落有来往吗?如果有百分之七的婴儿要为部落牺牲,难道就不能放这百分之七的孩子一条生路?当然不能——林克瑞抚摸着孩子瘦弱的胳膊——除掉多余的孩子更有效率。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他以前从没抱过,仅在父亲建立的,也是林克瑞“负责”的医院的保温箱里见过),贴在赤裸的胸口,没想到胸口还暖和。婴儿暂时止住了啼哭。林克瑞时而掸一掸从胎盘跳到婴儿或自己身上的虫子。

我们同病相怜,他默默地告诉这个孩子,我们同病相怜,都是多余的孩子。“我真不该生了你。”他仿佛听到妈妈说。这句话她只说过一次,但他记忆犹新。不是演戏,没有做作(就像她的拥抱、亲吻和“我为你骄傲”)。那是她难得一见的真性情,“我真不该生了你,不然也不用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终老!”

妈妈,那为什么不把我丢在这片荒原上,让我自生自灭?这远比把我关在家里,慢刀子杀我仁慈得多。

孩子又哭了起来,小嘴找着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胸脯,永远也吮不到渗着乳汁的乳头。妈妈伤心吗?或许吧。或者她说不定是为乳房的胀痛而烦躁,仅仅是盼着妊娠的最后一丝残迹快快消退?

抱着婴儿蹲着,林克瑞一时不知所措。他能把这孩子带回收容所吗?当然,但要付出代价。首先,林克瑞会被抓住,继而被重新关进医院,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没疯,继而干净利落、自然而然地把针头推进他的屁股,让他永世长眠。还有这个孩子。他们会如何处理一个墙内的瓦克孩子?他无依无靠,准要遭别的孩子欺负。那些贫穷又顽劣的孩子会任意欺凌这个低自己一等的异类,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学校会把这孩子视作没有学习能力、愚不可及的贱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直到有一天,他流落街头,受够了欺凌,掐死一个人,走上了绝路……

林克瑞将孩子重又放了回去。连你的家人都不要你,我这个陌生人也不要你,他心想。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死吧,孩子,早点解脱,林克瑞心想。“我帮不了你。”他大声说。

“说什么呢,你画得那么好?”扎德不解地问。但林克瑞心知肚明。他原打算画扎德,却画成了妈妈。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回避了七个月的事实——扎德像他妈妈。所以那一晚他才穿街走巷,两眼不离地跟着她,直到她忍不住问,“你到底——”

“我到底什么?”扎德问。但林克瑞没有作声,只是笨手笨脚地将画揉作一团(你真笨,林克瑞!),按在大腿上,打了这张纸,也是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他疼得喊了一声,接着又捶了一下。

“喂!喂,住手!别——”

接着他看到,感到,闻到,听到,妈妈俯下身,头发拂过他的脸庞(香喷喷的头发)。林克瑞顿时又充满无奈的怒火,一段段清晰的记忆让他无可奈何。在这首都的贫民区,政府提供的一套摆满了画的公寓里,他与这个女人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亲热。我是个大人了,他心想,我比她强壮。可她还想处处管着我,还想打我,对我寄予厚望,而我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他不再打自己,他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目标。

孩子依然哭个不停。林克瑞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抖。一阵风让他想起,今夜自己要赎却罪孽,死在这片荒原上。他希望孩子被小虫吸干血,被夜里出没的野兽咬死,被风冻死。当然,区别在于,婴儿不懂,也绝不会懂,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还不如没有记忆,还不如没有疼痛。

林克瑞伸手掐住婴儿的脖子。不如现在就杀了他,免得半夜再多受罪。可正当他要用力,了断他的血流和呼吸时,林克瑞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我不是杀手。”林克瑞说,“我帮不了你。”

他站起身,丢下啼哭的孩子走了,拂动草丛的风声淹没了孩子的啼哭。叶片划着他裸露的胸膛,他记起妈妈给他搓澡。“看到了没?只有妈妈才能够到你的背,你离不开我。别给我弄脏了。”

我离不开你。

“这才是妈妈的乖孩子。”

是的,我是,我是乖孩子。

“别碰我,我不许任何男人碰我!”

但你说——

“我受够了男人。你这个杂种,老杂种生的小杂种,害得我都老了!”

可是妈妈——

“不,不,天哪,我都干了什么呀?男人那样不是你的错。你可不一样,你,我可爱的小宝贝,给妈妈一个拥抱——太紧了,哎呀,你个讨厌鬼,你想干吗?回你的房间去!”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跌跌撞撞,摔了一跤,草割破了他的手腕。

“你为什么打我?”他听着那个本应是金发的褐发女人喊道。他又打了她一拳,她逃出了公寓,冲向楼梯,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大街。他抓住跌跌撞撞的她,在大马路上掐得她失声尖叫。他要让她知道男人的真面目,然后将她一把扔得远远的。

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胸膛。

他从草丛中抬起头,只见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不,不是人,是一个瓦克;也不是一个,是六七个,全副武装,尽管刚从地上爬起来,还睡眼蒙眬。他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一个瓦克的宿营地。

总好过虫子和野兽,他心想。一股凶险和寒冷袭上他的脊梁,他两腿发软,等着这一刀。

但刀却没扎到他的心脏,他有些不耐烦了。他刚好就是那个戕害瓦克的男人的继承人,不是吗?他的重型拖拉机把十几个部落的房屋和庄稼夷为平地,他的猎手杀光了流浪到他的地盘上的瓦克。我拥有半颗潘帕斯星球,我是半个值得拥有的世界的主人;杀了我,你们就能重返家园了。

一个瓦克气急败坏地说了句什么。林克瑞估计他说的是扎进去,所以也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动手吧,痛快些。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瓦克非但没有回应他对自己的死刑判决,反而退后一步;但他仍拿刀指着林克瑞。瓦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夹杂着许多颤舌音r和拖长音s ——不是公立学校教孩子们的人类的语言。林克瑞十分清楚,瓦克语言不过是退化的西班牙语,数十篇人类学公报指出,瓦克显然是人们认为在数千年前的星际移民早期,失踪的移民飞船“阿根廷号”的后裔,当时人类刚刚走出那个被他们彻底糟蹋了的小行星。人类,肯定是人类,但无情的潘帕斯导致了他们的丑恶、冷漠、阴险和无情。

不只是野蛮人的专利。

林克瑞伸手轻轻抓住那只拿刀的手,拉回来,刀尖抵住自己的腹部。接着又不耐烦地说了几句。

那个瓦克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同伴。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几个人退了回去,显然是吓坏了。林克瑞不懂。他抓着刀,扎进自己的皮肉;血顺着刀面淌了出来。

瓦克猛地抽出刀,满眼泪水地跪倒在地,抓住林克瑞的手。

林克瑞要推开他的手。谁料这个瓦克跟着他,一点都不反抗。另外几个也围拢过来,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看懂了他们的姿势。他们崇拜自己。

几只手将他带到营地的中央,四周摆满烧着一堆堆旺火的泥盆。虫子抛下瓦克,投身火盆,嗞嗞炸响。

他们为他唱歌,哀伤的调子被呜咽的寒风衬托得越发阴沉。他们脱光了他的衣服,摸遍他的全身,慢慢地研究,继而又替他穿上衣服,给他食物(想到那个孩子,这会儿在草丛中等死,他不免痛心),围成一圈在他身边躺下,守护着他睡觉。

你们骗我。我是来送死的,你们骗我。

他痛哭流涕,他们却崇拜他的眼泪,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没等一弯冷月升起,他就带着上当受骗的感觉陷入了沉睡。但不知为何,他睡得十分安详。

丹诺尔夫人坐在霍尔特办公室的椅子上,抱紧双臂,恶狠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或一动不动。

“丹诺尔夫人,”他终于开了口,“你如果回家,对大家,包括你自己,都有好处。”

“没好处。”她酸溜溜地答道,“除非你们找到我儿子。”

“丹诺尔夫人,我们连找都没找!”

“所以我才要走?”

“政府晚上不派搜救人员去那片荒原。那无异于送死。”

“这么说林克瑞没救了。你听好了,霍尔特先生,这家医院会为不作为后悔的。”

他叹了口气。他肯定要为医院后悔,丹诺尔家一年的捐款占医院运营预算的一半。一部分薪水直接就没了,而且是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这反倒让他放松下来(再说他太累了),索性丢开官样文章,扔了句大实话。

“你知不知道,丹诺尔夫人,在我们百分之九十的病例中,治疗患者的父母,是治愈患者最有效的一步?”

她闭紧双唇,线条硬起。

“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患?”

听到这里,她哈哈大笑,“好。这更加是带他离开这里的理由——如果他能在那个冒充改造了的星球的鬼地方挺过今晚的话。”

“其实,你儿子神志相当清醒。有一半时候,他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富于创造力的小伙子。非常像他的父亲。”这句话有意戳一下她的痛处。还真有效。

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我不想听到那个狗杂种。”

“但另一半时间,他在不断重演儿时的情景。按成年人的标准,孩子都不理智,个个都一样。他们的自我防卫,他们的环境适应,无不如此,成年人一旦这么做,会被认为是个十足的疯子。妄想狂,行动,否认,自毁。就某些方面来说,丹诺尔夫人,你儿子深陷童年时期的阴影,不能自拔。”

“你认为,原因在我。”

“其实,这不只是个观点。林克瑞唯一清醒的时候是他认为自己杀了你。认为你死了,他就像个成年人;认为你还活着,他就像个婴儿。”

越扯越远。她怒吼一声,隔着桌子给了他一记。她用手指挠他的脸,另一只手在桌上乱舞,将文件和书撒了一地。他一边用一只手与她扭打,另一只手好不容易按响了呼叫铃。医生赶过来把她拖开,劝进一个房间休息的时候,他又被扯了一把头发,小腿青一块紫一块。

清晨。平原上毛茸茸的鸟儿醒了,沐浴着晨曦,敏捷地穿梭于草丛,寻找昨晚吃得圆滚滚、这会儿懒洋洋的吸血虫。林克瑞也醒了,在旷野中醒来,躺在如席的草地上,听着鸟儿欢唱,觉得意外的自然、惬意。在令人快乐的旷野中有没有点滴值得回味的种族记忆?他想知道。但他打了个哈欠,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

几个瓦克忙着早间的工作,收拾一天的行装,做冷冰冰的肉和热水这一简陋早餐的时候,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吃完了早餐,他们走到他跟前,又扶着他,跪倒在地,对他做着神秘的手势。完了以后(林克瑞悲叹,谋杀和崇拜是人类与瓦克间唯一的交流,真是咄咄怪事),他们领着林克瑞出了营地,向昨晚来时的方向走去。

到了白天他才明白,为什么和瓦克在他们的地盘狭路相逢,人类绝不是对手。他们都很矮,没有一个高过茂密的草丛。林克瑞发现,看不到一个露出草丛,达到常人标准的高个子。草地吞没了他们的足迹,在他们身后合拢,掩护着他们的行踪。他不无夸张地想,一队瓦克可以在目光如炬的人类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通过。

他们把他带回了弃婴的地方。林克瑞震惊了,没想到他们竟会回到犯罪现场。他们不以杀人为耻吗?他们起码该顾全面子,忘了那个孩子的存在,而不是得意洋洋地回来。

他们围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他们到底是如何在草丛中找到他的?),林克瑞低头看了一眼。

夜间来了一只野兽,接着又是几只。第一只咬掉了婴儿的生殖器,啃穿他的肚子,吃掉了柔滑的内脏,瞧都不瞧一眼骨肉。尸体和胎盘引来大群的昆虫,它们迫不及待地进攻啃食骨肉的野兽,野兽还没吃完,就被咬得失血而死。虫子越聚越多,吸血、产卵、死去。后来的野兽死得更快。

接着轮到了鸟儿。林克瑞和瓦克赶到时,它们还在上空盘旋,吃着垂死的昆虫,却对昆虫产在草叶上的卵视而不见。虫卵今晚将在原地孵化,幸运的能在饿死前找到食物。找到食物,拼命产卵。一夜的生命。

野兽啃掉婴儿的胯部,却没碰其他。

几个瓦克跪下来,冲林克瑞点了点头,开始割孩子的尸体。刀法干净利落。从胸骨到髋骨,胸部的刀口呈一个U形,瓦克两刀划开他的胳膊,割下了头;刀刀利落,不一会儿工夫,尸体就被剥光了皮。

他们接着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