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你这是强迫症。医生嘱咐我不能让你心烦。你只要安分几个月,我们就带你回去休眠,我也会返还你那百分之五十的授权。”

“我可不想被当成精神失常了。”

“这只是个技术手段,我们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格雷,我只是想提醒——”

“别提那茬儿,这部电话有人监听。赫尔曼,这个帝国对你关于杜恩的感情用事的理论不感兴趣——”

“这是他亲口说的!”

“艾伯纳·杜恩摧毁了意大利,虽然此举丑恶、无情、莫名其妙,但合法。你现在又幻想他还要摧毁帝国——”

“这不是幻想!”赫尔曼吼道。

“赫尔曼,医生说我只能称之为幻想,为的是让你认清事实。”

“他要摧毁这个帝国!他有这个本事!”

“说这种话是叛国,赫尔曼。不再提它,我们还能合法地宣布你恢复了神志。但如果你在有行为能力的情况下一味固执己见,女王陛下的妈咪宝贝们也许很快会把你就地正法。”

“格雷,不管我的神志是否清醒,我有话要对杜恩说!”

“赫尔曼,算了吧。别再想这事儿了,这不过是场游戏。他是你的外孙,他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想让你好过。但别让这事儿把你弄成这样。”

“格雷,你去跟医生说,我有话要和杜恩谈!”

格雷叹了口气,“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去跟他们说。”

“什么条件?”

“如果他们同意你见杜恩,你不得再提第二次。”

“我答应,就见这一次。”

“那好,我尽力而为吧。”

格雷与赫尔曼都挂了电话。他的电话现在只能打到格雷的办公室,别的都拨不通。他出不了门,他的电脑也看不了直播游戏。

不到一个小时,格雷就回了电话。

“怎样?”赫尔曼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答应了。”

“给我接通他的电话。”赫尔曼说。

“我试过了,接不通。”

“为什么接不通?他会接的!我知道他会!”

“他注射了森卡,赫尔曼。他摧毁——哦,结束游戏后没几天就睡了,没两年他醒不了。”

赫尔曼悲叹一声,挂了电话。

赫尔曼接受了五年的治疗(五年不曾注射森卡),直到承认自己对杜恩的担忧纯属幻想,承认杜恩从未暗示过要摧毁帝国。当然,赫尔曼从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他不傻,知道这就是医生想听的话。但机器不说谎,因此直到仪器显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撒谎,医生才宣布他康复,格雷的手下(格雷当时已在休眠)交还了他百分之五十的授权。赫尔曼当即签了字,去注射森卡,弥补这几年为了治疗他可笑的妄想而被剥夺的休眠时间。

有将近一个世纪,杜恩与赫尔曼的苏醒时间都不在一个时间段。赫尔曼起初也没有刻意去找杜恩——五年的治疗至少让他暂时失去了对这个外孙的兴趣。后来,他学会了平心静气地回顾改变自己人生的这段小插曲,他回放并仔细研究了这场举世闻名的游戏。相关的研究专著不计其数,《纽伯的意大利衰亡史》罗列的观点多达两千条。在冷静地研究了他构建的这个帝国及其衰亡之路后,他越发想见见自己的外孙兼对手。(不是“再见一面”,医生说得很清楚,自那一战后他根本没“见”过杜恩。)

但当赫尔曼想尽办法查找艾伯纳·杜恩的唤醒日程时,却被告知那涉及国家安全。这说明一件事:杜恩的休眠时间超过十年这一上限,苏醒时间短于两个月这一下限。说明他身居大多数政府要员都难以企及的权力核心。赫尔曼想见他的欲望越发强烈。

主观年龄七十岁那年,赫尔曼终于如愿。帝国历史已经过了几个世纪,赫尔曼不敢大意,凡是电脑能查到的历史,关于帝国的也好,其他的也罢,他一字不落。他也不清楚自己找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能肯定,自己从没找到想找的。有一天,他在休眠室随口问了一句,有人告诉他艾伯纳·杜恩醒了。他们不肯透露杜恩醒了多久,以及何时又将休眠。但这就够了。赫尔曼发了一条信息,出乎意料地迅速收到了回复:杜恩要见他,而且是亲自来见。

他冥思苦想了几个小时,搞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见杜恩。赫尔曼唯一能确定的是,不是为天伦之乐——家庭对他没有意义。只是一位伟大的玩家想会会打败自己的对手,仅此而已。拿破仑临终前有话要对威灵顿说;希特勒迫切希望和罗斯福谈谈;尤利乌斯心血来潮,急于见见布鲁图。

置你于死地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困扰了赫尔曼多年的问题,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找到答案,但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五年的治疗让他元气大伤,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少有人能看透这一点。森卡不过是推迟了这一天的到来,但终有到头的日子。

“外公。”一个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赫尔曼立刻醒了,他什么时候睡着的?没关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精悍、壮实的男人,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外孙。但看到杜恩如此年轻,依然是许多许多年前,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时的样子,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传奇的对手。”赫尔曼说着,伸出了手。

杜恩接过他伸过来的手,没有紧紧握住,而是将老人的手摊开在自己的手中。“连森卡都不能让人幸免一死,是吗?”他问道。他眼中的伤感告诉赫尔曼,终究还是有人洞悉森卡在长生的承诺中巧妙暗含的死亡。

“你为什么想见我?”杜恩问。

赫尔曼的老眼中涌出两行浑浊、令人费解的泪水。“我说不好,”他答道,“我只想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好着呢,”杜恩说,“最近几个世纪,我这个部门在几十个星球都安排了殖民。敌人落荒而逃,他们要是胆敢对着干,我们就把他们赶尽杀绝。帝国日益强大。”

“我太高兴了,很高兴帝国正日益强大。创建一个帝国真有趣。”他莫名其妙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创建过一个帝国呢。”

“我知道,”杜恩说,“我毁掉的。”

“哦,对,对,”赫尔曼说,“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杜恩点了点头,等着他问。

“我想不明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我,你为什么这么干。我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我的记性大不如前了。”

“是人都会这样,外公。”杜恩笑了笑,握住老人的手,“我挑中你,是因为你是最了不起的;我挑中你,是因为你是我能攀登的最高的一座山峰。”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把它给毁了?你为什么不另建一个帝国呢,就为了报复我?”这就是问题所在,嗯,没错,这是症结所在,赫尔曼心想。他相当满意,尽管他仍觉得有点小小的疑惑。他不曾和杜恩谈过吗,杜恩回答过他吗?没有,绝对没有。

杜恩望着远方,“你不知道答案?”

“哦,”赫尔曼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一度精神失常,你也知道。以为你是去摧毁这个帝国了。好在他们把我给治好了。”

杜恩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但我现在好了。我想弄明白,只想弄明白。”

“我摧毁——我攻打了你的帝国,外公,因为它太漂亮了,非终结不可。如果你完成了大业,赢了全盘,这场游戏就要结束,接着会发生什么?它就不会流传千古。但现在,它流传千古了。”

“好笑,是吧,”赫尔曼说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等杜恩接话,他又说,“最伟大的创建者和最伟大的破坏者应该是一家人,应该是外公和外孙。好笑不?”

“出自一家人,是吗?”杜恩笑着说。

“我为你骄傲,杜恩,”赫尔曼这次说的是心里话,“我很高兴那个实力雄厚到能将我打败的人流着我的血,是我的——”

“骨肉。”杜恩插了一句,“你终于信教了。”

“我想不起来,”赫尔曼说,“我记性出问题了,艾伯纳·杜恩,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我是信教的人吗?还是别人?”

杜恩的眼里充满了愧疚,他伸手抚摸着软椅中的老人。杜恩跪下身,抱着他。“是我不好,”他说,“我不知道这会让你那么伤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赫尔曼却哈哈大笑,“哦,那次醒来又没下注,我一个子儿都没损失。”

杜恩紧紧地搂着他,又说了一句,“是我不好,外公。”

“好了,好了,我不在乎输赢,”赫尔曼答道,“长远来看,那不过是场游戏,不是吗?”

十七

祭婴

Killing Children

门咔哒一声开了,他没有从正在搭的高高一堆软塑料积木前转过身。他正从散落在暖烘烘的地板上的一堆积木中翻找一块橙色的。橙色一定不能少,要不拼不出图案。

“林克瑞?”身后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所有的声响中,只有这个声音能把他吓得转身。我已经杀了她,他暗想,她死了。

但他慢慢地转过身,发现的确是妈妈。脸,声音,曼妙的身姿(不到四十五岁!不可能有四十五!),以及洁白的衣着和眼中闪烁的惊恐。是妈妈无疑。

“是林克瑞吗?”她又问了一句。

“你好,妈妈。”他傻乎乎地应了一声。他注意到自己声音低沉、缓慢,听上去像个傻子。但他没再说话,只是冲她笑了笑(灯光仿佛为她的头发加了一层光晕,罩衫不经意地勾勒出她胸部优美的曲线。别,别看那些,那是我母亲。她怎么没死?上帝呀,难道那是梦,这才是现实?还是说,这就是幻觉,我也因此来了这里?),一两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一时看不清楚。朦胧中,他一时以为她不是金发,而是一头褐色头发;但她一向是金发——

见他流了泪,妈妈没再理会他飘忽不定的眼光和随后闪烁其间的疯狂,伸出了胳膊。仅仅维持了一秒,她就换成双手叉腰的姿势(瞧她臀尖和凸起的腹部形成的两个微微下垂的窝窝,林克瑞心想),摆出一副生气加痛心的表情,“怎么,我儿子连抱我一下都不肯?”

这句话是让身高一米九的林克瑞从地板上站起来的咒语。他走向她,伸出两条长长的胳膊——

“不要——”她咯咯地笑着,伸出手一把推开他,“不要,就一个轻吻。亲一个。”

她淘气地撅起嘴,他也撅起自己的嘴唇,俯下身。但最后一刻,她却偏过脑袋,他吻到了她的耳朵和头发。

“哎呀,口水真多。”她用令人反感的声音说着,伸手从裤袋掏出一张纸,一边擦着耳朵,一边轻声地笑着,“笨手笨脚的,林克瑞,你一向这么笨手笨脚的……”

林克瑞狼狈地站在那儿,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才不至于惹来一顿臭骂。他一动不动,狼狈地站在那儿,他明白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非做不可,可惜他非但拿不出主意,脑海里还一遍遍地回放同一个场景,回想起自己用孩子气的声音喊道,“妈妈生气了,妈妈生气了,妈妈生气了。”

她望着他,嘴角似笑非笑(她的双唇闪着自然的光泽,似张似合,舌头与牙齿玩着爱的游戏),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克瑞?”她说,“林克瑞,你就不能对妈妈笑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