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又开始叛乱,赫尔曼上了床。

醒来时,他却觉得透不过气。他记得在梦中哭了。为什么哭?但正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梦却悄悄地溜走了,他只记得与自己的前妻有关。

他走向电脑,关掉了游戏。比尔尼丝·亨波儿。电脑调出了她的照片,赫尔曼从头到尾看了一系列她的特写。她那时候很漂亮,他的记忆被唤醒了。

他们婚前格外地纯洁,兴许宗教早已潜入比尔尼丝的血液,直到在她女儿身上显露出来。新婚之夜是他们第一次亲热,比尔尼丝聪慧可人,羞答答地向丈夫承认自己毫无经验。赫尔曼小心谨慎地带她进入秘境。临近结束,她问他,“就这样?”

“以后会好一些。”他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像我想的那样坏,”她答道,“再来一次吧。”

他们形影不离,所有时间都在一起。除了游戏时。当时是意大利的关键时期。他睡得越来越晚,说话越来越少,而开口闭口都是意大利,他那个虽小但精彩的世界。

比尔尼丝与他离婚时没有别的男人。他一时兴起,进人口统计库查了她的名字,电脑显示她没有再婚。他并不觉得意外,尽管她没有再随他的姓。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婚姻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才没有再婚?或者她只是相信了一个男人,同他结了婚,最后却发现这并非她想要的——或者说,就是性。她的伤痛遗毒了他们的女儿;她的伤痛也遗毒了杜恩。可怜的孩子,赫尔曼心想,这是父亲造下的罪孽。但不论有多后悔,离婚在所难免。要挽回婚姻,赫尔曼只能牺牲游戏,而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虚拟世界,历史上从没出现过像他的意大利那样美的事物。有人为此撰写过论文,他也知道,学虚构历史的学生称他为空前绝后的天才。“堪比拿破仑、尤利乌斯,或奥古斯都。”赫尔曼记得,另外他还记得一位一直恳请会面,直到赫尔曼的虚荣心不忍再推托的教授说过,“赫尔曼·纽伯,论稳定、仁慈、实力,连美国、英国,甚至拜占庭都比不上您的意大利。”尽管他知道这个时代历史学家的不可一世,但这句褒奖却出自一位专攻现实欧洲史的学者之口。

杜恩。艾伯纳·杜恩,一旦证明自己是与外公一样天资卓绝的创建者,他又会怎样?

对着电脑打盹的时候,赫尔曼梦见了某种和解。艾伯纳·杜恩搂着他说,外公,你建的帝国太美了,你创下了万世基业,请原谅我的冒昧。

赫尔曼醒后才明白,他连做梦都需要身边人的臣服。电脑屏幕上仍显示着比尔尼丝的照片。他删了她,重新开始审视意大利。

革命席卷整个帝国,连他的大本营亚平宁半岛也未能幸免。赫尔曼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仅仅一夜之间,革命成了燎原之势。

这是史无前例的。电脑莫不是疯了吧?想必是出了故障。许多帝国都有过叛乱,但从没有过如此广泛,遍及全球的革命。连军队都出现了哗变。意大利的敌人一窝蜂似的渗入边界,占据天险关隘。

“格雷!”赫尔曼冲着电话吼道,“格雷,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我有什么办法?”格雷没好气地答道,“我手下的游戏玩家为此聊了一个上午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拜托,赫尔曼,你才是专家,而我连玩都不玩,对吧?我还有事要办。你见过他了吗?”

“见过了。”

“然后呢?”

“他是我外孙。”

“我还以为他没告诉你呢。”

“你知道?”

“那还用说,”格雷答道,“我有他的心理曲线图,要是不能确定他对你没恶意,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见他?”

“对我没恶意?他手下的那几个王八蛋把我打得半死又怎么说?”

“报复,赫尔曼,就这么简单。他擅于报复。”

“你被解雇了!”赫尔曼吼道,猛地按下挂断键,结束了通话。几支忠心耿耿的近卫军残部试图扑灭兵变、革命和侵略,他紧锁着眉头,盯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已经无力回天。到下午过半,地球上的粉红色区域仅剩高卢、利比亚、意大利本土和波兰境内的零星点点。

电脑显示,杜恩的意大利执行官这一角色已不复存在,潜在的暗杀不会置他于死地。随着罗马落入来自尼日利亚和美国的侵略军之手,他明白失败和摧毁已在所难免。昨天还不可能,今日已无力回天。

他仍不甘心,忘了早上刚解雇了格雷,给他发了一条紧急通知。格雷一如既往地恭敬地回了电话。

“出价挂牌意大利。”赫尔曼吩咐他。

“现在吗?那都成一个烂摊子了。”

“我兴许能让它渡过难关。我兴许还有这个能力。他已经证明了他自己了。”

“我试试看吧。”格雷说。

到了半夜,屏幕上的粉红色已不复存在。其他玩家和电脑严格遵循公众行为的铁律,没有给意大利任何复燃的机会。状态栏显示:“伊朗:刚刚独立;意大利:不复存在;日本:为独霸西伯利亚正与中国和印度鏖战……”没有特别告示。什么也没有。意大利不复存在。

赫尔曼铁青着脸,逐条回顾电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杜恩是怎么干的?不可能啊。但仔细研究了几个小时的资料后,赫尔曼开始明白了。杜恩早已安插了无数的隐患,在这儿延缓一下革命,在那儿点一把火,这边煽一把风,那边安抚一下,所以一旦爆发,革命就是全面的。因此意大利才败象毕露,瞬间荡然无存。他对仇恨的把握超过电脑的模拟,他把帝国毁灭得比任何人都彻底。在为自己苦心创立又沦为废墟的帝国痛心的同时,赫尔曼不得不承认,杜恩的一举一动都充满霸气。可惜,他是个魔王,是要被消灭的王权。

“上帝跟前的伟大猎人。”杜恩说。赫尔曼一转身,见杜恩站在自己的客厅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赫尔曼结结巴巴地问。

“动用了点关系。”杜恩说着,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进来,但我非见你不可。”

“你见过了。”赫尔曼转身要走。

“想不到,它垮得那么快。”杜恩说。

“真高兴得知还有让你意外的事。”

杜恩本可以再说点什么,但赫尔曼过度紧张,失去了自制。他没有哭,但紧紧地抓住电脑的操纵台,仿佛生怕一松手,首星自转的离心力将把他抛进太空。

格雷和两名医生接到杜恩的匿名电话,赶到了赫尔曼的公寓,医生掰开他紧紧抓着操纵台的手指,将他扶到床上,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又交代了格雷几句,随后出了门——没什么大碍,就是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仅此而已。一觉醒来,他就会好多了。

赫尔曼一觉醒来,感觉好多了。一夜无梦,镇静剂立竿见影。人造阳光洒进昂贵的假窗户,仿佛佛罗伦萨郊外的乡村,但其实不过是隔壁一套一样的公寓。赫尔曼望着阳光,不知道这种错觉是否妥当。他出生在首星,不清楚那天阳光是否真的洒进了窗户。

艾伯纳·杜恩沐浴着炫目的灯光,正躺在椅子上。他睡着了。看见杜恩,如潮的情感又向赫尔曼涌来,但他保持着镇定。药性还没过,他对事物出奇地镇定。他仔细看了看外孙熟睡的脸,一时想不明白为何那里面藏着如此仇恨。

杜恩醒了。他连忙向外公望去,见他也醒着,对自己微微一笑。但他没出声,只是站起身,将椅子挪到了赫尔曼的床边。赫尔曼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药性麻醉着他,所以不管发生什么,赫尔曼都无所谓。

“都放下了吧?”他轻声地问,杜恩只是报以开怀的一笑。

“你太年轻了。”杜恩说,接着伸手,轻轻抚摸着赫尔曼的额头,他出手太快,赫尔曼来不及躲(麻醉药也容不得他躲)。他干燥的手摩挲着他皮肤上刚刚出现的淡淡皱纹,“你太年轻了。”

我吗?赫尔曼心想,他以前很少想到自己的真实年纪。他注射森卡是在——什么,七十年前?按一年醒四年睡的平均进度,意味着从他第一次接触长生不老的森卡以来,只过了短短十七年的主观时间。这十七年,他都用来一门心思地经营意大利。可是——

可是这十七年还不到他人生的一半。主观上,他还不到四十。主观上,他可以东山再起。主观上,他还有充足的时间经营一个连杜恩都打不垮的帝国。

“但我不能,不是吗?”赫尔曼自问,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杜恩明白。“我详细研究了你的手法,外公。”他说,“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捣毁它的手法。”

赫尔曼惨然一笑(药性没过,他只能如此),“这是我疏忽了的一个地方。”

“却是唯一的一劳永逸的地方。固若金汤,外公,不论我出不出手,你一手经营的美丽帝国终将要垮。但我摧毁得更彻底、更有效,将它变成了一片永远也别想重建的废墟,永远。”

药性攫取了赫尔曼的愤怒和仇恨,转化为悔恨和淡淡的悲伤,泪珠随着他眨动的眼睛从眼睑上滚落。

“意大利非常漂亮。”他说。

杜恩只是点了点头。

泪水慢慢地落在枕头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孩子?”

“练手。”

“练什么手?”

“拯救人类。”

在药物的作用下,赫尔曼对此只能报以一笑。“好一个热身赛,小伙子。意大利之后,下一个目标是谁?”

杜恩没有回答。他走向窗户,望着窗外。

“你知道窗外是一片怎样的天地吗?”

赫尔曼嘟哝了一句“不知道”。

“农民们在榨橄榄油,运食品去佛罗伦萨。多美的一幕,外公,一派田园风光。”

“春天?要不,是秋天?”

“谁还记得?”杜恩反问道,“谁又在乎?季节不过是我们提到其他星球时才说到的玩意儿,但在首星,谁又在乎季节。我们是万物之主,不是吗?帝国强大无匹,敌人进攻我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赫尔曼听不懂蚍蜉这个词,但懒得问。

“外公,这个帝国稳定。兴许不如意大利完美,但强大、牢固,有森卡保精英人士活上几个世纪,谁还有推翻这个帝国的本事?”

赫尔曼绞尽脑汁。他从没把帝国当作一个国家,像国际游戏中的国家那样。帝国是,是真实的,坚不可摧。“帝国坚不可摧。”赫尔曼说。

“我能将它摧毁。”杜恩说。

“你疯了。”赫尔曼答道。

“也许吧。”杜恩说。此后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药劲上来,赫尔曼要睡了。他睡了过去。

“我要见杜恩。”赫尔曼吩咐格雷。

“依我看,”格雷委婉地说,“你上个月见过不少次了。”

“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