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她嗲声嗲气地问。

“真心真意。”他说,“嫁给我吧。女王在上,我们这些年赚够了钱,再也不用让这些孙子来打扰我们,我们甚至都不必再戴着这些该死的真人秀摄影机。”说着,他拍了拍绑在大腿上的机器。

阿兰暗暗叫苦,他还在演那套鬼把戏。观众当然不会明白他的用意——与摄影机连接的电脑预设好了程序,会自动删除这一段,观众不会看见。现在哈姆旧事重提,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成心要她好看吗?

行,陪他玩玩。“我不会嫁给你。”她说。

“嫁给我吧。”他说,“你难道不明白我有多爱你?你以为那些花钱和你上床的骗子会对你有一丝真情?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他们赚钱、出名或一夜暴富的机会罢了。但我不需要钱,我有地位,我只要你,我能给你的也只有我。”

“花言巧语。”她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起身去了厨房。闹钟报时十一点半,他们起晚了。她松了口气。中午一到,她就该回休眠室了。半个小时内,这场闹剧就将结束。现在是时候推向高潮了。

“阿兰,”哈姆追上几步,说,“阿兰,我是认真的,不是演戏!”

欲盖弥彰,阿兰心里想,但她没说出口。

“你撒谎。”她毫不客气地说。

他一时糊涂了,“我何苦要撒谎?我不是表白了我说的都是真话吗?不是表白了我不是在演戏吗?”

“不在演戏。”说着,她(娇媚地)哼了一声(她提醒自己,万万不能出戏),扭过头不看他,“不是演戏。好吧,我们坦诚地面对事实,抛开虚伪和作态。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吗?”

“怎么看?”

“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拙劣、最下流的把戏。跑到这儿来,挖空心思地让我以为你爱我,自始至终,你不过是在乘人之危。这比什么都恶劣。你差劲透了!”

他变了脸色。“我绝不是乘你之危!”他说。

“嫁给我吧!”她笑了,学着他的腔调说,“你不是说嫁给我吗,说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家真要嫁给了你,又会怎样?你想怎样,要我一辈子待在这间公寓里?不与朋友来往,所有的——对,连我的情人都不见,要我断了与他们来往!爱我的男人成百上千,而你,汉密尔顿,却要一辈子独占我!真是一着妙棋,不是吗?人家再也见不到我的身子,”说着,她别过身,乍泄春光,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除了你。而你还说不想乘人之危?”

汉密尔顿上前一步,想拉住她,分辩几句。谁知她却发了火,破口大骂。“滚!”她尖声吼道。

“阿兰,别这样。”哈姆苦苦相求。

“我总算掏出了憋在心底很久的话。”她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眼睛,最后总算又开口了,“要么是你入戏太深,真正的阿兰·汉杜里迷失了;要么是你真有此意。不管是哪个,我都没必要再待下去了。”阿兰钦佩地望着汉密尔顿收拾自己的衣服(他甚至懒得穿上),反手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精彩的退场,阿兰心想。小演员们都忍不住要再说一句台词,但哈姆没有。这下,只要阿兰不出纰漏,这荒诞的一幕将是整出戏真正的高潮。

她接着演,先是嘟嘟哝哝地将哈姆说得一无是处,紧接着又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希望他能回来。”说着又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地说不能没有他。“回来吧,求你了,哈姆!”她楚楚可怜地说,“是我不好,没答应你!我要嫁给你。”

随后,她瞄了一眼钟。谢天谢地,“到点了,”她说。“该去休眠室了。休眠室!这几年一觉睡过,等我醒来,他还会在那儿等着我!”几分钟后,她披着一件晨衣,迈着轻快的步子,迫不及待地沿着长廊跑向休眠室。

在录制和输入室,她开心地与医生聊了起来,“到时候他会等着我的,一切如意。”说着,她笑了。戴上头盔,阿兰还在说个不休,“你说,我还有希望吧?”她问替她轻轻地脱下头盔的那个女人。“永远都有,夫人。人人都有希望。”她答道。

阿兰笑了,接着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手术台。前几次是不是这样?她没有印象,想必如此——她突然想起,这次她能看到这出戏,看看森卡进入静脉时的真实效果。

只可惜,她对上几次注射森卡毫无印象,当医生将针头仅仅扎进她手掌皮下一毫米时,她看不出任何分别。“针头很锋利,”阿兰说,“幸好不疼。”她非但没感觉到休眠药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觉出一股慵懒的睡意袭遍全身。迷迷糊糊的当儿,她轻声念着哈姆的名字,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却又在心底默默地骂他。他兴许是一位了不起的演员,她心想,但我应该一脚把他的脑袋踹进垃圾槽,谁叫他把我害得那么狼狈。算了这出秀一定大卖。她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摄影机又拍了几分钟,其间,医生将这套可笑又毫无意义的动作从头到尾演了一遍。最后,他们万事大吉似的退后几步。阿兰赤身裸体,躺在台上,等着摄影机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接着——

一阵铃声,特柳芙笑逐颜开地推门走了进来。“拍得好极了。”她一边说,一边解下绑在阿兰腿上的摄影机。

特柳芙走后,医生将一剂真的森卡扎进阿兰的胳膊,一股炽热在她的静脉弥漫。尽管已经熟睡,阿兰仍疼得喊出了声,不到几分钟,汗水就浸湿了台面。这一幕不雅,痛楚,也很骇人。让观众见到森卡的真实效果肯定不妥。就让他们以为睡得安稳,以为睡梦甜美吧。

阿兰一觉醒来,首先想到的是是否成功了。她肯定下了番大功夫,这回该看看特柳芙说的息影能否兑现了。

不出所料。

特柳芙就等在休眠室的门外,她紧紧地抱住阿兰。“阿兰,你肯定不相信!”她笑得合不拢嘴,“你之前三出秀已经创造了纪录,票房始终高居榜首。但这一部,这一部——”

“说呀!”

“超过前三出票房的总和!”

阿兰笑了,“这么说,我可以息影了?”

“只要你愿意,”特柳芙说,“我又想到了几个好主意——”

“忘掉吧。”阿兰说。

“费不了什么事,一次只要几天时间——”

“我说了,忘掉吧。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在腿上绑摄影机了。偶尔客串可以,但再也不拍戏了。”

“好,好,”特柳芙说,“我也跟他们这么说,但他们坚持要我问问你。”

“他们也坚持塞了你好一笔钱吧。”阿兰答道。特柳芙耸了耸肩,笑了。

“你是史上最伟大的演员,”特柳芙说,“前无古人。”

阿兰摇了摇头,“或许吧,但我真的厌倦了,尤其是你让哈姆不按常理演的那一出。”

特柳芙连连摇头,“不不,从来没有,阿兰。那想必是他自己的主意。我叫他扬言杀你了,你晓得,那会是一个真正的高潮。可随后,他就上场演了那些。对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段镜头妙不可言,由于你和他都出了戏,结果观众都信以为真。演得好。当然,现在大家都开始玩这个桥段,但再也不会有那种效果了,全世界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新花样。但那破冰的第一次,你和哈姆,”特柳芙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干得太漂亮了。”

阿兰沿着长廊走在前面,“好吧,我很庆幸大功告成。不过我真希望哪天逮着机会,好好收拾哈姆一顿。”

“哦,阿兰,我真难过。”特柳芙说。

阿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经纪人,“难过什么?”

特柳芙一脸愁容,“阿兰,是汉密尔顿。你休眠后才几天,真叫人痛心,大家为这事议论了好些天。”

“什么事?他出了事儿了?”

“他自杀了。他关了公寓的灯,所以没人看见他,用一根浴袍带挂在灯具上,上了吊。当场死亡,连救都没法儿救。可惜了。”

阿兰一惊,感觉如鲠在喉。“哈姆死了。”她轻轻地说。两人演出的一幕幕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她真心喜欢他,她明白自己不是在演戏。我真心在乎这个男人。温柔体贴的好哈姆。

“他为什么自杀,有人知道吗?”阿兰问。

特柳芙摇了摇头,“谁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后来才吃惊地发现——可又不能不信,真人秀中前所未有的一幕,真正的自杀,居然没留下一个镜头。”

十六

沙盘游戏

Breaking the Game

赫尔曼·纽伯觉得两脚发麻,每换一次脚,都疼得钻心。

“我觉得脚发麻。”他对休眠室的医生诉苦。

“这是正常现象。”医生安慰他,要他放心。

“我休眠三次了。”赫尔曼指出,“以前都会阻断我脚部的血液循环吧?”

“这是森卡的作用,纽伯先生。”医生说,“你的脚发麻是因为休眠药的缘故,我们从没切断过你的血液循环。”

赫尔曼发了一句牢骚,扭头又去看墙上的阅报栏。他的脚好些了,这会儿他不时前后换着脚。报纸无聊透顶,一概是帝国打的胜仗,这些胜仗,有一半都在说帝国军队仅以几艘飞船就将霸占一个星系的敌人打得狼狈而逃。八卦栏几乎同样无聊,大名鼎鼎的真人秀明星个个削尖了脑袋追名逐利。有个演员自杀了——真稀奇,与其自我了断,干吗不签一张移民协议?

他仔细研究的当然是游戏版。他的目光扫到下端的国际比赛栏,见到一条通知。

“欧洲1914d,现在是G1979。本周的重磅新闻是,周二,那位赫尔曼·‘意大利’·纽伯将苏醒,所有非意大利玩家请留心了!”

被唤醒清单点名道姓,当然抬举了自己。不过这早在意料之中。国际游戏大赛流行了很多年,可以回溯到休眠药发明前。但从未出过赫尔曼·纽伯这样的玩家。

他出了休眠室,又想了想,停下脚步,穿上了衣服。这次苏醒只有六个月。上次醒后,他靠附加注多赢了一大笔钱。严格来说这是违法的,却是一项非常可靠、大有赚头的投资。他稳操胜券。那次他下了自己赢,赔率只有区区百分之十七。但总比银行存款或政府债券高。

“赫尔曼。”一个不起眼的男人喊了一声,他比赫尔曼·纽伯矮些。

“你好,格雷。”纽伯应道。

“醒来可好?”

“那还用说。”格雷·格拉摩根是位优秀的经纪人。纽伯一直记得,格雷虽算得上是位金融天才,在圈子里也人脉广泛,但自己却从不下场。他忠实可靠,是位天生的好下手。赫尔曼喜欢一群比他矮的人众星捧月地围着自己转。

“有何吩咐?”格雷问。

赫尔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是买意大利。”

格雷点了点头。这是惯例,游戏法规定,玩家只有醒来时才能买游戏中的国家参赛,一旦休眠则必须离手。

好,到时候了,赫尔曼说。除非有不可控的大变故,这一回,他要拿下全世界,结束这场游戏。

他回到家的时候,电脑墙已经预热好了:又是格雷思虑周到的一个体现。和以往一样,赫尔曼假装不理会屏幕,不肯看它一眼,装作他跨进家门时,电脑没有开好在等他一样。他缓缓巡视公寓,确认一切安排到位。赫尔曼还算不上有钱人,至多是中产,因此也供不起一座休眠期间闲置的公寓,每次休眠,他都会悉数变卖家当。但有朝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富人,他心想。我要跻身真正的休眠阶层,比如休眠五年醒三个月。我要买一套公寓,而不是每次醒来租一套。

当然,人人怀有这一梦想,在首星,它实现的概率精确到七百万分之一。霍雷肖·阿尔杰万岁!

橙汁喝了,床铺好了,厕所上了,当晚的女伴挑了,钱付了。终于,仪式般地,他允许自己舒舒服服地陷进沙发椅中,但还是没打开电脑屏幕。他将编码调到欧洲1914d。

初次决定投身国际游戏这个烧钱的爱好那年,他二十二岁。他掏了两个月的工资,才在这个刚刚上线的新游戏中买了一个意大利的三流位置。他选的是欧洲1914d,是那个游戏名下的第四场;他在自己练手的小游戏中专攻20世纪政策。而今,他决心在一场全帝国范围广播的游戏中一试身手,以验证自己是否真如所想的那么优秀。

全息投影在墙上亮起。当然是最优秀的,他提醒自己。一个地球在眼前展现开来,他仔细地审视着。气候地图消退后,政治版图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