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十天,阿兰早已腻烦透了这些鬼把戏。五个派对,几场酒会,每晚换着扫兴的男人,外加好几次的百感交集。每次,她都泣不成声,绞尽脑汁地增加新意,对情人编着不同的瞎话,歇斯底里地与他们争论不同的话题,还得时不时有创意地损一损上门的大牌明星。

这次客串的明星多半才华横溢,阿兰得以不必唱独角戏。但结果都一样,她累得筋疲力尽。

这时,门铃响了。阿兰只能起身去应门。

站在门口的是汉密尔顿·菲尔洛克。他看上去魂不守舍。五百年的演艺生涯,阿兰心想,他的举手投足依然未经雕饰,还是从前那个孩子气的机灵鬼。她(娇滴滴地)哭喊着他的名字,一把抱住了他。

“哈姆,”她说,“哦,哈姆,你都不会相信,这次醒来人家有多累。”

“阿兰,”他柔声说。阿兰惊讶地注意到,他仿佛一字一句都透着爱意。哦,不会,她心想,我们上回不是因拌嘴而分了手吗?不,不对,那是莱登。和哈姆分手是因为,因为什么来着?哦,对了,因为他觉得壮志难酬。

“对了,你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吗?”

哈姆眉角一扬,“什么愿望?”

“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非闯出一点名堂不可。说什么和我在一起,把你变成了一个为情所困的影子来着。”说得好,阿兰给自己打气。

“为情所困的影子。对,你知道,这句话千真万确。”哈姆答道,“但我发现有阳光才有影子。你就是我的阳光,阿兰,有你在身边,我才真正存在。”

“他的出场费一定不菲,”阿兰心想。这段台词稍显煽情,但这样的男人才能哄住女人。

“我是阳光?”阿兰反问,“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见我?”

“就像扑火的飞蛾。”

破镜重圆,皆大欢喜。

接着,一如所有破镜重圆,皆大欢喜的一幕(这次醒来我演过这桥段了吗?还没有),他们缓缓地相互宽衣,不急不忙地缠绵。这种缠绵不足以激起情欲,却能让荧幕前的男女执手相看泪眼。他这次温文尔雅,把握得恰到好处,以至于阿兰都觉得自己按捺不住要出戏了。我一定是累坏了,她心想,他演得毫无匠气,演技比我印象中好了太多。

事毕,他搂着她,说着浓浓的情话。他事后一向爱说话,不像大多数男演员,自以为完事后就非得板着脸不可,以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粉丝心目中的男子汉形象。

“太美妙了。”阿兰说着不觉一惊,自己差点儿出戏。当心了,你,你都投入了他妈的二十天了,可别功亏一篑。

“是吗?”哈姆问。

“你没觉得吗?”

他微微一笑。“经过了这么多年,阿兰,我是对的。除了你,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围着她转。”

她忍住声吃吃笑着,羞答答地别过脸。这是在演戏,所以更撩人心魄。

“你说,之前你干吗不来找我?”阿兰问。

汉密尔顿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没吭声。她抬起手,用手指来回摩挲着他的腹部。他笑了笑,“阿兰,我躲着你,是因为爱你爱得太深。”

“爱从不是一走了之的理由。”她说。粉丝们恐怕要把这句瞎话念叨几年,哈哈。

“是理由。”他说,“但凡爱到深处。”

“留下来的理由更多!”阿兰撅着嘴,“你一走了之,现在却又装模作样地说爱我。”

突然,汉密尔顿翻起身,坐在床沿上。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妈的!”他说,“忘了这些该死的秀吧,行吗?”

“秀?”她越发糊涂。

“我指的,是你为了图乐子和赚钱,所扮演的阿兰·汉杜里那个该死的角色!阿兰,我了解你,我要告诉你——是我,不是某个角色——要告诉你,我爱你!不是为了观众,不是为了秀,只为你——我爱你!”

阿兰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明白过来了,那个挨千刀的特柳芙,找哈姆来就为了造就一个她演艺生涯中最大的挑战;这是业内一条心照不宣的行规,永远绝口不提“演戏”这档子事,无论如何。可眼下,难题来了。已经说破了嘴,如何让观众继续信以为真。

“不是为了秀!”她一边把戏接上,一边挖空心思想着对策。

“我说过不是为了作秀!”他起身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指着她说,“这些无聊的风流韵事,这些虚情假意,难道你还没受够吗?”

“受够?这就是生活,永远也不会受够。”

但哈姆执意剑走偏锋。

“如果这是生活,首星就是颗陨石。”拙劣的台词,不像他的风格,“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阿兰?就是和我一样,几百年如一日地一出戏接一出戏地演,见到出得起钱的女演员就上,一切为了捞钱换森卡和奢华的生活。直到几年前,我才终于明白,奢华又算得了什么,我在乎的是长生不老吗?人生一场空,不过是几个价格不菲的馅饼罢了!”

阿兰好不容易才挤出几滴愤怒的泪。戏不能断。“你在说我是个馅饼?”

“你?”哈姆伤心欲绝。这个男人真会做戏,阿兰情不自禁地想,同时不断骂他给自己刀山上。“不是说你,阿兰,你别多心!”

“可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骂我是个骗子,我还能怎么想!”

“不是说你,”说着,他又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搂着她赤裸的肩膀。与几年前的十几次一样,她又依偎在他的怀里。她抬头望着他的脸,只见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她问得吞吞吐吐。

“为你流泪,”他说。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什么事值得我们伤心落泪?”

“为我们损失的这些年。”

“我不了解你,不过我这些年过得相当充实。”说着,她哈哈大笑,希望他接上戏。

他没笑,“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不仅仅作为搭档,阿兰,而是作为人。当年,你并不完美,我也是。我看过那些片子。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如同两个低劣的骗子。但那些片子还是能卖得出去,为我们赚钱,让我们有机会学习生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对过去的评价,我不敢苟同。”阿兰扫兴地说,不明白他一再提片子而不规规矩矩地演戏,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们合作的片子大卖,是因为你我,因为我们看上去真的相爱,即便一连几个钟头我们都在瞎唠叨。我们是真的喜欢和对方待在一起。”

“但愿我现在也能喜欢跟你待在一起,即便你说我是一个骗子,还说我没天分。”

“天分!笑话。”哈姆说。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你当然有天分,我也有。我们有钱、有名,只要钱能买到的,我们一样不缺,包括朋友。但你说,阿兰,你有多久不曾真心爱过一个人了?”

阿兰默默地在心里过了一遍最近的几个情人。有让哈姆扮演的这个角色吃醋的吗?想不出。“恐怕从来没有。”

“你还在说台词,”哈姆急了,“你没说实话。你爱过我,阿兰,几个世纪前,你真心实意地爱过我。”

“兴许吧,”她说,“但又与现在何干?”

“你现在还爱我吗?”他问得情真意切,阿兰忍不住要笑场,为他精湛的演技鼓掌。但那小子仍步步紧逼,于是她也打定主意要治治他。

“现在还爱你?”她反问道,“你不过是另一个急不可耐的臭男人罢了,朋友。”这句话说不定会引起粉丝的公愤,但她不希望让他那个下流的小笑话得逞。

可惜哈姆没有乱了阵脚。他伤心欲绝,松开了她。“是我不好,”他说,“我恐怕是领错情了。”出乎阿兰的意料,他穿起了衣服。

“你要干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这就走。”他说。

走?阿兰一时没了主意。这就走,让这一幕收不了场?花了那么大的功夫造了势,做下了所有打破常情的事,这一幕却收不了场?这个人真不可理喻!

“你不能走!”

“我错了。让你受委屈了。是我自讨没趣。”他说。

“别,别,哈姆,你别走,我好久没见你了!”

“你从没见过我,”他愤愤地说,“否则你也说不出刚才那种话。”

要我为欺骗他付出代价。阿兰真想宰了他,但他不愧是位了不起的演员。“我不该说那种话。”阿兰装出一副悔恨交加的模样,“请你别往心里去,我是无心的。”

“你要我留下,是免得我坏了你这出见鬼的秀吧。”

阿兰无可奈何,只好作罢。我何苦要这样?但出戏会毁了她赖以谋生的这出秀。她一头扑倒在床上,抽抽搭搭地说,“你说得对!你走,走吧,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沉默。她躺在床上,等他反应。

可惜他一声不吭,不肯打破僵局,甚至一动不动。

最后,他总算开了口,“你的话,是真心的吗?”

“嗯,啊。”她泪眼朦胧,哽咽着,好不容易才说出几个字。电影里的老一套,但屡试不爽。

“不作为演员,阿兰,而是作为你自己。你说,你爱我吗,你需要我吗?

她侧过身,用手肘撑起身子,哽咽着说:“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森卡,哈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久避而不见?”

他看上去大松一口气,缓缓走回她身边。风雨过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在晚餐的每道菜的间隙中,他们又缠绵了四次,为寻求刺激,他们让仆人在一旁观看。阿兰记得之前做过一次,大概是五出秀之前的事了,再说这次换了仆人。当然,这些仆人和刚出道又没几个出场费的演员一样,都把这视为出镜的额外福利,再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一个半小时内,他们把每一个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姿势都观摩了一遍。但阿兰瞧都没瞧他们一眼,他们傻得很,以为观众要的是数量。他们以为,性能解决所有问题,多多益善。阿兰再清楚不过,逗逗他们。让他们求,让他们讨,也让他们在其中发现美感,不仅仅是激起好奇心,也不仅仅是肉欲。所以说她才是明星,而他们是跑龙套的。

那天夜里,哈姆与阿兰相拥而眠。

早上醒来,她见哈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副既爱慕又难过的表情。“哈姆,”她说着,摩挲着他的脸颊,“你想要什么?”

不料,他脸上情意渐浓。“嫁给我吧。”他柔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