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根,”他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难。”

“我能想象。”

“我没资格参加考试。天知道,我都没资格活下去。可现在——”

“我还没说完呢,”伯根说,“考试费三千,我也给你带来了。”他将钱递给朋友。

达尔拿着钱,沉吟一阵,又递了回去。“这么说,你父亲去世了。”

“去世了。”伯根答道。

“请节哀。你肯定没想到吧。”

“你不知道吗?”

“我不看报纸,又没手机,我汇出去的钱也从没退回过。”

“经纪人以为合同就是合同。他们满以为我父亲在遗嘱中不会给卖身的仆人自由。”

回想起那个男人,两人不禁苦笑——达尔一别三年,而伯根昨日还见过他。

“你母亲呢?”

“她没得好死。”伯根答道,语气中透着情绪。达尔握着他的手,“我惹你伤心了。”这次流泪的是伯根。

“幸好还有你,我的朋友。”伯根最后说。

“我也有同感。”达尔答道。

这时候,门开了,一名怀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的女人走了进来。见到伯根,她吃了一惊。“来客人啦,”她说,“您好,我叫安达。”

“叫我伯根吧。”伯根说道。

“我朋友伯根。”达尔为他们做了即时介绍,“我妻子安达,这是我儿子伯根。”

安达微微一笑。“听他说你聪明漂亮,所以我们给儿子取了你的名字。他说得没错。”

“过奖,过奖。”

此后的交谈其乐融融,却不像伯根期望的。不会有玩笑、笑话、开心的荤段子,以及伯根和达尔多年来毫无忌惮的互相拆台了,有那些的时候,都没有安达。所以他们暂且不提友谊——伯根心中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达尔拒不肯收他送的考试费,只收下了给予他的自由。他要与安达分享这份自由。

伯根返回休眠室,消费他继承到的新特权。

等他再次醒来,一切都变了。随着格罗夫改称首星,建筑业一派繁荣。伯根的公司也不甘落后。

伯根开始意识到,现在的规划缺乏远见,毫无章法。建摩天大楼远远不够,首星将成为几百颗星球、数十亿人的首都和贸易中心。他意识到,这座星球本身,终将发展成一座巨型城市。于是他着手相应的规划。

他安排建筑师设计一座占地一百平方英里,可容纳五千万人以及有相关配套的轻重工业、商业和交通通信设施的建筑。这座建筑的屋顶必须足够坚固,不仅能实现登陆飞艇的起降,还要能克服这些巨大的星际飞船的自重。光设计就得花费数年时间——他给他们定了一个明确的期限,即下次醒来的那一天。

这一年余下来的时间,他四处奔走,游说政府采纳他业已初具规模的方案作为总体规划。随着人口的激增,整座星球将采取一体化的设计,城市之间地连地、天连天,构成一座连贯完整的星球城市,头顶是一座太空港,根基深植于地表。到这年将尽的时候,他一举成功——几乎所有的合同都落到了伯根·毕晓普公司的囊中。

不过,他没忘了达尔。他通过他的作品找到了他,他如今已小有名气。可惜,两人见了面又不知从何聊起。

“伯根,如今谣言四起,满城风雨。”

“见到你真高兴,达尔。”

“人家说你恨不得铲光这个星球的土,在上面套一个钢套。”

“是零星地开发。”

“人家说它们终将连成一片。”

伯根耸了耸肩,“还会保留大片的公园,也有不少未开发的保留地。”

“留待人们日后开发,对吗?开发的一向都是保留地。”

伯根有些不快,“我是来跟你聊聊绘画的。”

“那就聊吧,”达尔说,“请指教。”说着,递给他一幅画,画中是一个钢铁怪物,仿佛田园里的一块疮疤。

“真难看。”伯根看了说。

“这就是你要建的城市,我是根据设计师的图纸画的。”

“我要建的城市哪有这么丑。”

“我明白。艺术家的本分是突出美,丑化丑。”

“帝国总得有一座首都。”

“帝国有必要存在吗?”

“你怎么了,这么怨气冲天?”伯根关切地问,“这么多年,世人不都在破坏各个星球吗?你怎么了?”

“没怎么。”

“安达呢?你儿子呢?”

“谁知道?谁在乎?”达尔走向一幅画着落日的画,一拳插了进去。

“达尔!”伯根喊道,“别!”

“这是我的画,只要我愿意!”

“她为什么离开你?”

“我没过资格考试。一个能带她休眠的家伙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你怎么会过不了资格考试?”

“他们没能力评判我的画。等你到了二十六岁,要求要高得多。非常非常高。”

“二十六岁,可我们只有——”

“你只有二十一,我却二十六了,老得更快。”达尔走到门前,一把打开,“你走,伯根。我很快就要死了。按你的年月,不出几年,我就会变成一个一文不值的老头,所以请你别再费心来看望我。去吧,趁还有利可图,去折腾这个星球吧。”

伯根伤心地出了门,不明白达尔为什么突然这么恨自己。如果达尔两年前收下伯根的钱,他就可以参加考试,那时候还能通过。这是他自己的错,不怪伯根,因此怪罪伯根不公平。

第三次醒来,伯根没去看望达尔,一想起那些酸溜溜的话,他就觉得刺耳,伤心不已。他要集中精力建设他的城市。参与建设的工人多达五十万,十几座城市在同一时间拔地而起。没有开发的土地还有很多,可惜市内的建筑建得太高,挡住了风,所以马鞭树都死了。有谁知道,树种只能从离地一米的地方落进土壤,要是风力太小吹不动树,种子就会落得太远,摔碎、死掉呢?不出五十年,最后一棵马鞭树也将灭绝。到那时再要为它采取措施,恐怕为时已晚了。伯根为马鞭树感到痛心。他很难过。这些城市已经人满为患,星际飞船已经往来于这个宇宙中唯一一座规模够大且够坚固的太空港:开弓没有回头箭。

等到第四次醒来,伯根获悉自己已经晋级到醒一年、睡十年这个等级,他也意识到,如果达尔还注射不了森卡,应该已经四十五六了,等自己下一次醒来,他恐怕已是一个老人,而伯根还是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他突然后悔不该疏远达尔这么久。森卡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它断绝了你与别人的来往,让你置身一个不同的时光流。伯根发现,要不了多久,他认识的人,恐怕只有与他处在同一休眠等级的人了。

那些老朋友,他多半不在乎,在第一个休眠期失去双亲,他也挺了过来。但达尔不同,在醒来的这三年他都没见过达尔,他想念他。在那之前,他们一直亲密无间。

他只问了一位儒雅之士有没有听说过达尔·沃尔斯,就找到了他。

“这不是在问基督徒有没有听说过耶稣吗?”那人笑着说。

伯根既没听说过耶稣,也不知道基督徒,但他明白了个中道理。他在一间大工作室找到了达尔。工作室位于茫茫旷野,四周绿树掩映,不见远处东一座西一座地散落着的八座城市。

“伯根。”见到他,达尔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伯根诚惶诚恐地望着眼前的人,他儿时的朋友。伯根仅仅长了四岁,达尔却过了二十年,其中的区别大得惊人。达尔发了福,留着大胡子,面带笑容,身材结实,令人过目不忘(这不是达尔!伯根心里犯起了嘀咕)。达尔春风得意,一脸的亲切,看样子也很幸福,但伯根下意识地将眼前这个人视作一位老人,不敢放肆。

“伯根,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没变。”伯根说着,挤出一丝笑容,仿佛自己没说假话。

“请进,请进。看看我的画,我保证不挡着。我妻子说我能挡住一面墙,我太胖了。我告诉她,只有长得高高大大,我才能把钱都揣在裤腰带上。”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时,从工作室内闪出一个中年女人。

“你害我打翻了蛋糕,砸碎了玻璃杯,你干吗不再大点声,把屋檐的鸟巢也给震下来算了!”她喊道。达尔仿佛一头发情的棕熊,又亲又吻地把她拖了过来。

“伯根,见见我妻子。特蕾芙,这是伯根,我的朋友,他的到来让我看到了从前的希望,好帮我完成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

“不给你买新衣服。”特蕾芙发了一句牢骚,“你可别提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娶了她,”达尔说,“因为我需要一个能提醒我自己是个多么糟糕的画家的人。”

“他可棒了,无人能及。虽然伦勃朗不时还萦绕在我们的脑际!”特蕾芙轻轻地捶了一拳达尔的胳膊。

真受不了,伯根心想,达尔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欢快的人?这个对我气度不凡的朋友如此放肆的女人是谁?这个满面笑容、冒充艺术家的胖子又是谁?

“我的作品。”达尔突然说,“来看看我的作品。”

静静地沿着挂满油画的四壁,伯根才明白,这的确是达尔。千真万确,身后的声音还是那么欢快,有着中年男人的磁性。这些油画,一笔、一画、一抹,都出自达尔的手笔,无不出自毕晓普家那段低人一等的苦痛经历,但现如今,却饱含着画中那种从未曾有过的从容和宁静。但望着这些画,伯根意识到这种从容深藏已久,只等着有人来开发它。

这个人无疑是特蕾芙。

午餐桌上,伯根红着脸向特蕾芙承认,没错,这些城市就是他建的。

“效率很高。”简单的一句话打消了伯根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