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讨厌这些城市。”达尔说。

“我记得你也不喜欢吧。”

达尔嘴一咧,接着又想起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伯根,我的朋友。我才不为这些事儿劳神操心呢。”

“你就得了吧,”他妻子打断了他,“这些事儿再猛烈些才好呢,能承受住你那分量。”

达尔笑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我吃饭的时候,你就别提我的体重啦。苗条的女人,你的话糟蹋了一顿美餐。”

“这些城市难道没给你添过堵?”

“这些城市真丑。”达尔说,“不过我把它们当作一个大污水处理厂。一个只能安置一千五百万人口的星球,却一下挤进了一百五十亿,总得要个地方处理污水吧。所以你建了这些庞大的钢铁大楼,扼杀了生长在背阳处的树木。我有伸手阻挡这股风潮的能耐吗?”

“你当然能。”特蕾芙说。

“她把我奉若神明,可我没那个能耐,伯根。我不与这些城市为敌。城里人买我的画,供我过上奢华的生活,画出优秀的作品,娶了这位美若天仙的妻子。”

“我要是那么漂亮,你干吗从不画我?”

“我画不出。”达尔说,“我画格罗夫。我画从前的它,他们扼杀了格罗夫,然后把这具躯壳命名为首星。这些画将流传千古。见过它们的人终有一天会说,‘世界应该是这模样的。不是钢铁、塑料和人造木头构成的通道。’”

“我不用人造木。”伯根分辩说。

“那是迟早的事。”达尔答道,“树都快绝种了,星际运输木材的费用高得惊人。”

伯根问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听说他们给你注射森卡了,有这事儿吗?”

“事实上,他们想来硬的,拿针扎进我的胳膊。喏,就是这儿,我只好抄起一个画框把他们轰了出去。”

“这么说,你真的拒绝了?”伯根将信将疑地问。

“拒绝了三次。他们喋喋不休地说,我们让你睡上十年,我们让你睡上十五年。可是谁想入睡?我难道能在梦中画画不成?”

“可是,达尔,”伯根抗议道,“森卡给人以永生。我现在的等级是睡十年醒一年,也就是说,当我五十岁时,这个世界将过了三百年,整整三个世纪!接着,我还能再活五百年。我将见证帝国的兴衰,我将看到未来几百年里艺术家的杰作。我将打破时间的禁锢——”

“时间的禁锢,好词。你已经心醉神迷。我恭喜你,我祝福你,睡吧,安睡吧,愿你从睡眠中求仁得仁……”

“财主的祈祷。”特蕾芙补充了一句,说完,笑着为伯根的盘中添了几勺沙拉。

“可是,伯根,当你如水漂儿般飞起,蜻蜓点水般划过水面,偶尔触及却不会弄湿;当你忙着飞过水面,我会去游泳。我喜欢游泳,它让我湿透,让我尽兴。等我死了——那时你肯定还不到三十——我的画将流传于世。”

“间接的永生总是差强人意,不是吗?”

“我的作品是否差强人意?”

“那倒没有。”伯根答。

“那就吃掉我的食物,再看看我的画,然后回去接着建造那些庞大的城市,直到全世界都置于屋顶之下,直到这颗星球如同星星一样在太空中闪耀,那其中也有美的存在。届时,你的作品也将永垂不朽,像你一样,永存于世。可是,告诉我,伯根,你现在还有时间到湖里裸泳吗?”

伯根哈哈笑了,“我很多年都没裸泳了。”

“我今早刚游完。”

“你这个年纪?”伯根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不是怕达尔不爱听——他似乎也没听出来。伯根后悔说这句话,是因为怕他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那个在他的画中添上漂亮马鞭树的达尔如今已上了年纪,接下来的几年,他会变得更加苍老,两人的人生恐怕再难有交集。只有特蕾芙像个朋友一样与他打趣。伯根意识到,我到现在还在建设城市。

晚上作别时,他们依然开开心心,其乐融融,达尔(一本正经地)问:“伯根,你还画画吗?”

伯根摇了摇头,“我没空。不过说句实话,要是我有你的天分,达尔,我会挤出时间的。可惜我没那个天分。从来没有。”

“你错了,伯根。你比我有天分。”

伯根看着达尔,明白他是认真的。“别那么说,”伯根激动地说,“如果我相信,达尔,你说我能过上我该过的人生吗?”

“唉,老朋友,”达尔说着,笑了,“你让我伤心,非常伤心。还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拥抱我吧。”

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伯根出了门。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伯根目睹首星从南极到北极蒙上了一层钢铁,连几个大洋也一一被蚕食,最后只剩下几个小池塘。他曾登上一艘游轮,从太空遥望这个星球。它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如同一颗星星。

伯根算得上长寿,还见证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天,他信步走进一家古玩店。店里陈列的一幅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油彩有些斑驳,也褪了色,但这是达尔·沃尔斯的作品无疑,画中还画着马鞭树。伯根问店员,“是谁把这幅画搞成了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先生,您知道这幅画的年代有多久远吗?七百年,先生!它保存完好。是一位伟大艺术家的手笔,一千年才出一位的大家,要将画完好无损地保存几百年,恐怕谁也没那个本事。你还指望什么,奇迹吗?”

伯根发现,在追求长生不老的过程中,他的收获出乎意料。不仅他的朋友离他而去,都已作古,这些年来,连他们的作品(以及所有的人类作品)都灰飞烟灭。有些已经化为尘土,有些刚露出第一道裂纹。但伯根长命千岁,见到了宇宙一贯隐瞒人类的一幕:不可逆转的堕落和衰败。

这个宇宙是逐渐瓦解的,伯根望着达尔的画说。就为了明白这个道理,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

他买下了那幅画。在他有生之年,画就化作了碎片。

十四

归零

Second Chance

从七岁那年起,贝妲就感觉到了束缚,虽然她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明白。羁绊其实非常脆弱,在其他人眼中,多半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她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因一次诡异的地铁事故致残,政府用一笔抚恤金把他打发回了家。

母亲心地虽好,但反复无常,一会儿一个主意。

要不是贝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照顾弟妹、父母和自己的责任,在这个纷乱、消沉、没有主心骨的家中,几个弟弟妹妹说不定早就被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抛弃了。

恐怕谁都不会答应一放学就得回家,从没机会呼朋唤友,不能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不管不顾地放松一回,毕竟,多数中产阶级的少男少女都是这么干的。放学后,贝妲只能回家,做作业,做晚饭,陪妈妈说话(不妨说是听她唠叨),帮弟弟妹妹解决难题,挑起这个家的重担。那时候,父亲还不肯承认自己残废了,他自称还有两条腿,或者不曾失去过,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我生下了五个小兔崽子,不是吗?”他一再说。)

事事都那么艰难。贝妲爱学习,也算得上是个天才——她一门心思地想着上大学,并且真的上了,因为她得了一笔奖学金。按照她妈妈的信条,不要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在大学里,贝妲碰到一个小伙子。

他也算得上是个天才——虽然是个怪才。贝妲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不了解人家),不过,他们从将动物学基础课堂解剖的标本打成包,到待在一起,一块儿静静地复习迎考,最后进入了热恋。

他们没牵过手,没尝过接吻的滋味,没有趁黑偷偷抚摸过对方的身体。

贝妲说不出那是什么的滋味,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一直想象着母亲与一个没腿的男人做爱的情景),再说也不清楚艾伯纳·杜恩有没有想到过性。

后来大学毕业,拿了文凭。她学的是物理,他学的是公共事务,两人各奔东西,转眼过了几个月,她满了二十二岁,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自由这一事实。

“你打算去哪儿?你大学毕了业,不必再上学了,对吧?”妈妈哀怨地说。

“我想出去走走。”贝妲答道。

“可是贝妲,你爸爸需要你呀。你知道,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心。”

这句话不假。贝妲一直奔走在这个三间卧室的公寓里,但直到毕业将近一年后的这一天,她才如梦方醒。

“艾伯纳。”她说,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意外。她险些忘了他。是的,她还险些忘了自己有一张大学文凭。

“贝妲,好久没见了,我想看看你。”

“好呀。”说着,她转身面向他,但心里明白,即使这样,自己的模样也挺吓人,“你看吧。”

“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不也是,”她说,“活像一个忘了解剖的标本。”

他们哄然大笑。昨日的时光,老把戏。他约她出来,她没答应;他请她出来走走,她忙得脱不开身。自从他进屋,她父亲已经第五次把她叫出了门,他才决定结束这次会面。没等她回来,他就离开了这套公寓。

她感觉比以前更加身不由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其他几个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的,没结婚的,但都出去自立门户了),每天的事都不重样儿,但回首往事,贝妲认为日子没什么两样,丰富多彩这个幻觉不过是她为避免自己发狂而自欺欺人罢了。到最后,贝妲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个老姑娘,孑然一身,几个弟妹都出去单过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陪着父母。

这一天,艾伯纳·杜恩再次登门拜访。

他也没注射森卡休眠药,她喜出望外地打了个招呼,将他领进客厅。家具还是那套破旧的家具,只是更破;墙还是从前的颜色,只是更脏;她还是从前的贝妲·海蒂斯,只是更疲惫。他落了座,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还以为你这会儿在休眠呢。”她说。

“大家都这么以为。不过,光靠睡觉,有些事是没办法解决的。我要等时机成熟再用休眠药。”

“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统治了这个世界。”

她听了哈哈大笑,认为这不过是句玩笑。“等他们发现我妈妈是遭吉普赛人拐卖、被太空海盗收养的失散已久的女儿,说不定要把我推上女皇的宝座呢。”

“我打算在一年之内休眠。”

她这回没笑,只是仔细地打量着他,看到了烦恼、缠身的事务,兴许还有无情,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他的眼睛更加深邃,越发难以揣测。“你看上去像快要淹死了。”她说。

“你看上去像已经淹死了。”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她没想到——他以前从没那样做过。但他的手温暖,干燥,平滑,结实——恰如她心目中的男人的手的触感(不像他父亲那双爪子)。她没有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