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卖身契,”伯根斩钉截铁地说,“不卖。”

塞丽沉着脸瞧着儿子,“凡是买来的东西,都能卖。”

“可是妈妈,一个人的心爱之物,不管别人出什么价钱,他都不愿卖的。”

“你是说爱?”

“你想得真下作,塞丽,”诺伊尔说,“他们不是明摆着是朋友嘛。你有时候是全世界最霸道的人。”

“你太善良了,诺伊尔。这个世界毕竟以成败论英雄,那才是女王。”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出了门。

“是我不好,达尔。”伯根说。

“我习惯了。”达尔答道,“我和你妈妈一向处不来。我不在乎,这儿我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接着就忘记了这个话题。毕竟在十四岁这个年纪,很多小事无非过眼云烟。

伯根二十岁的时候,他们这个阶层出现了森卡休眠药。

“太好了。”洛根·毕晓普说,“你知道它的意义吗?如果够资格,我们可以睡五年醒五年。那样的话,我们能再活一百年。”

“我们够格吗?”伯根问。

他的父母不禁哄然大笑,“当然啦,这小子竟然敢怀疑自己的父母不够格!我们当然够格,伯根!”

伯根忍住怒气。这段日子,他一般不冲父母发火。“凭什么?”他问。

洛根听出儿子话中带刺,他勃然变色,专横地指着伯根的胸口。“就凭你老子养活了五万人;就凭只要我关门停业,这颗星球都要遭殃;就凭我缴的税,比这个帝国另外五十个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换句话说,就是你有钱。”伯根说。

“就凭我有钱!”洛根没好气地答道。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等到靠自己的成就取得资格,再去注射森卡,而不是靠我的父亲。”

塞丽笑了,“要是靠自己的成就,我恐怕这辈子都别想休眠!”

伯根瞪了她一眼,“要是这个世界还有公道,你这辈子都别想。”

这句话让伯根自己都感到意外,但母亲和父亲都没说话。和他说话的是达尔。那天深夜,他俩坐在一起,为各自的作品添上最后几笔——达尔画的是一幅小油画;伯根画的则是一幅气势恢宏、与壁画差不多的大作,画中是他心中自家的房屋,房屋画得小些,谷仓却很大,显得非常实用。他笔下的马鞭树也很美。

几个星期后,伯根悄悄跑出去交了考试费,在基本智能、创造力和抱负上考了足够的高分,取得了休眠三年醒五年的特权。他将是一名休眠者了。而且,他没靠钱。

“可喜可贺,儿子。”父亲见儿子能自力更生,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故意比我们早醒两年吧。我想,到时候你就会可着劲儿胡闹吧。”塞丽说,她的表情和话音都比以往更加刻薄。

一听说伯根要休眠,达尔只说了一句话,“请你先给我自由。”

伯根听了一惊。

“你答应过的。”达尔给他提了个醒。

“可我还没到法定年龄,一年之内我没那个权利。”

“你以为你父亲肯吗?或者说你母亲肯放过我吗?就因为一纸卖身契在身,他们就能阻止我画画,就能强迫我做任何事。他们可以让我擦桌子,让我赤手空拳地砍树。再说,你三年内都回不来。”

伯根着实觉得为难,“我该怎么办?”

“说服你父亲给我自由,或者别去休眠,等你满了法定年龄,亲自给我自由。”

“我不能白白浪费了这次休眠。一旦取得这个资格,你只能使用,再说每年的名额有限。”

“那你还是去说服你父亲吧。”

伯根软磨硬泡了足足一个月,洛根总算答应解除达尔的契约。但有一条,“五年内,剔除食宿,你百分之八十的收入归我们,或者付足我们八万。”

“父亲,”伯根表示反对,“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反正我十一个月后也会恢复他的自由。八万是他原先卖身钱的十倍,再说你一个子儿工钱都没给过他。”

“我养了他二十年。”

“他没白吃你的饭。”

“没白吃?”塞丽打断了他,“他不过是在玩玩。陪你玩。”

达尔开了口。话很轻,但他们都住了嘴,听他说话。“如果我付给你们,我就没钱参加休眠资格考试了。”

洛根咬着牙,“那又有什么分别。要么接受条件,要么继续背着卖身契。”

伯根抬手蒙住了脸。塞丽笑了。达尔点了点头,说:“可以,但请你立个字据。”

话很轻,分量却重。洛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达尔,“你说什么,小子?你说要毕晓普家的人与一个低贱的奴仆立字据?”

“我要白纸黑字。”达尔不紧不慢地说,沉着地面对洛根的愤怒。

“我一言既出,那就够了。”

“谁是见证?你儿子,他要休眠三年;你妻子,还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仆人可信。”

塞丽倒吸了一口凉气,洛根的脸涨得通红,后退了一步。伯根吓坏了。“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要白纸黑字。”达尔说。

“你给我滚出去。”洛根答道,但话中却透着另一种情绪——痛心和背叛。伯根当然这样以为:妈妈默认了达尔的话,所以父亲心里不是滋味。

但达尔抬起头,微微一笑,望着洛根,“你以为,凡是你践踏过的土地,就会永远属于你吗?”

伯根听不懂,“他说什么,父亲?达尔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洛根连忙说。

达尔不肯罢休,“你父亲,最喜欢和五岁的孩子玩一些奇怪的游戏。”他对伯根说,“我一直劝他带上你,但他始终不肯。”

双方嚷嚷了一个小时才罢休。洛根攥着左手,徒劳无益地捶着自己的大腿,塞丽则幸灾乐祸地数落着他,拿他的当众出丑寻开心。真正痛心的只有伯根,“这么些年,达尔,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对你来说我是朋友,伯根,”达尔说,一时忘了称他勋爵,“但对他们来说,我是奴仆。”

“你从没对我提起过。”

“提了你又能怎样?”

最后离开时,达尔拿到了白纸黑字的字据。

伯根从第一次森卡中醒来,从休眠室里一位好心人口中得知,父亲在他离家几天后去世,母亲两年后死于情人之手。格罗夫星球上除了皇帝以外的最大一份产业,转到了伯根的名下。

“我不要。”

“你应该清楚,继承了它,”那位好心人说,“你就有五年休眠一年苏醒的特权。”

“你是说每隔六年,我只能活一年?”

“帝国以此体现一个大人物对国家经济的价值。”

“可我想画画。”

“那就画吧。不过除非你想去给父母扫墓,按政府审计员的说法,经纪人会把你的业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可以回来接着享受你两年的权利。”

“我先要见一个人。”

“那就去见吧。三天之内,你可以随时回来入睡。超过这个期限,你就两年不得入睡,白白损失两年的休眠。”

起初两天,伯根千方百计地在寻找达尔·沃尔斯,直到最后想起,达尔仍受着他父亲的契约的束缚,这才找到了他——替伯根管理家业的人能找到他,因为达尔不时会寄一张汇票来履行百分之七十五的条款。

达尔打开门,一眼就认出了他,顿时喜出望外。“伯根。”他说道,“快进来。上次一别,已经三年了,不是吗?”

“是的吧,达尔,我觉得就像昨天。是昨天。这三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达尔指了指公寓的四面墙。墙上挂着四五十幅油画和素描。足足有二十分钟,只听见伯根说“这幅,我喜欢这幅”和“你真了不起”之类的。伯根看完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公寓内没有家具),与达尔促膝谈心。

“画卖得好吗?”

“不好。我暂时还没什么名气,但也有人买。最重要的是,皇帝已经下令所有的政府机关都要搬到格罗夫,连这个星球的名字都改成了首星。看样子,如果一切顺利,所有星球都将围着格罗夫这个政治中心运转,那意味着客户,意味着第一次,这座星球将被懂艺术而不是武力的奸商们填满。”

“士别三日,你学会长篇大论了啊。”

“我觉得自由多了。”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说着,伯根将解约合同递了过去。

达尔读着,哈哈大笑,又从头看了一遍,继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