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在他七岁那年,父母就迫不及待地给他买来了铅笔、纸、炭笔、水彩、油彩、画布、调色板、大大小小的上好画刷,又为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一周上门来教他一次。总之,凡是钱能买到的,他一样不缺。

老师很精明,通晓事理,知道一个人要是指望靠教有钱人家的孩子谋生,就得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这孩子有天分”这句话他从不离口。但这回,他说的是真心话。吊诡的是,他已经忘了怎么让这句话表达它原来的意思了。

“这孩子有天分!”他郑重其事地说,“这孩子有天分!”

“谁说他没天分来着。”听老师赞不绝口,孩子的母亲不觉有些意外。父亲没吱声,他只是想不明白,老师不吝夸奖莫非是以为能因此多拿奖金。

“这孩子有天分,是可造之才,绝对是可造之才。”老师(又)赞不绝口。伯根妈妈听腻了夸奖,最后说,“小伙子,他有没有天分,我们家并不在乎。他可以留着它。你下星期二再来吧,谢谢。”

虽说父母不闻不问,伯根却劲头十足地学起了画画。没多久,他的画技大长,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伯根性格随和,又有正义感。在格罗夫星球上,跟他同班的许多孩子都养成了让仆人代为受罚的恶习。可话说回来,虽说不再兴有难同当这一套,但一个人总得找个人撒气。(与主人年纪相仿的)仆从们自小就学到了教训,如果辩解,他们将吃到更大的苦头,还不如老老实实替小主人受罚。

但伯根为人正派。他不爱与人争吵,他的仆人达尔·沃尔斯从没受过责备,也没挨过打。由于他善待仆人,当达尔吞吞吐吐地提出也想学画的时候,伯根当即就让他和自己一块儿学,并分享自己的文具。

一次教两个孩子,老师倒无所谓——达尔听话、安分,从不问东问西。但他对如何增加收入已经过于本能了,不能不向伯根的父亲提出,由于比原先多教了一个学生,(按老规矩)应该增加一份薪水。

“达尔,你有没有占用老师的时间?”洛根·毕晓普问儿子的仆人。

达尔吓得不敢吭声。伯根替他答道,“让达尔一块儿学画是我的主意,并不会多花老师一分钟时间。”

“这位老师缠着我多要一份学费。你得明白钱的价值,伯根。要么你一个人上课,要么就干脆别学。”

说是这么说,但伯根还是逼迫老师允许达尔旁听,只看,不出声。(“否则我就撵你走,让你在这座城市、这座星球都混不下去!”)上课期间,达尔自始至终不在纸上动一笔。

九岁那年,伯根画腻了画,打发走了老师。他这回爱上了骑马,大多数同龄孩子几年前就骑上了;这一回,伯根硬是缠着父亲买了两匹马,所以达尔能和他一块儿骑了。

提起童年,人们会不假思索地想到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当然也有挫折,有时候,达尔说东,伯根偏说西;但那种偶尔发生的小花絮被卷入记忆的浪花里,转眼就消失无踪了。每次他们都骑着马跑出老远(可惜往哪儿都跑不出父亲的领地),当天又回到了家。

伯根能一连好几个小时忘记自己的身份,达尔也不是卖身的奴仆,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一块儿把滚烫的蜡倒在楼梯上,那次险些没把伯根的妹妹给摔死——伯根坦然地把罪过一股脑儿地揽到了自己身上,因为他最多被罚不许出门,而要是达尔给逮住可要遭一顿好打,跟着被扫地出门了。他们一块儿藏在灌木丛里,偷看一对一丝不挂的情侣,在悬崖边石子路上,骑在马背上做爱——一想到这是伯根的父母关起门来做的事,他们连着好些天都觉得不可思议。见到庄园里的小水坑,不管有没有危险,跳下去就游;逮着一个背人的地方就放火。两个人你救过我,我救过你,都想不起是谁闯的祸。

伯根十四岁的时候,才又想起小时候学过画这回事。一位来访的叔叔说:“这是伯根吧,就是那个学画的孩子。”

“他学画不过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罢了。”伯根的母亲说,“早就不玩了。”

伯根不敢冲妈妈发脾气。但到了十四岁这个年纪,男孩子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小孩子”三个字的寥寥无几。他立即接口说,“是吗,妈妈?那为什么我还在画呢?”

“哪儿呢?”她问,一时不敢相信。

“我房间里。”

“那就让我一饱眼福,看看你的大作呗,我们的小艺术家。”一个“小”字听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烧了。它们代表不了我的水平。”

听到这儿,妈妈和叔叔哄然大笑。伯根转身咚咚咚地跑回自己的房间,达尔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后。

“见鬼,怎么不见了!”他翻箱倒柜地找着画具,满腔恼火地说。

达尔清了清嗓子。“伯根勋爵,”他说(当伯根年满十二岁时,凡是他或他父亲雇的人一律都要称他勋爵),“我以为你用不着,所以把它们都拿去了。”

伯根一愣,转过身,“我的确不用了,可也没听说你在用来着。”

“对不起,勋爵。老师在的时候我没什么机会,但打那以来,我一直在用。”

“都用完了?”

“还多着呢。纸不多了,但画布多着呢。我这就去拿来。”

他来回跑了两趟,取来了画笔颜料,送进大厅。他刻意走的后楼梯,免得被伯根的父母看见。把画笔颜料都拿回来后,达尔说,“我以为你不介意呢。”

伯根有点为难,“我是不介意。但那老太婆老把我当个毛孩子,我要重新学画。真搞不明白我当初为什么就不画了。我一直立志要当艺术家来着。”

他在窗前支起画架,窗外是一方院子,院里点缀着一株株婆娑的格罗夫马鞭树。高达五十米的马鞭树直插云霄——一场暴风雨后,它们全会被吹倒在地,所以草原上的农场主们无不提心吊胆,担心哪棵马鞭树倒下来压垮了自己的房子。伯根先上了一层蓝和绿的底色,达尔在一旁瞧着。伯根一时不知如何下笔,但很快来了灵感,就算多年没碰画笔也难不倒他。他的眼光更加严谨,色彩更加深厚,可惜,他还是——一个外行。

“让布满云朵的天空多一点点品红色,兴许会更好。”达尔指出。

伯根转身,冷冷地说:“我不是还没画完天空吗?”

“是我多嘴。”

伯根转身又接着画。一切顺利,只可惜马鞭树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始终灰蒙蒙的一片,根本不像那么回事儿。他想把树画成弯的,又显得别别扭扭,过于夸张。画到最后,他爆了句粗口,索性一把将画笔扔出了窗外,跳起身,愤然作罢。

达尔走到画布前,说:“伯根勋爵,画得不差,一点都不差。是幅好画。只是马鞭树稍欠火候。”

“我就知道是那几棵该死的马鞭树。”伯根吼道。时隔多年,第一次提笔就失手,搞得他满心恼火。他扭头见达尔拿起纤细的画笔,对着画布连挥几笔。然后转身说,“兴许应该这样,勋爵。”

伯根上前几步。树还是那几棵,却仿佛神来之笔,变得栩栩如生,生机盎然,美不胜收。伯根瞧着它们——那么容易,达尔一挥而就,毫不费力。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要做艺术家的是伯根,不是达尔。达尔能画马鞭树,不妥,不合情理,也毫无道理。

伯根无名火起,骂骂咧咧地扑向达尔,抡起手给了他一耳光。达尔被打蒙了。不是因为这拳打得狠,而是伯根打了他。

“你以前从没打过我。”他一时莫名其妙。

伯根连忙道歉,“是我不好。”

“我只不过画了几棵马鞭树。”

“我明白,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仆人。”

这下,惊讶变成了愤怒。“你刚才说仆人?”达尔反问道,“我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们一起学的画画,我比你强。我忘了自己是个仆人了。”

这一变化让伯根始料不及。他说这话原本没有恶意——他一向以自己不是个霸道蛮横的主人为豪。

“可是达尔,”他天真地说,“你确实是仆人啊。”

“我是仆人,将来一定谨记。什么游戏都不能赢。你说的笑话,我都要哈哈大笑,哪怕再无聊乏味。要始终让你的马儿超我一头。哪怕你是个傻瓜,都要始终认为你说得没错。”

“我从没要你那样!”听他说得有失公允,伯根来了火气。

“仆人就该这样伺候主人。”

“我不要你做我的仆人,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我认为我是仆人。”

“你是仆人加朋友。”

达尔哈哈大笑,“伯根,对了,勋爵。一个人要么是仆人,要么是朋友。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你要么拿钱伺候人,要么是出于爱。”

“你的确拿钱出力,但要我说,你是出于爱!”

达尔摇了摇头,“我尽本分是出于爱,我认为你是出于爱才供我吃穿。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无拘无束。”

“你是自由人。”

“可我有一纸契约在身。”

“只要你开口,我就撕掉它!”

“你答应?”

“我以性命起誓,绝不骗你,达尔!”

这时,房门打开,妈妈和叔叔走了进来。“听这儿嚷嚷的,”妈妈说,“我们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呢。”

“我们在打枕头仗呢。”伯根撒了个谎。

“那为什么枕头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

“这不是打完了又放回去了嘛。”

叔叔听了哈哈大笑,“你培养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仆’,塞丽。”

“天哪,诺伊尔,你瞧,他不是开玩笑,他还在画呢。”他们走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幅画。“我以为你只是吹牛说大话呢,只是十几岁的毛孩子信口开河。小伙子,你有天分。天空稍欠功力,你得在细节上下一番功夫。不过,能画出这几株马鞭树的,肯定前途无量。”

伯根不能抢别人的功劳。

“马鞭树是达尔画的。”

塞丽·毕晓普心中虽不快,却仍和颜悦色地说:“达尔,伯根带着你一块儿学画多好呀,是不是。”达尔没吭声,但诺伊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卖身的奴仆?”诺伊尔问。

达尔点了点头。

“我买他了。”诺伊尔说。

“不卖。”伯根连忙说。

“其实,”塞丽好声对他说,“这个主意不赖。你不想发挥这份聪明才智吗?”

“是值得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