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太了解了。”她对詹森之子说。她用马修叔叔站在门口,他这辈子最怕的形象吓住了他;这个人能废了他,视他的能力为雕虫小技,能迅速、不费吹灰之力地了结他。趁他一动不动的时候,她进入他的内心,篡改了他的记忆。

有些能做到,有些却无能为力。她改变不了他对权力的贪欲,以及苦苦折磨着他的弱点,这些东西比记忆更深刻,融于他的本性。但她能让他想起自己成功克制了贪欲和恐惧,不受它们左右。在修改后的记忆中,他从没杀过人,尽管起过念头;他从未威逼利诱、恃强凌弱、折磨过人,尽管有的是机会。当怨气太重、血债太深时,亚当会想起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从长远看,为了民众的福祉,非常手段必不可少。

洗心革面后,他不再是一个罪行罄竹难书、麻木不仁、习以为常的暴君,他成了一个对自己的欲望怀有敬畏的统治者。他不再因恐惧而滥施暴行,因为费思消除了他最深层的心病,抹掉了他对马修叔叔的恐怖记忆。

不,没忘。那段最鲜明的记忆永远铭刻在费思自己的心中。浮石能让她重拾自我,却带不走她脑海中亚当的记忆。

民众、大臣和官吏都屏气敛神地围观着,惊惧不已:蓝眼睛的暴君和眼前的蓝眼姑娘,四目相对,屏气凝神,一声不吭地相持了几个小时。她有胜詹森之子一筹的本事?这将导致怎样的惨剧?倒霉的都会有谁?

但当一切过去时,亚当微笑着对她说,“好好回去吧,堂妹。”她转身出了皇宫,再也没有人见过,亚当也不许手下的人去追查。

她的治愈功夫不太到家,此后许多年,亚当的记忆出现过许多奇怪的错乱,偶尔,他也会厌倦自己的自律生活。但总的来说,他脱胎换骨了,这个事实逐渐在沃辛星球传开了。

回到哈克斯的时候,阿莫斯正等着她。他在城门口迎接她,陪她进城,一路走过山上横看成垄侧成行的果园。

“做得好。”他说。

“我担心,”她说,“担心你会阻止我。”

他摇了摇头,“我们都对你给予厚望,孩子。我们之中,只有你能了解他,能除他的病根。如果连你都治不了,我们将别无办法,只能杀了他,而那将令我们永远蒙耻。”

“这么说,从一开始,我就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当然,”亚当说,“世上再也不会有意外了。”

她想了一会儿,想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为“再也不会有意外”感到一丝难过。最后,她断定,是因为她内心还有一部分的亚当。她将这丝杂念抛诸脑后,同大家一起把治愈的范围扩大到了全世界。我将治愈一切,再也不会有意外了。

“拉瑞德,故事从这儿起就没什么有意思的了,好人做善事从不稀奇。最初的几百年,亚当的子孙们施展才能,了解臣民的愿望,确保他们有一个好的政府,受到善待;与此同时,在亚当子孙们目力之外,马修和阿莫斯的后人密切观察着这个不断壮大的国家,排忧解难,消除痛苦,治病救人,平息怒火,让瘸子能走,让瞎子睁眼。再后来就是大觉醒时代,他们向亚当的家族表明了身份,与他们携手共创大业。他们互相通婚,到他们把我带出海底,并叫醒我的时候,沃辛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蓝眼睛。他们靠通婚征服了世界。

“当星际飞船终于从其他人类世界飞抵的时候,他们将此视为挑战。他们开始观察整个宇宙的所有人类。然后,飞船返回你们这样的星球,讲述他们在沃辛星球的见闻,讲述沃辛何以成为失落的移民地,以及它如何终结了痛苦。冰与火的仪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从那一天起,广大人类世界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停滞了,拉瑞德。”

“直到不久前。”拉瑞德坐在桌边,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书页上,“他们本来可以奴役全人类,却选择了成为天使。他们为什么改主意了?为什么不继续守护?你为什么乐于看见我们受苦?”

“你不明白,拉瑞德。”詹森说,“他们的确奴役了全人类,只不过让他们幸福地被奴役而已。这是从前任何主人都没做到的。”

“我们又不是奴隶。再说那时我父亲有两条胳膊。”

“把你知道的故事写下来吧,拉瑞德,然后我们速战速决。严冬快要过去了,森林和田地都还等着你帮手呢。尽快结尾,然后如你所愿,我马上离开。”

“这个故事之后,还有多少?”

“最后一个梦。”詹森说,“是一个叫墨尔西的男人,和他的妹妹贾斯蒂丝的故事,以及他们为何打破了世界运转的方式。等故事结束的时候,或许你就不再恨我了。”

十一

慈悲之举

Act of Mercy

温暖干燥的东南风来了。夜间,河里的冰块开始破裂;到了白天,大块的浮冰漂浮着,顺流而下。雪依然洁白,上面点缀着从炉火落下的点点灰斑;在积雪下面,拉瑞德已经听到汩汩水流。他给每个牲畜棚都添了一捆干草,把它们解开分好;他查看怀崽的母羊,当春天到来时,将有好几头羊羔落地。尽管这个冬天严酷难耐,但去年夏天备下的干草还足以维持两个多月。瑞雪兆丰年,严冬对庄稼和牲畜们来说是极好的,虽然对人就未必了。

夏季劳作所需的工具都已经备下了,很快就到锄地,挖壕,扎篱笆,掌着农具种豌豆,带着耙子下地的日子了。拉瑞德觉得今天够暖和,就把鹅群放进了院子里。看来,自痛苦降临日以来,世道变得真是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想过问问父亲是否到时候了。

母亲就快生小宝宝了。父亲很确定这是他的种。或许吧,拉瑞德想。母亲的外遇是谁呢?也许是修补匠——母亲是那么喜欢那男人。但是不,他没机会让母亲怀孕的;事实上,有谁有机会吗?母亲总在这儿,父亲也从未远离,他们怎么可能在屋里摸到一起?母亲什么闲事也不做,除了和其他女人一起织布,或是扛着饲料进磨坊——

难道是磨坊主?可以确定的是母亲不会比喜欢父亲更喜欢他,所以不可能。

“这可不是啥值得思考的事。”詹森说。

拉瑞德扭头朝向他。他站在谷仓门口,身姿映衬在阳光下。“我要出去标记篱笆,”拉瑞德说,“你知道怎么干吗?还是说铁匠铺要你帮忙?”

“我需要你帮忙写书,”詹森说,“那是你该思考的春季工作,那本书还没写完。”

“春季工作就得在春季做,所以我们才管它叫春季工作。春天到了,所以我得先干这些活儿。不管你付了多少钱,干了多少活,都抵不上我们误了春天的农活,那可能害得我们秋天颗粒无收,来年冬天冻死饿死,你知道的。”

“我跟你一块儿弄篱笆。”

两个人都带着锯钩,一前一后地走着。地上有雪,依旧湿滑,而在面南的坡地上,积雪都已经消失无踪,只剩裸露的深色泥土。拉瑞德在一棵矮木旁停下脚步,这棵矮木被积雪压折了,一半陷在淤泥里。“这样的矮木几乎不用做记号,”拉瑞德说,“后来的人会帮你做的,但有时他们太累,那时就不会太喜欢这块地的主人了,也不会喜欢除了弯曲的植物茎秆以外的其他标记,所以我们最好顺手也把它标上。”他在最外层的分支上竖了一根稻草,然后继续往前走,砍断茎部折断的枝丫,给那些需要连根拔起的植物做记号,或是把它们挪到指定位置上。

“母亲怀孕了。”拉瑞德说,“我知道你知道,但我想,你可能对孩子是谁的略知一二。”

“孩子的爸爸和你的一样。”

“真的?”

“是的,”詹森说,“贾斯蒂丝说的,她知道怎么分辨。在过去,她若发现胎儿是私生子,就会将他引产。这是他们的风格,让生活变得简单。”

“她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孩子?她已经有两个了。”

“在过去,没有孩子会夭折。拉瑞德,如果每对夫妻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这个世界会怎样?所有成年的女人都不断怀孕,没有难产,孩子都能长大。两年之内,你的脚边就会多出一百个孩子。你得让土地增产的速度跟上人口的增速,否则就会有人饿死。”

“在过去,”拉瑞德说,“我都快成为‘事情在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专家了。我想,我对你的过去快要比对自己的更了解了。”

“我明白。这有没有改变你?”

“没有。”拉瑞德停下脚步朝四周看,“只是,篱笆那边对我,再也没有神秘感可言了,我知道那边什么也没有。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常常想象篱笆那边是什么,但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幻想了。”

“你长大了。”

“是变老了。这个冬天,我看了太多人的人生。和天堂市比起来,这座村子太小了。”

“这恰是它最大的优点。”

“你觉得,星港会要乡下来的抄写员吗?”

“你的文笔非常出色。”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帮父亲打铁的人,或是其他铁匠来接替他,让父亲自己经营旅店,我就走。也许不去星港,毕竟还有其他地方。”

“你出去后,一定会干得很好。虽然我觉得你会比自己想象的更怀念这个地方。”

“你呢,你什么时候走?你会怀念这里吗?”

“比你想象的更怀念这里。”詹森说,“我热爱这片地方。”

“对啊,这里能满足你看人受苦的嗜好。”

詹森一言不发。

“对不起。春天快到了,父亲还是没能找到帮手,即便有你帮着他,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现在农场全指望我,而我并不想待在田里。这是你的错,你知道。要说公正的话,应该是你留在这儿,承担这一切。”

“不,不对。”詹森说,“当父亲退缩时,儿子们总得往前顶上,女儿们为母亲也一样,这是自然法则,这就是公正。你之前白白享受了来自父母的护佑,而从没做过一件抵得上他们的慈爱的事。所以当父母的佑护被夺走时,你没什么可抱怨的。”

拉瑞德转过身,沿着篱笆继续走。他们在无声中干完了剩下的活儿。

到家时,父亲正在一个大铜盆里洗澡。拉瑞德发现,父亲一看见他就生气了,搞得他不明所以。从能记事起,他就看惯了父亲全身赤裸地躺在浴盆里,让母亲往身上倒热水,还会大叫,“天哪,你想烫掉我的蛋蛋吗?”

跟着,他看到父亲在想方设法地隐藏残肢。他明白了,父亲是专挑他去扎篱笆的时候洗澡的,但因为有詹森帮忙,他提前很多回来了。“抱歉。”拉瑞德说了一句,但没有离开房间。如果今后每次父亲洗澡他都要回避,那么很快他就会连进屋都觉得害怕,而父亲会从此一年顶多洗一次澡。于是,拉瑞德走进厨房,从箱子里拿了一块冷面包,浸在正煮着的粥里。

母亲俏皮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想抢走这口锅吗?粥还半生不熟呢!”

“已经够好吃了。”拉瑞德说,嘴里塞满蘸了粥的面包。父亲以前老这样偷粥吃,拉瑞德知道母亲并不介意。

但父亲介意。“把吃的放下,拉瑞德。”他生气地说。

“好的,父亲。”拉瑞德说。和父亲争吵没意义。拉瑞德还会继续偷粥吃,父亲很快也会习惯这一切。

父亲从浴盆里站起身,水滴落着。这时,一直在旁边玩耍的萨拉跑到父亲身边,盯着他的残肢。“你的手指呢?”萨拉问。

父亲倍感尴尬,用另一只手去挡住残肢。这种滑稽感让人心酸,他的手没去遮私处,而是慌乱地去遮不存在的东西。

“闭嘴,萨拉。”母亲尖声叫道。

“应该长出手指了啊,已经是春天了。”萨拉说。

“不会长出新手指了,”父亲说。刚才的惊慌已然过去,他移开了手,拿起厚实的羊毛布擦拭身子。母亲过来给他擦背,途中推了萨拉一把。“走开,萨拉。自己玩去。”

萨拉放声大哭,像特别疼一样。

“你怎么了?我可没用力推你啊。”母亲说。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萨拉尖叫道,“它在哪儿?”

这时,贾斯蒂丝出现在楼梯口。他们这才明白萨拉的意思。萨拉奔向贾斯蒂丝,“你明明做得到的,我知道你可以的!它在哪儿?你说过爱我的,你说过你爱我的!”

贾斯蒂丝只是站着,看着父亲。他正拿一条毛巾遮着私处,听了萨拉的话,他把大毛巾丢给母亲,径直跨出铜盆,走向贾斯蒂丝。“你向孩子承诺了什么?”他质问道,“在我们家,对孩子们的承诺都是严肃的。”

贾斯蒂丝没有回答,萨拉先说了。“她能让你长出一条新手臂。”萨拉说,“她在心里告诉我的,我还梦见过呢。我梦见那条手臂像花一样绽放,你的手指又长在原处了。”

詹森走到他们中间。

“别管闲事,詹森。这个女人一整个冬天都像幽灵似的在我们的屋子里飘荡,我要搞清楚,她到底对我女儿承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