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义呢,正义又怎么说?”费思问。
“正义是完美的制衡。”阿莫斯说,“但只有不偏不倚的心才是正义。你是吗?”
“我分得清善恶。”
“你愿意发誓吗?”
无须回答。她对他关闭了心门,就说明了答案。一句“是的”,她反而弄巧成拙。
“你觉得你能骗过我?”
她不服气地一仰头,“那个詹森之子是这个世界的恶疾,我要除了它。如果这算起誓的话,我就愿意。”
“让这个世界重陷战争。”
费思站起身,“这个世界深受苦难,你考虑的却是一座小小的城市。这个世界水深火热,哈克斯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那需要时间。孩子们如今都渐渐长大成人,以后管的范围更宽、管的事更多,取得的——”
“那不是我的事儿。”费思说,“我的对手是詹森之子,我要取代他。”
“就凭你?”阿莫斯问,“我希望你别。但为了这个世界,我必须让你浮石,费思。”
她听不懂。
他们把她带到郊野,进入一片起伏的丘陵,来到一个地方。在那里,原生之石嵌于地表,却光滑平整,犹如处子的床单。“你们要把我怎样?”她问。她自己生性暴力,所以担心被暴力以待。
我们要知道你的本性,阿莫斯在心里回答。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品行?”
我们知道你的记忆,也知道自己的记忆,但我们不知道你的将来。我们怎知,邪恶是否在你的心底逍遥自在?那里已播下邪恶的种子,但它会不会生根,会不会冲破你心底的岩壁?
“你们要把我怎样?”
唉,我们要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从而了解你的本性。我们要让你浮石,让你漂在这种石床上,失去自我;你会融入石床,隔绝血肉之躯;然后,让我们看看,你与亚当·沃辛匹配到什么程度。
“我会死吗?”费思问父亲。
我自己也浮过石,好端端地出来了。我这么做——我们这么做——是因为只有沉入石床,我们才能隔绝已有的记忆,让另一个人的记忆完完整整地进入我们。我曾沉入石床,将亚当·沃辛的孩子们的记忆,一个一个地引进我的头脑,由此判断他们的本性。
“他们与你匹配吗?”
不匹配就说明我没有彻底了解他们。我成功了,我对他们已经了如指掌。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吗?”
不比我差。他们都是好人,因为他们的记忆都能与我和谐共存,没有让我发狂。现在,轮到你浮石了。你要沉入石床,置身度外,将某个人的记忆引进自己的头脑。
“谁的?”
你自己决定,费思。你可以挑我的,或是挑亚当·沃辛的。挑你认为与你最匹配的,挑你认为不会让你发狂的就行。
“我怎么知道?你们我都不了解,真不了解。”
正因此,我们才要浮石。这不只是记住别人的记忆,而是彻底成为别人,与他将心比心。如果你与他不匹配,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怎么知道的?以前谁浮石死了?”
以利亚,他是第一个。亚当杀人潜逃后,以利亚沉入石床,寻找他的心灵,也找到了。结果小亚当穷凶极恶,他老人家送了命。
“可是父亲,你不是说你也替亚当浮过石?”
没有。我只为他的孩子浮过。
“为我呢?你愿意为我浮石吗?”
费思,如果我认定自己能活下来的话,我愿意。
“你觉得,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觉得,我和那个詹森之子一样十恶不赦?”
相对于我,怕是他的记忆与你更匹配。如果你清楚地记得我这辈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一个选择,孩子,你恐怕会发狂的,休想在石床里找回自己,从而一命呜呼。
“那我就选亚当的。但是父亲,我不傻,我明白这会有什么结果。要是我匹配亚当·沃辛,那么按你的标准,我就不容姑息;要是我忍受不了他,就说明我是清白的,但我照样会发狂送命。”
所以,我才任你选择。
她从父亲的意识中获取了浮石的记忆——他对她解除了心防,好让她能学着做。接着,她赤裸着躺上光滑如水的石床,照着父亲记忆中的样子做。
她学着父亲,让石床变活,让石头流动,变得冷如水,平如镜;她仰面沉入液态的石床,最后浮于世界冰冷的表面。
她躺着,任自己渗入岩石,任自己的记忆飘走。他们引导着她,去找亚当·沃辛的意识。他们做得小心翼翼,没有让亚当生疑。他们对她则并不客气。
于是,费思变成了亚当·沃辛。从儿时起,从沃辛旅店地下室里的第一次调皮捣蛋开始,到纯粹为了取乐的一次次劣行、一次次施法、一次次欺男霸女,以及战场上一次次的杀戮,和平时期的屠杀无辜。
结果,她能匹配他那些骇人听闻的过去,就像是自己的往事一样;她没有发狂。她羞愧地哭泣着,宁愿死在石床里。但她恢复了自己。
人们冷着脸看了她一眼,扭头走了。只有父亲留下了,老泪纵横。“我怎么下得了手!”他大声悲叹。
透过他敞开的心扉,费思看到,他失了职。当结果已经明了,她能受得了亚当·沃辛时,他应该让液态的石床凝固,紧紧封住她;他有责任结果她的性命,将她的记忆了结在岩石中,而不是放她出来,成为另一个亚当。
“这不是真的,”她说,“这不公平。我能匹配他,但也能匹配你。我像他,但和他不一样。父亲,你不会后悔放了我的。”
但他后悔。他们都后悔。费思羞愧难当,甚至受不了自己还活着。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和他不一样,你们误解了石床的意思。
他们没误解,她的心底清楚这一点,甚于她无言的抗议;她深知审判公正,有理有据。在父亲家里当了几个月被抛弃的人后,她终于想通了:的确,她的心能轻易承受亚当所有的歹念;但是,她的心里还有余地,足以包容其他的东西。
是谁刻下天条说,我无法改变?
谁也不和她搭话。谁也不愿告诉她自己排解疾苦的故事。但他们阻止不了她看,阻止不了她的意识在这座城市游荡,观察一个个疾苦、悲伤和忧虑是怎样化解的。原来如此,她明白了;我的本性是破坏,但坏掉的东西,都有愈合的机会。
等她重拾自信,她去见了亚当·沃辛。
不是通过意识,而是面对面。她对家人秘而不宣;他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没什么大不了,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有人想她。亚当会不会痛下杀手,她会不会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地,或他们的存在?就算他知道了,就算此行会连累大家,她也在所不惜。因为她推己及亚当·沃辛,了解了他的痛处,希望治愈他。如果他肯被治愈的话。
她又有点希望有人跟着她、拦住她,可谁也没来。她这才明白,大伙恨不得她一去不返。她沿着西河到了林克瑞,又乘船漂洋过海,来到斯蒂波克。她没费周折,就从码头进了城,从城里上到塔楼,又从塔楼来到坐落在红石崖上俯瞰着大海的皇宫。她知悉通过每一道警卫的口令,最终进了那个詹森之子的会客室。她安静地坐着,等待,与所有来来往往、想见救世主一面的人一样。
“你来迟了。”身边一个神色疲惫的女人说。
“为了什么?”费思问。
“阻止他。”她说,“你早几年来就好了。”
女人形容憔悴,奄奄一息,连考究的服饰也掩饰不住憔悴。
“只要他肯,他能治愈你的恶疾。”
“他不做救人的事儿。”她不服气地扬起下巴,“但他所给我的,强过整个世界能给予我的。”
“毓雯。”费思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知道你要来。”毓雯说。
“是吗?”
“他早就知道了,一直在等着。从他脸上看得出来,我擅于观察。他在天堂市的时候,始终望着南方,来这儿后,始终注视北方,那个水之森林里,那座被他血洗的小村的方向。你就是从那儿来的,是不是?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吐露一个字。”她笑着说,“他知道你的心思。他有办法,你知道。他明白你的心思。”
他早料到她要来。没什么大不了,她无所畏惧,她比亚当更了解他自己。“我这就进去。”她告诉毓雯。
“你是来杀他的吧?”毓雯问。
“不是。”
“等到你出来的时候,他还会爱我吗?”
“你不是快死了吗?”
毓雯耸了耸肩。
费思深入她的内心,找到病根,治愈了她。
毓雯一声不吭,只是坐着,定定地望着她的手。费思站起身,走进大厅。她注意到,卫兵连拦她的意思都没有。
白发苍苍的詹森之子端坐在宝座上。她跪在他的脚下。“我一直在等你。”亚当说。
“我事先没通报,我们也从未见过面。”费思说。
“她会来的,长着一双和我一样的蓝眼睛,和我孩子的眼睛一样蓝;可透过这双眼睛,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曾经有个人能屏蔽我。如果可以,我会杀了他。如果可能,我也会杀了你。”
身后传来卫兵的脚步声,以及刀剑出鞘的沙沙声。
她用对死亡的恐惧,定住了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