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赢得佐菲莉尔的权力,我要得到她的爱。”亚当说,“她是我的。”

“她是个老太太,你不会爱上她。”毓雯说。

“斯蒂波克和诺约克都是我的了,”亚当说,“其他国家就是囊中之物。”

“诺约克不是你的,”毓雯说,“是奶奶的。”

亚当无须分辩,也无须说她是我的,你是我的,你的弟弟伊维斯也是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毓雯十分清楚,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甚至让她一身轻松,至少明白了自己是谁的财产。

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年事渐高,孙儿伊维斯才十二岁;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她亟须指定一位摄政王,不用说,她看中了亚当。不久,她乘坐的船在海上失踪。亚当是位尽心尽责的摄政王,保小殿下的平安,勤恳地教他做一个有德之君。在天堂国王的宫殿里,群臣见证了一名年轻人一步步地成长为民众的楷模;在一个往往要靠流血和杀戮,而不是法律来结束摄政的世界,亚当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在法律规定的两年前,就将权力移交给了年轻的伊维斯,因为这个孩子已经具备了凭自己的能力行使统领的职责。世人敬佩亚当及时体面地退居幕后,和众人一样担任起顾问一职。谁也没多想,以为这与佐菲莉尔的长女(不幸也是唯一存活的子嗣)刚刚成年纯属机缘巧合。除了毓雯。

“既然你能除掉加莎的兄弟,干吗不也除掉我的?”毓雯问,“你手握大权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放手?”

“你难道没想过,有时候我喜欢赢得正大光明,而不是不择手段。”

“你休想逼我。”

“我也大可不必。”

“她不如我漂亮。加莎有什么,让你想娶她,而不是我?”

“只因一件事,”亚当说,“她是处女。”

毓雯给了他一脚,亚当哈哈大笑,去拜见佐菲莉尔。

“最近这几年,我的几个儿子都不在了。”佐菲莉尔对亚当说,“如果他们活着,我希望他们个个都能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亚当,我女儿该找一位夫君了,她心里的人,也是我看中的;你做我的儿子,我死后,辅佐她统治斯蒂波克。”

“我本应一口答应才是,”亚当说,“但我不能骗你。我只是徒有其表。”

“你表面上是位优秀、聪明、正派的男人。”佐菲莉尔说。

“您错看了。”亚当说,“我骗了世人,隐姓埋名了很多年。”

“如果你不是亚当·沃特斯,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本姓沃辛。您恐怕听过这个姓。”

“詹森之子。”佐菲莉尔压着嗓子说。

“我认为在你把女儿许配给我之前,应该知道真相。”

“你,”她压着嗓子说,“千年以来,斯蒂波克人私下称作无上之神的沃辛,詹森之子。一见你清澈如水的眼睛,我就奇怪;一见你集众人的美德,我就希望。亚当·沃辛,如果你认为我们能配得上你,我请求你娶我的女儿,接下我的王国。”

她替他戴上铁王冠,将铁锤移交他手。他起誓,斯蒂波克的铁匠铺绝不打一把剑,斯蒂波克全体王公大臣也都当着面发了誓。他受世人瞩目或嫉妒,斯蒂波克的民众爱戴他,把他当作自己人。

亚当表露了仁慈,他要等佐菲莉尔死了再露出真面目。

终于,他以韦恩和卡波克一个微不足道的密谋为借口,派斯蒂波克的大军和诺约克的舰队血洗了各个王国。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已到敌人身后,他们才发现他;敌人的卫兵会反戈一击,暗杀他们。自詹森驾着星舰抵达这颗星球以来,第一次,不出三年时间,全世界都处于天堂市的统治之下;亚当自称詹森之子,天堂之王。

即便那时,他仍不乏爱戴之人,直到他们经历了他多年的苛政,终于认清他的真面目之后。当这个世上再无政权可夺,他又该如何挥洒自己的天才?他通过折磨和痛下杀手,体会受害者的感受,洞察了死亡和痛苦的秘密。他让伟人身败名裂,把大户人家搞得家破人亡。他拿贵族人家的贞洁女儿作乐,再把她们卖入娼门。更有甚者,他横征暴敛,即使在好年景民众也不得聊生;走投无路的民众不惜一切地乞求食物的时候,他把他们买做奴隶,为他修建陵寝。仿佛他的伟业就是证明自己权倾天下,即使到了人人都恨他的地步,他还能统治他们,还能手握大权。妻子加莎见他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暗自落泪;情妇毓雯却极力地怂恿他,因为论权力的欲望,她比亚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根据传说的描述,在天堂市原样建立起一座星塔,通体包银,并在塔基埋下了五千具尸体。谁胆敢顶撞或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被变着花样折磨致死,让全世界都听到他们的哭喊,以儆效尤。最后,当亚当说他就是无上之神时,也没人敢说他不是。

但亚当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派兵去了水之森林的一个村子,血洗了那里,提着村民的人头来见他,他一一查看了眼睛微睁的人头,但没看见一只眼睛清澈如天空,没有一张是父亲以利亚、马修叔叔或弟弟约翰的脸;甚至没有一张像是亲戚的脸。在世上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亚当知道,有个能看穿他心思的人,甚至,他们和马修一样,能屏蔽他的窥探。他时常梦见马修把他的脸一股脑儿地熔在地上,失声尖叫着醒来,慌乱地遍搜身边人的意识,想找到一个见过蓝眼,或者听说过能与他匹敌之人的人。

我是个可悲的东西,他想,只要一天不找到,不杀光亲人,我就没有快乐可言。

“詹森之子,”拉瑞德轻蔑地说,“这就是你全盘大计的结局?”

“仅从一个酝酿已久的试验的角度看,你得承认,结果相当漂亮,天贼的能力竟能被提升到这种高度。我只能看穿人们的心思和记忆,操纵不了他们的思维或行动。你最好也别全信他会像梦中所说的那样穷凶极恶;这些记忆源自一代又一代憎恨他的人,可以说,他就是沃辛星球版的艾伯纳·杜恩,一个被加工演绎过的恶魔。我怀疑,他是生在了一个残酷的时代,与其他统治者格格不入,在那个时代,只有凭权术才能大获成功。我还怀疑,折磨并非是他首创,虽然他也不是不肯使这一手;他是个坏人,但按当时的标准,我想他算不上穷凶极恶。但兴许都是我在瞎想。一句话,只管写你梦中所见的他,你的故事必须写实。”

“其他人呢,他父亲、叔叔和弟弟呢?”

“哦,他出走后不久,父亲就绝望而死。他弟弟,你已经听过那个故事了,他到处打零工度日,为人排忧解难,具备治愈能力,并成了一位爱鸟人士——修补匠约翰。至于叔叔马修,他的儿子小马修其实并没死,在亚当逐步发迹的那三十年中,小马修长大成人,并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阿莫斯;老马修死后,他继承了那家小旅店。修补匠约翰死时,恰好是亚当迎娶佐菲莉尔之女那一年,约翰死后,马修和阿莫斯搬到了哈克斯,紧邻西河流出世界之巅的地方。他们在那儿经商。”

阿莫斯在自家塔楼里,这会儿正望着窗外哈克斯大区的街道和屋顶。他在塔楼上吃住和工作,在一扇扇窗台上丢一些喂鸟的种子;鸟儿每个冬夏都来,从没失望过。听着鸟儿在窗外扑扇翅膀的声音,他想象自己就是躺在沃辛墓地中的叔叔,修补匠约翰。

“你记得约翰叔叔。”阿莫斯说。

“记得他的,不是我。”他的小女儿费思(Faith)答道。她就是这样,说话爱标新立异。

“你记得我记忆中的他。”

“他不该让人家伤害他。他应该改变他们。”

阿莫斯叹了口气。唉,费思,在孩子们之中,你会不会第一个承受不了我们的沉重使命?“哦,那你说,他该怎么做?”

“他应该阻止他们伤害他。他不必非得任他们伤害不可。”

“他们后来都遭了报应,”阿莫斯说,“被割下了脑袋,带到斯蒂波克城给詹森之子看。”

“还有他。”费思说,“他是另一个我们应该阻止的人。我们凭什么让那样一个人……”

阿莫斯抬手按着她的嘴唇,“修补匠约翰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极富耐心,我们谁也比不上,但都必须学习。”

“为什么?”

“因为那个詹森之子,也是我们家的人。”

他凝视着她的脸。从儿时起,就没有多少能让她吃惊的事,但这是最痛苦、最危险的秘密,所以非得等他们成年后才能知晓。但你成年了吗,费思?还是说,为了这个世界,我们非得把你放进石头?我们只有对自己人够心狠,才有能力善待这个世界。

“詹森之子!他怎么可能是我们家的人,他是谁的儿子?你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女儿,除了你,爷爷生了三子八女。兄弟姐妹、直系旁系,我个个都认识,还有——”

“别说了。你不知道你的哥哥姐姐都在忙着屏蔽弟弟妹妹?别叫他们听见了。我们没空讨论这个,否则得解释个没完。再说,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时间不多?”

“因为亚当和他的支系都在休眠。”阿莫斯说,“但他们很快就会醒,你必须赶在他们醒来前,拿定主意。”

“我要拿什么主意?”

“别问了,费思。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费思住了口,但没忘了在父亲的意识中翻找答案。

“傻孩子,你难道忘了我可以对你关闭心门,你难道忘了,这是我们与亚当支系的区别所在?他们的心门防备不了我们,我们却能屏蔽他们;他的能力与我们相当,我们还能屏蔽他,所以我们技高一筹。”

“那我们为什么不把那家伙撵走!”费思喊道,“他无权统治这个世界!”

“是的,他无权。但谁有权?谁该取代他?”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人统治?”

“没有统治,就没有自由。如果民众不受约束,不守法律,不团结一致,不说同一种语言——就算是偶尔吧,那这个世界还不乱了套?乱了套的地方无法预测,因为你无凭无据;不知道或猜不出未来的地方,如何制定计划?谁能选择?所以,没有秩序就没有自由。难道,还要我再教一遍你从小就学过的这一课?”

“不用,父亲,你无须教我。”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这么傻?威尔和你吵架的时候,你为什么把她打倒在地?”

费思当即一脸不服,“我连碰都没碰她一下。”

“你让她对母亲的去世刻骨铭心。你挑出了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让她重新体验了一遍,只因为她说了你不中听的话。你对她做了最可怕的事,只为满足小小的复仇欲。你说,费思,你和那个詹森之子有什么区别,令你觉得可以取代他统治世界?”

“死了上百万人,这就是区别。”

“他杀的人多,是因为手中的权力大。你要是有了同样的权力,能保证不和他一样?这其中的利害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直到我和父亲搬到这里,才明白自己有多大的能力——亚当几十年前初到天堂市时,想必有同样的体会。我们能让人家借钱给我们,然后忘了我们欠他们的;我们能让债务人先还我们钱;我们能买业主不想卖的财产。我们可以非常非常富有。”

“你现在就富有。”

“但没有人因此变穷。”阿莫斯说,“我们不偷不抢。我们把以前的蛮荒之地开垦成新地,找到深埋地下的黄金,最关键的是,我们保这个城市平安,促它繁荣,让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过好日子,哈克斯没有穷人。费思,你从前肯定没想过这些,现在我告诉你了,这就是我们的成就。这是我们每天的成就。”

费思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得到什么回报?”

“修补匠约翰不怪罪我,”阿莫斯说,“他的鸟儿依然飞到我窗前。”

“那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他从没伤害过谁,一世清白。”

“看看他的结局。”

“死了。但让我们学到教训。”

“是啊:别让他们靠近你。”

“不对,‘别叫他们知道了’。约翰叔叔为他们排忧解难,要不是败露了医者的身份,最后也不会受到他们的憎恨。因此,如今哈克斯的居民望着‘马修与阿莫斯会计室’,见到的不过是兴隆的生意和五十个忙碌的蓝眼睛孩子。他们不知道,正因为我们,他们的孩子才能度过童年;因为我们,奶牛才能产奶,不病不死;他们婚姻幸福,信守合约,都得益于在这座大厦的某个地方,我们有两三个,或五六个沃辛,在听,在观察,在守护这座城市的平安和福祉……”

费思摇了摇头,笑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自认为詹森的嫡传。”

阿莫斯摇了摇头。其他几个孩子都点了点头,明白了。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守护者,理应维护它的稳定。阿莫斯说:“纵观这个世界的历史,怕是难再找到一个,比我们管理与呵护下的哈克斯更幸福的城市。母亲再也不必担心分娩,因为知道不会难产;父母爱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孩子一定能健康成长。”

“可,你却让那个詹森之子统治世界。”

“是的。”阿莫斯说,“费思,你急欲除掉他,说明相比和我们,你和他,更像一路人。孩子,我今天郑重地问你,你是否愿意发誓,保守秘密,信守诺言,只将你的天赋用于为人排忧解难,而决不滥施于报复、惩罚或其他伤天害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