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没了呼吸,怎么弄都——

“住手。”

亚当睁开眼,见门口赫然站着父亲,身边的约翰在床上翻了个身。“什么住手,爸爸?”亚当问。

“你的天赋得自詹森,不是拿来干这个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上街的孩子又有了呼吸,韦迪长舒一口气,哭了。

“我没你这个儿子。”

“我不过是玩玩,爸爸。”

“玩别人的痛苦?你再敢试试,看我不宰了你。我现在就该宰了你。”以利亚一手拿着打了结的绳子,一手将亚当拽下床,掀起他的睡衣套住头和胳膊,抡起了鞭子。

床上的小约翰喊道:“爸爸,别打了!爸爸,别打!”

“你的心太软了,约翰。”下了狠手的父亲哼了一句。亚当在父亲手下不停地挣扎,绳子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后背、腹部、屁股和头上。最后,他终于做了那件从不敢做的事情——定住了父亲。

以利亚一动不动。

亚当挣脱父亲的手,惊奇地望着他。“我的本事比你大,”说着,他顾不上挨揍的伤痛,笑了起来。他从父亲手里夺下绳子,撩起他的睡衣套住头,用绳子抽了一下父亲。

“别。”约翰小声说。

“给你闭嘴,当心我也揍你。”

“别打。”约翰大声说。

亚当抡起绳子,抽了一下父亲的肚子作为回答,以利亚连躲都没躲。“瞧见了没,约翰?不疼。”

“爸爸为什么不动?”

“他喜欢。”他使尽浑身力气,踹了父亲的肚子一脚,他也没吭声。但这一脚让他失去了平衡,以利亚摔了个四仰八叉,软绵绵、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如同那尸堆中的一员。你躺在尸堆上干吗,爸爸?你想陪妈妈烧死吗,你口渴吗?亚当又踢又打又踹,约翰喊道,“马修叔叔!马修叔叔!” 突然,亚当感觉自己飞过卧室,重重地撞向墙上的皮绑腿。

马修叔叔站在地下室台阶的最上一级。“穿上衣服。”马修说。

亚当想把他像以利亚那样定住,却找不到马修叔叔的意识。突然,他觉得自己五内俱焚,他挠着肚皮,想把火放出来;接着又感觉自己的眼睛在熔化,正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吓得大叫,想要安回去;他的腿像糖人一样开始碎裂,一点点地坍塌;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脸一片片地落在地上,变干,耳朵、鼻子、嘴唇、牙齿、舌头和眼睛掉在地上,犹如果冻;那两只眼睛正回望他的脸,他看见自己的脸俨然一块被抹平了的皮,嘴像一个大开着的洞;从嘴里忽然又涌出了心,接着是肝,然后是胃和肠子,最后身体成了一个在春风中轻飘飘空荡荡的面粉袋。

他躺在地上,哭着求马修发慈悲,求他原谅,求他将自己的身体恢复原样。

“亚当,”约翰在床上小声说,“你怎么啦?”

亚当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切都在,和从前一样;他睁开眼睛,能看到自己。“是我不好,”他小声说,“我再也不敢了。”

以利亚坐在地上,靠着墙号啕大哭。“马修,”他哭着说,“看看我都干了什么?生出了一头什么怪物呀?”

马修摇了摇头,“亚当吃过的苦头,约翰也一样没少吧?孩子就是孩子,你供他吃穿,但决定他变成什么的,是他的本性。”

以利亚明白了点什么,忍着痛笑了,“你也是沃辛,我以前就说过,像我早就说过的那样。”

“别再那样对我了。”亚当小声说。

“你,还有你父亲,”马修说,“你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应该用在哪里。你以为詹森是想让我们在那座农场住一辈子吗,以利亚?或者胡作非为,捉弄保护不了自己的人吗?我现在警告你们,你们俩,不要再让我瞧见你们为非作歹。你们这辈子做够了恶事,现在是时候补过了。”

亚当在沃辛旅店又待了两年,直到有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空着手逃了出去。他偷了一艘小艇,顺流到了林克瑞。他在意识中潜回沃辛旅店,发现了马修的儿子小马特,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让孩子大声说了一句“再见,马修叔叔”,然后杀了他。

他等待着马修复仇的一击,却始终没等到。他鞭长莫及了,亚当意识到,我终于平安无事,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直奔那个星球的首府天堂市。他一路平安,谁能动他一根毫毛?连想都别想。他从没挨过饿,因为有那么多人争着请他的客。在天堂市,他一边观察,一边等待。这都是从马修叔叔那儿学的:他的本事不是拿来玩的。他们蓝眼睛的孩子,都见过立在沃辛农场中央的一块石头,上面写着“沃辛农场/来自星际/碧蓝眼眸/詹森之子/源自此地”。我是第一个走出水之森林的詹森之子。我不会偏安一隅,或是一间旅店。我的抱负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就一点点地纳入了他的囊中。

这个世界化身为一个姑娘,来到他身边。她已不再年幼,是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的孙女。她出没于整座皇宫,却始终隐藏在视线之外,一动不动地依附于某个角落,或台阶之下,或门帘背面。不是没人管她,几名仆人兴许受过交代要跟紧她。可没什么用处,有谁在乎她?她有一个小弟弟,诺约克的王位依律由长子继承,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宠爱的是孙子伊维斯,看不见的孙女毓雯算什么?初次入住皇宫的时候,亚当就注意到了她,但结论是,她算不了什么,也就没再理会她。

一年之内,亚当就成了诺约克女大公埃琳娜不可或缺的人物。他爬得很快,但不至于令人起疑,相比本土的青年才俊,他爬得不算高,也没他们快。埃琳娜派他代表自己去参加重要的谈判——他似乎永远都能在复杂微妙的局势中做到万无一失。女大公让他负责为自己遴选仆从和侍卫,他的眼光精准无误,挑选的人无一不是既忠诚又能干,没人能瞒过他。他每每向她汇报敌人的意图,结果都被证明准确无比。埃琳娜得胜,诺约克繁荣,关键是,亚当也平步青云。他在天堂市飞黄腾达,人们都用畏惧和羡慕嫉妒恨的眼光注视着他。

除了毓雯。毓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每当亚当注意到她,都会发现这一点。他从她的记忆中看到,她时常在夜晚走进他漆黑的卧室,在夜色中仔细地打量着他,在他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打量着他,不明白这个不明来历的人如何变得大权在握,万人瞩目,成了大人物;而她,领主的女儿,诺约克女大公的孙女,却始终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想不明白。你所知道的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

但亚当注意到,在毓雯自问的时候,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亚当就是那些来自古老森林的魔法师——她知道所有相关的传说——是神之子。一天晚上,当亚当正缓步走向他在三楼的卧室时,她正靠在顶端的栏杆旁,等着他。她没有再隐藏。是时候登场了。

“你是干什么的,亚当·沃特斯?”毓雯问,“我是说,你在来这儿之前,靠什么谋生。”她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陡峭的梯井。

“找到不想活的小姑娘,把她们推下梯井。”亚当说。

“我都十四了。”毓雯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亚当扬起一边眉毛,“我可没有秘密。”

“你藏着一个大秘密,”毓雯说,“那就是,你知道别人的秘密。”

亚当笑了,“是吗?”

“你始终都在听,不是吗?我就是这样发现别人的秘密的,我会听。我见你注意每一个来我们家的人。妈妈说你非常聪明,但我认为,你只是擅长听罢了。”

“我们都不希望人家觉得我们聪明,不是吗。”

毓雯缠着栏杆,仿佛绕着栅栏长大的草。“可当你听的时候,”她说,“甚至听到了别人没说出口的话。”

亚当吓得一哆嗦。他屡屡用计,从各级官僚系统中脱颖而出,迄今还没人猜到他的秘密。那些他压着嗓子要挟过的人,都吓得一惊,说,“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的?”没人说过。

“你连人家没说出口的话都听到了。”亚当已经想到了毓雯的死。这会惹她祖母不开心,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孩子已成人,可在政治联姻前并没有特别的用处。亚当不欠诺约克女大公什么。她给他好处,他也没亏了她,大家扯平;他并不欠她一条人命。而他却是命悬一线;一旦人们猜到亚当·沃特斯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有一大批爪牙,而仅靠自己的大脑获取情报,那么,被他黑过的人个个都要杀了他,不消一天,他就会被干掉。我的命,或你的命,毓雯。

“我怎么听得到?”亚当问。我的命捏在你的手上。

“你仰面躺在床上,”毓雯说,“听着。一时笑,一时皱眉,醒来后或提笔写信,或亲自出马,或面陈奶奶。‘格拉夫森州长要的条件就这些,没别的了’,再不就是‘韦恩银行的黄金都被悄悄地挪建了高速公路,他们现在溢价收购’。你靠这一手揽得大权。你想有朝一日统治这个世界。”

“你知道吗,如果你把这事儿告诉了别人,说不定真就有人信了。那我就有性命之忧了。”我现在就能弄断栏杆,但不一定能摔死她。

“我不会泄密,绝不泄露你的秘密。如果,你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话。”

我可以让她从内到外燃成一团火,一了百了,但或许太惹眼了。“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毓雯。可惜,随着你一天天长大,却成了个讨人厌的人。”

“我是个非同一般、受人瞩目的小姑娘。”毓雯说,“如果你想杀我,我已经把一切都写下来了。都是我的证据。”

“你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好证明的。”

“奶奶不是常说么,说到政治,暗示就是一切。只要告诉人家,一个有钱有势的年轻人是个怪物,人们是很乐于轻信的。”

栏杆吱嘎作响,开始断裂。

“我爱你。”毓雯说,“娶我吧,除掉我弟弟,诺约克就是你了。”

“我可不要什么诺约克。”亚当说。栏杆开始向后倒。

“你不敢,”毓雯说,“我是诺约克第二顺位的继承人。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可不这么认为。”亚当说。

“我知道。”

“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亚当说。

“我是,”她说,“一个你可以吐露真情的人。你难道不想找个能诉衷肠的人?你来天堂市五年了,就快赢得天下了,可当那一天来临后,你拿什么打发日子?”

栏杆恢复了过来。“你最好下来,”亚当说,“那儿不安全。”

她从栏杆里抽出腿,爬了下来,走向靠在墙上的亚当。她上去紧紧地贴着他,说,“这么说,你会娶我?”

“绝不会。”亚当说着,伸手揽过她的腰,紧紧抱着她。

“你要娶的是权力,是吗?”她说着,提起裙子,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裸露的臀部。

“你不是继承人,你弟弟伊维斯才是。”

她撩起他的外套,伸手抚摸他的遮阴布。“我不必非有一个弟弟不可。”

“就算没有你弟弟,诺约克也太小了,实现不了我的抱负。再说你也不可能执掌大权。”他查了一遍仆人,没人想到三楼上来。

她面露愠色,“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他搂着她的大腿,把她抱进卧室。“因为我喜欢你。”

亚当对她格外地小心。他能感她所感,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时候不在状态,什么时候迫不及待;什么时候需要激情,什么时候需要温柔。他是她记忆中唯一的亲人,而别的女人脑子里的面孔都杂乱无章,兴奋时喊出的名字也五花八门。毓雯只有他一个人,她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你爱我。”她轻声说。

“你想相信什么,”亚当说,“就随你的便好了。”

亚当不急,还有几个小问题没解决。天堂市不是沃辛镇,在这儿没人坏他的好事,他的权力无人能敌,或者说无人能胜过一筹。任何人向他下战书,同他决斗,他知道自己都能赢,也赢了,除非对手反悔。谁挡他的道,他能轻易踢开绊脚石。他能把他们一个个哄得滴溜溜转,等厌倦了,就威逼利诱着干掉那些拦路虎。

除了斯蒂波克的女王佐菲莉尔。佐菲莉尔为人正派、深明大义,在所有统治者中卓尔不群,是位绝不撒谎,也不肯撒谎的女人。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她宁可一言不发;而说出真话的时候,她字字如刀,直刺听者的心房。人家怕她,连比她强大的敌人都畏她三分,因为他们知道,佐菲莉尔真心爱斯蒂波克的民众,斯蒂波克的民众也真心爱戴佐菲莉尔;佐菲莉尔甘心为民众呕心沥血,民众也甘愿为她赴死;谁也别想拉她合谋,干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凡是他们的图谋,她一概不参与。这可是个心头大患,因为只要她向敌人发起挑战,战争很容易呈一边倒;不与她结盟,无异于与她为敌。各国都说,詹森想必偏爱斯蒂波克的那片国土,因为他将她送到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