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开始生病,并且由于水都留给了孩子们,牲畜接连死去。松鼠从树上跌落下来,死尸遍布田野。老鼠在房子四周死掉,狗撕扯老鼠,喝它们的血,不久也都死了。人们发现马匹死在马厩里,尸体都僵硬了;牛抽搐一两下,也倒毙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我命令马上停止;如果是我干的,就让这一切赶快终结吧。可不管他把这话说多少遍,喊得多大声,干旱都没有缓解。旱情愈演愈烈,天气越来越热,现在,人们在森林里巡视,谁敢动一点点火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连生火做饭都被禁止了,因为哪怕一个火星,也会把整座森林烧成平地。很多人赶着马车,从天堂山、附近的河流上游、世界之巅赶来,满载着水罐和水桶,用一桶水买下一座农场,用一罐水买下一栋房子,用一杯水买下一个孩子,用一口水就买下一个女人的初夜。但水就是命,所以值这个价。

族人们来找阿尔,说:“放我们走吧,我们得去有水卖的地方,就算卖掉沃辛农场也在所不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

可以利亚大发雷霆。相比沃辛农场,他们的命值几个钱?

他们威胁要宰了以利亚,直到有人提醒说,他不能死——不管他对这个世界改动了什么,都得活到把它改回去为止。

最后,他们说,你还等什么?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们,要么放我们走。还是说,看着我们死,你很开心?

以利亚的妻子阿尔和他们的儿子约翰、亚当,也和其他人一样饱受干渴之苦,可也不尽相同。仿佛,他们能从空气或泥土里的根茎中吸收水分一样,他们在呼吸时不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他们的嘴唇和鼻孔没有流血,也没在深夜尖叫着要喝水然后死去。界外的人都没有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因为,为了水,他们不惜出卖灵魂以保全性命。但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水被送过沃辛的界墙。

一天,以利亚听说阿尔计划动用秘匙,放卖水的人进来。可他也知道堂兄弟和叔伯们的想法:边界一旦打开,他们都会离开,像马修一样。沃辛农场就完了。

反正这儿也是死气沉沉,他们回答道,看看这一片荒芜吧,都是你干的好事。

可他既没有打开大门,也没法用意志驱散干旱。

就这样,一天,在催人发狂的悲痛驱使下,活下来的人开始将尸体搬到以利亚的家门前。有婴儿和儿童,有母亲和妻子,有老人和青壮,他们干透的尸体垒在以利亚家的院子里,就像一座纪念碑。他读到了他们的密谋,试图阻止他们。他冲他们大喊大叫,可他们并没有停手。到最后,他的怒火变成了一把屠刀;他们全都死了,都成了他们堆起的尸体中的一员。在界墙以内,除了以利亚一家,无一幸存。

恨意在以利亚心中翻腾,他咒骂他们勾起他的怒火。我并不希望你们死!如果你们能站在我这边,阻止我的兄弟——

就在他咒骂死者的时候,尸体开始自燃,随即熊熊燃烧;火焰从他们的腹腔迸发出来,四肢就跟火绒一样酥脆,浓烟升入天空。当火焰燃烧到最旺的时候,阿尔从房子里跑出来,将秘匙扔进火里——几乎立即就爆炸了,大火炽热无比。跟着,她也投身友邻们的尸堆中。是她丈夫,强迫她把所有人逼上绝路;她愤怒不已,将一切都怪罪到他的头上,他不让她放他们逃生。

以利亚陷入极度的痛苦中。他哭了,也将水带回了这个世界。

就在他大哭的时候,就在他的儿子们目睹那场可怕大火的时候,西边飘来一片云,一开始,云非常小,伸出一手就能将它遮住。可马修·沃辛也从他旅店的塔楼上看到了那片云——他将旅店建造得比大树的树梢还要高,这样就能看到沃辛农场了。马修看到了那片云,对他新村庄里的人大喊:快看,就要下雨了!

以利亚看到了人们对雨水的渴盼——如地震般强烈。他不禁倒抽一口气。人们渴望雨水,他也一样。凝聚起他的愤怒和对他所作所为的内疚与悲痛,他终于唤来了雨水。云变成了灰色,风骤起,一碰就断的树枝随风抖动;雷声隆隆,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瓢泼大雨降落森林。河水几乎立即涨满,大地变得湿润,闪电劈下,把大树点燃,可随即就被雨水浇灭了。

透过村民的眼睛,以利亚看到他乐于见到的一团火——马修旅店的塔楼烧了起来,他也在塔楼上;可马修一扬手,火就熄灭了,如同从未燃起一样。我是对的,以利亚想道,我是对的,他对我们撒谎了,除了屏蔽我,他还有其他天赋!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暴风雨终于止歇,沃辛农场只剩下一片荒芜;就连尸体都被湍流冲走了。秘匙不见了,界墙也就消失了。以利亚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带上儿子们离开了农场,向西走了十英里,来到弟弟的旅店,请求他原谅他给世界造成的巨大伤害。弟弟对他十分友好,还让他当了沃辛旅店的半个老板。即便到了这时,他依然在自言自语:我是对的。母亲应该将你留在沃辛农场,我是对的。

可他从未将这句话说出来。事实上,他的余生都没有说过话。后来,马修带着以利亚的儿子来到街上,对他们说:“看到那块牌匾了吗?上面写着沃辛旅店。现在,你们和你父亲、我、我妻子和我们未来的孩子,是仅存的沃辛后裔。谢天谢地,这个名字是一座监狱,我们是沃辛家族仅存的人,可我们终于自由了。”即便听到这些,以利亚依旧维持缄默。

拉瑞德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詹森跪在他的床边。“贾斯蒂丝告诉我,梦结束了。”他说,“你父亲喊你。”

拉瑞德起身,走到楼下。母亲正俯身在父亲旁边,将一个杯子举到他的唇边。拉瑞德也想喝水,可他没有这么要求。父亲看见了他。

“拉瑞德,”父亲说,“我做梦了。”

“我也是。”拉瑞德说。

他扬起残肢,“我在梦中看见你为了这个自责不已,我梦见,你以为我恨你。以沃辛的名义起誓,我没有。你做得一点都没错,我没有怪你,你是我的儿子,你救了我的命,要是我说过什么让你如此自责的话,请原谅我。”

“谢谢你。”拉瑞德说。他走到父亲身边,拥抱了他。父亲亲吻他。

“现在睡觉吧。”父亲说,“真抱歉我让他们叫醒你,可我不能让你继续带着这种感觉过哪怕一个小时。以詹森的名义,你是一个父亲能拥有的最好的儿子。”

“谢谢。”拉瑞德说。然后,他走向自己在楼下的小矮床,可詹森领着他上了楼,“别睡那个寒酸的稻草铺了,今晚,你该睡在更好的床上。”

“是吗?”

“以利亚·沃辛在你的记忆里,拉瑞德。那可不是个愉快的梦。”

“是真的吗?在斯蒂波克的移民区里,真的发生过那么严重的干旱,它最后是以一场暴雨终结,而不是任何人带来的吗?”

“这很重要吗?反正以利亚相信干旱是他造成的,暴雨也是他引来的。他的余生都没有摆脱这场悲剧的影响,仿佛事实确是如此——”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詹森轻轻按了他一下,让他坐在床上,给他盖上毯子。“我也不知道,拉瑞德。那是记忆的记忆。沃辛家族的其他人是这样死的吗?可除了马修和以利亚的后人,这世上再没有别人有和我一样的蓝眼,可或许是其他人都被找到并杀掉了。至于暴风雨,现在确实没人能控制天气,可贾斯蒂丝可以控制水、火、土、风,谁又能说,我的子孙中没有过一个能引发地狱一般的大干旱,以及世界末日一般的暴风雨的人呢?唯一能肯定的是,再也没人有像他那样强烈的恨意,在任何的记忆中,我都没有见过那种恨意。”

“比起他,”拉瑞德小声说,“我对你的恨其实就是爱。”

“确实如此。”詹森道,“快睡吧。”

以父之名

In the Image of God

父亲总算下了床,但谁也高兴不起来。他实在讨人厌,成天夹着拐杖在家里转来转去,佝偻着身子,犹如一棵大风中的树,随时准备扑向跟他搭话的人。拉瑞德不是不理解他为何变得暴躁,但这丝毫无助于缓解厌恶感。楼下的人都想办法躲着他,拉瑞德也渐渐喜欢待在楼上詹森的房间里埋头写书。女人们不再来小旅店,修补匠也开始挨家挨户地找活干。不久,小旅店里只剩下妈妈、萨拉和贾斯蒂丝三个人。连妈妈都躲着他,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他。他脾气渐长,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觉得大伙儿千方百计躲着他是因为他成了废人。

只有萨拉不离他左右。如果妈妈叫她扫地,她很快就会扫到父亲的床边,他正躺在上面生闷气呢;如果她和小矮人玩,它们会围着在壁炉边休息的父亲跳舞,这时,父亲会看着她,安分一段时间。可接着,当他想做些事儿,比如往壁炉里添根柴,磨这个星期熬粥用的豌豆时,萨拉会上去帮他抬起他吃力地拽着的木头的一头,或是把溅出来的硬豌豆扫进磨眼;这时,父亲会大发脾气,骂她是个笨手笨脚的傻瓜,叫她滚开。她滚了,但要不了多久,她又不声不响地折了回来,待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妈妈曾压低嗓子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自讨没趣,就离他远点儿。”

“他丢了胳膊,妈妈。”她答道。听上去像是铁匠把胳膊忘在哪儿了。

一天晚上,修补匠回旅店吃晚饭,拉瑞德也从楼上下来,这时,萨拉大声地对父亲说:“爸爸,我梦见你的胳膊在哪儿了!”

没人吭声,都在等着父亲发火。但没想到,他只是镇定地望了她一阵,说:“在哪儿呢?”

“树知道,”她说,“所以你要变得和树一样。树枝断了的时候,它们能长出来。”

父亲小声说:“萨雷拉,我不是树。”

“你不知道吗?我的朋友能让你变成树,变成木材。”她望着贾斯蒂丝。

贾斯蒂丝像听不懂似的,盯着眼前的餐桌一声不吭,一家人齐刷刷地盯着她看。接着,萨拉哭了起来,“凭什么不行!”她抽抽搭搭地说,“他是我爸爸!”

“好了好了,”妈妈说,“坐下来吃饭吧,别哭了,萨拉。”

父亲在桌首坐下,将拐杖放在一旁。“吃吧。”说着,他拿起勺子往嘴里送,飞快地吃完了这顿饭。

詹森没上桌,但这会儿不失时机地进了门。他拿着铁匠铺里的钳子和一段铁,走向父亲,说:“不知怎的,这应该是打大镰刀的。”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修补匠盯住盘子不敢抬头。但父亲仔细地看了看铁段说:“不够打一把大镰刀。”

“那就麻烦你帮我挑一块能行的。”

父亲苦笑着,“詹森,你不光多才多艺,还是个做铁匠的料?”他摸着詹森的上臂问。他有两条男子汉的胳膊,但和父亲一比,却细得像个孩子。

詹森摸着自己的胳膊,哈哈大笑。“好啊,我倒要瞧瞧,男人是打铁练胳膊,还是拿胳膊打铁。”

“你又不是铁匠。”父亲说。

“也许,我的两只手,能抵得上铁匠的一只左手。”

这是讨价,父亲擅于还价。“你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说不上,除了像朋友那样做值得做的事。拉瑞德如今不知道在写什么,我也帮不上他忙。”

父亲笑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詹森。不过成与不成,咱们走着瞧。”他扭头对萨拉说,“也许我能用一条胳膊换回两条。”

他起身离席,一件件地穿上外套,围上围巾;詹森过去帮他,没有招致他的呵斥,因为他知道父亲什么时候需要帮忙、怎么帮,什么时候不需要。

目送着他们出去,拉瑞德想:本应在铁匠铺里,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可我要为詹森著书立说,所以他才代我陪着父亲;但他说不清到底是气愤、嫉妒还是伤心,他从没想当一个铁匠。想到有人在炼铁炉边陪着父亲,他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铁匠铺里又响起了悦耳的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和父亲扯着嗓子骂人的声音。那天晚上,父亲风也似的回到家,嚷嚷着榆木脑袋什么都干不成,打的镰刀除了干草啥也割不了,一无是处。父亲打起了精神,日子又能过下去了。

当天夜里,拉瑞德梦见了一段久远的往事,一个男孩躺在床上,正在探听别人的心声。

身边的约翰发出轻轻的鼾声,呼气中有股隔夜的酸酪味。但他睡了就好,他醒着,亚当就没法去探险。这会儿,他总算可以意识出窍,不必担心约翰添乱了。

几个星期前,亚当才发现了自己的本事。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一只小松鼠,抡起一块石头把它砸死了。他一边慢慢接近,一边对它默念道,别动,别动;松鼠始终一动不动地待着,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动作太轻,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过,他抡起的石头砸偏了,而松鼠依然动都没动一下,别提一下蹿上树了。它呆呆地等着亚当走到跟前,把它抓起来,抡向一根树干。它永远不动了。

他和小伙伴们在深水潭里戏水。他们潜水的时候喜欢互相躲避,玩假装淹死的游戏。亚当这回玩得可开心了,雷吉潜到水下的时候,他默想雷吉脑袋朝下,直到空气像把刀那样绞着他的肺,才放他上来;雷吉浮出水面,吓得哇哇大哭,不管小伙伴们怎么说都不肯再潜下去了。等亚当把他们一个个都捉弄了一遍,他们才怕了,说水里有怪物,打死也不再下水。

没关系,亚当又找到了别的乐子。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去探查沃辛镇的人都在想些什么。第一个倒霉蛋是修桶匠伊诺克,每晚他跟妻子亲热的时候,亚当都要作弄他一回。昨晚他让他中途不振,今晚又让他折腾了一个钟头都不得消停,最后,早就没了兴致的妻子求他快下来睡觉。哦,修桶匠伊诺克骂了一声娘,由于下身燥热一夜都没睡好。

亚当又找上了养猫的磨坊主太太。昨晚,他唆使她心爱的猫咪挠了她,她是哭着睡着的。今晚,他让她把猫脑袋塞进了磨盘。搁在过去,亚当最喜欢的是猫被磨成肉酱的场面,但如今,他更享受进入磨坊主太太的头脑,聆听她伤心欲绝的惨叫:“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对你都干了什么呀!”

还有雷吉,他最喜欢捉弄的对象。以前不管做什么游戏,他老对别人呼来唤去的。他让雷吉下床,脱掉睡衣,去了妓女玛丽在小河畔的家,站在她家门口玩起自己的下身,最后是她父亲开的门,连踢带骂才把他赶走。

而在亚当内心深处,被他捉弄过的人都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被放到他们家院子里那不断垒高的尸堆上面。

这样够了吗,爸爸?够了吗?

他让烘焙师安恩以为自己胸口爬满了小蜘蛛,直挠得自己血肉模糊。无奈之下,她丈夫只好把她的双手朝后,捆了起来。

够了吗,爸爸?

理发师萨米去了他家的铁匠铺,把剃刀口锉平了。

够了吗?

住上街的韦迪夜里正给宝宝喂奶,孩子突然没了呼吸,她怎么弄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