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拉瑞德说。

詹森看上去像挨了一拳,“除我以外。你最希望贾斯蒂丝把谁,从你的脑海中剔除,就像擦去泥土上的一幅画那样?”

“我的记忆已经被你们折腾够了,别再来烦我了。”

“你真是个傻瓜。你以为你这阵子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就是那些记忆!你让我别再烦你,你恨我,就因为我给了你那些记忆。你到底想要什么,孩子,安全还是自由?”

“一个人待着。”

“拉瑞德,我会尽快如你所愿,不再来烦你,可我们还要把这本书写完。现在听好,我会把我剩下的故事告诉你,不用再做梦了——你那些宝贵的记忆再也不会被扰乱了。准备好了吗?”

拉瑞德放下羽毛笔,“那就速战速决吧。”

“你想知道斯蒂波克和其他人怎么样了吗?”

拉瑞德耸耸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他知道这越发激怒了詹森,但正合他意。

“维克斯和迪尔娜自然是结婚了。我把他们都带进了星塔,每人都做了几届市长。我让斯蒂波克写了几本关于机械、燃料和常识的书,留给后人作基础,后来,我也把他带进了星舰,他做了两任市长。对了,他结婚了,生了十一个孩子,在我带他上星舰之前。三百年后,天堂市有了两百万人口,但它不同于首星,大概只有两万人住在城市里。人们向北到了平原,向南进入森林和矿区,一直将土地开垦到星河上游的源头,还有些人到了天堂河口定居。他们是一个整体,有相同的文化,说同一种语言。我教会了他们我能教的一切,觉得基础已经够牢固了,于是把星舰中的人全都带了出来,另从那些从未休眠过的人中挑选了几十个。我每年都创建移民地,一次五千人。斯蒂波克坐船去了他从前挖矿失败的地方;卡波克和莎拉带着两千只羊,由陆路去了斯蒂波克荒漠的东部;铜匠韦恩去了东北部的山区;维克斯和迪尔娜带着他们的人向东迁徙;诺约克坐船向西,移居小岛,他的牛在那里自由活动,以海为界;林克瑞和哈克斯各自在水之森林的对面创建了城市,以斯蒂波克、维克斯和迪尔娜坐木筏返回家园的那条河为界。这些都是你认识的人,其他还有很多。有一个移民地是我意愿之外的,就是比灵和他的人在南方小岛上的那个,我听说,那里最早地出现了文明退化的现象。当然了,我所建立的和平不是永久的,在哪儿都是如此。后来出现过贸易和战争,探索和隐藏,人们谎话连篇,真相被竞相遗忘。但是,每片土地上的人都铭记着詹森创建的黄金时代、和平时代。人类习惯缅怀早已没落的黄金时代,这一点你很清楚。”

“我想念的肯定不是你。”拉瑞德说。

“等最后一批移民者离开天堂市,我就驾驶星舰飞离了初地,它的状况已经不适合星际飞行了,但无关紧要。我驶上轨道,开始休眠。这一睡就是五十年。”

“像神一样高高在上,”拉瑞德说,“透过万千云层俯视着世界。”

詹森充耳不闻似的继续说:“后来我醒过来,开始着手真正的工作——我从没打算创建理想国,我做的不过是教人们工作、繁荣、施加行为以及承担后果。我还有正事要做,我自己觉得(看上去也是)快四十岁了,但还没有子嗣。沃辛这颗星球,将为我的子孙提供土壤,发展出或许比我更强的天贼能力,拉瑞德。

“于是,我带了些设备,登陆在西河与水之森林之间最浓密的一片区域,不会有高速公路通过——在这个世界拥挤不堪前不会,虽然我猜那也不会太久。我划出一块方圆十公里的区域,用抑制剂标出界限。”

“没听说过这个词。”

“明白。抑制剂会落下一道无形的壁垒,有智力的生命若跨过会很不舒服——鸟儿能飞过去,狗和马会受一点点影响,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不会有海豚的困扰——我找了块石头把抑制剂嵌进去,用激光在上面刻下——

沃辛农场

来自星际

碧蓝眼眸

詹森之子

源自此地

这些字。”

“看得出,你打定主意要终结对你的崇拜。”

“我从没起过这个头,这你知道。但我们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对不对?每个移民地里都流传着詹森的传奇,那个把星塔带入苍穹,会在某一天降临的人。我只需做一点微调。我去找斯蒂波克家的人,当时加罗已经死了,他的孙子艾恩(Iron)做了当地的市长。我向他们讨了一个地方住,没说我是谁,可他们又不瞎,我的眼睛足以说明一切。消息马上传开了,人们都跑来看我,但我一直没承认是詹森。我在那儿住了六个月,其间给他们讲了一些故事,足以告诉这个世界:将来某一天,我的子孙会到来;我又给了他们一些理由,在认出我的孩子后不会憎恨或杀掉他们。你肯定记得,我有半辈子——好吧,大半辈子——都提心吊胆地怕被识破是天贼而被干掉。

“临走之前,我娶了艾恩的女儿雷恩为妻,带她去了北方的沃辛农场。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我从未提起过‘沃辛’这个名字?我只把农场命名为沃辛,并且只把这个名字告诉了斯蒂波克家族的核心圈子。他们是沃辛守护者,将来如果我的子孙变成了拉达曼德,他们会负责保护这颗星球——这种事大概不可避免,毕竟宿命植于骨髓。

“我带着可怜的雷恩去了沃辛农场,我们生了七个孩子,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拉瑞德,我跟乎姆不同,我是爱孩子们,可我还有更想做的事情,这一点大概像我父亲,或者像杜恩吧。我还有事要做,有东西要学,这些对我而言都比天伦之乐更具价值。你说得对,如你所说:我没有心。”詹森残忍地笑笑,“十年之后——别忘了,对我来说那仅仅是在一年以前——我将开启抑制剂的秘匙交到她手上,教会了她如何使用就走了。我必须弄清楚事情会如何发展,必须知道故事的大结局。我挥别雷恩,并告诫她一点,至关重要的一点:必须等我们的孩子嫁人或娶妻,她才能离开农场;拥有蓝眼的孩子,决不允许踏出农场一步;而没有蓝眼的孩子,一成年必须离开。”

“多快乐的一大家子,”拉瑞德道,“孩子们都是犯人。”

“的确,既残忍又悲惨。我猜他们一定会打破规矩,我的初衷是争取时间,等他们人口壮大后,或许是三四代人,再踏足外面的世界。我断定一定会有人不听话,会偷走秘匙,打开封印。我怎么预料得到他们有多少耐心?或许,他们之所以待了那么久,是因为我给雷恩留下的另一条规矩。我告诉她,在去世前要挑选一个女儿或是儿媳来掌管秘匙,继承她的职责继续守着大门。还记得吗,在我小时候,沃辛家的天赋只在父子之间遗传,我不知道这一点会不会变异,结果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于是,秘匙由一个女人传递给另一个女人,她们都不是天贼,在家族中的唯一的权力就是秘匙。如此这般,她们传递了一千年。这一千年里,只有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孩子留在墙内;那些没有蓝眼的孩子跨过结界,在附近创建了农场,他们的女儿成了沃辛农场里的妻子。近亲通婚愈演愈烈,天赋加倍再加倍,终于触发了改变:他们变得聪明、易感,同时虚弱、病态,害怕这个世界,对那道无形的结界、对农场中央的那块石头总是过分敏感。我本该预见到这一点的,可我没有。我赋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能力,只有在关于神的梦中才能想象的神奇能力;可我也让他们的心缺少了人性。最终,奇迹不是他们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能力,而是当终于有蓝眼睛的人跨越樊篱时,他们都已经没有人性了。”

“在你那些非凡的子孙成长期间,你去哪儿了?”

“我把一切准备停当,然后将星舰沉入了海底。只有当这个世界拥有足够的科技发现我在海底,并将我带回海面时,我才会苏醒。另一种可能是,其他人类发现了我的小小星球,把我唤醒。不管哪一种,在我看来都是苏醒的好时机,我深信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料到足足等了一万五千年。但这是必须的,我必须知道大结局。”

拉瑞德还在等着,但显然詹森说完了。“就这样?我一个钟头就能写完,到时你就把书带上,赶快离开这里,再也不要来骚扰我们。”

“很抱歉,拉瑞德,让你大失所望了。这并不是大结局,只是我能讲述的那部分的结局。剩下的贾斯蒂丝会让你梦见。”

“不!”拉瑞德大喊,他站起来,将桌子撞到一边,还把墨水都洒在了地板上。“我,决不,再做梦了!”

詹森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扭回房间中央。“你欠我们的,你这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小混蛋!贾斯蒂丝用梦指引你回家,我们救了你父亲的命,你欠我们的!”

“那她为什么不干脆篡改我的意志,让我甘愿忍受那些梦?”

“我们倒是想过这么干。”詹森说,“可首先,这是绝对禁止的;其次,那会让你变成另一个人,你也说过不要玩弄你的意志。拉瑞德,就剩为数不多的梦了,就快完成了。况且剩下的梦不再是亲身经历的回忆,不会非常清晰,像斯蒂波克的经历那样,从他,到我,再到你。剩下的这些记忆,都是在沃辛家族之间代代相传的,是一些零散的碎片,每一代人都觉得关键才记住的。你今晚将梦见的是迄今最古老的记忆,发生在我离开他们的一千年后,关于他们如何结束牢笼生涯。”

“不要做梦,现在就告诉我。”拉瑞德说。

“必须在回忆中看。如果我讲给你听,你肯定不信或不理解。”

这时有人敲门,是萨拉。“父亲醒了。”她说,“他很不高兴。”

拉瑞德知道他必须到楼下去,但他害怕面对父亲。父亲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他能清楚地记起父亲的手臂被一根断枝刺穿,骨头变得粉碎。他能清晰地记得斧子砍断血肉和骨头的感觉。是我干的,拉瑞德默默地说。是我干的,他一边下楼,一边在心里说。是我干的,他站到父亲的床边时,心里还在说。

“你,”父亲轻声说,“他们说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拉瑞德点点头。

“你应该把我留在那儿,让你开了头的事结束。”

父亲冰冷的恨意令他无法承受。他噔噔跑上楼,扑倒在詹森的床上,在悲伤和愧疚的夹击下号啕大哭。他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詹森没有叫醒他,自己睡到了地板上。

拉瑞德开始做梦。

以利亚扶着犁,任牛拉着在田地里留下笔直的犁沟。他没看左边也没看右边,只是稳稳地向前犁地,仿佛他和牛是一体,是同一种生物。这在某种程度上倒不假,因为以利亚的心思并不在犁地上。他正在读他母亲的思想,看着她进行那件无法言说的逆行。

“马修的眼睛里有黑点,”她说。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因为她是边界那边的孩子。“他不能留下,必须离开。”

他当然愿意离开,远走高飞;他恨这个地方,恨我,因为我比他强大;他要离开我,到边界那边去,可这是禁止的。马修的眼睛里有黑点,可他具备沃辛的天赋,所以必须留下来;他有一种能力,虽然或许没有别的:他能将我屏蔽在外,让我读不到他的思想。在所有沃辛后裔中,自打能记住时间以来,只有他,具备封闭自己的能力,挡住沃辛的眼睛。他隐藏了什么?他怎敢保有秘密?他必须留下,他必须留下来。我们不允许这个星球上有谁的后代能将我们屏蔽在外。他必须留下。

母亲将秘匙从火上拿下来。以利亚默默地召集其他人。快来,母亲要开启秘匙了,快来。

于是他们都来了,所有沃辛家长着蓝眼的男人,以及他们的妻子、孩子。四周静悄悄的,因为他们从不需要说话。他们聚集在标记着沃辛农场边界的矮墙边,他们都在等着母亲来,放马修离开。

“不。”以利亚开口道。

“这是我的决定。”母亲说,“马修和你们不一样,他没有心灵感应的天赋,不知道你们知道的事情,他和界限那边的人一模一样。而在这儿,他好比一个盲人活在正常人的世界里,那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困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他有其他的天赋,而且他的眼睛是蓝的。”

“他的眼睛是杂色的,而他唯一的天赋是私隐。以无上之神的名义,我也想有。”

以利亚透过母亲的眼睛看着自己,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恐惧,可他知道,她不会屈服。这让他心头火起,青草在他脚下突然干枯,脆得一触就断。“不要违背沃辛的规矩,妈妈。”

“沃辛的规矩?那个规矩就是,我是秘匙的保管者,我负责判定谁留下,谁离开。你们有谁,想把它从我手里夺走?”

当然没人敢。没人敢触摸秘匙。秘匙在她的手里,她松开手指,挑衅般地等待了一会。他们突然感受到内心的静默,某个早已习惯听到的声音消失了,以至于当它消失了,大家才注意到。大门开启,他们都很害怕。

马修朝前走,手里拿着他继承到的东西:一把斧子、一把刀、包有一块奶酪和一块面包的纸包、一个水袋和一个杯子。

以利亚站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让他走。”母亲说,“不然,我就让大门每时每刻都开着,你的孩子们就会爬过界墙,远走高飞,沃辛农场将变得和外面的世界毫无区别。让他走,不然我说到做到。”

以利亚想把秘匙从她那里夺过来,交给另一个遵守沃辛规矩的女人。可当其他人读到了他的想法,全都制止了他,还说如果他敢,他们会杀了他。

你们就是一群卑鄙的家伙,以利亚心说,你们全都会遭诅咒。你们默认她破坏规矩,所以全都该毁灭。在无声的怒火中,以利亚闪开一边,让他的兄弟离开,然后走回田地。在他身后,在他踏足的地方,青草全都立即枯萎了,留下一条死亡的痕迹。怒火在以利亚心里燃烧,死亡是他独具的天赋。他看到母亲注意到了,感觉很满意;他看到他的堂兄弟和叔伯们都很害怕。迄今为止,沃辛家族里还没有谁和我一样。一个女人破坏了规矩,并且丝毫不知她最偏爱的儿子的危险性,此时此刻,沃辛赋予了我独具的能力,他在崩坏的时代选择了我。我绝不会让马修不带惩罚地白白离开。如果有人破坏规矩,绝不可能不付代价。

他没有决定如何报复,只是任由自己的愤怒愈演愈烈。很快,母亲开始像那些青草一样打蔫了,她的皮肤干裂剥落,舌头在嘴里变厚,她不停地喝水,但饥渴感丝毫不得平息。在马修离开四天后,她将秘匙交给了以利亚的妻子阿尔,阿尔并不想要;她将秘匙交给阿尔,就去世了。

阿尔惊恐地看着她丈夫,说:“我不想要。”

“它是你的了。遵守规矩。”

“我不能让马修回来。”

“没指望你能。”

阿尔在心中说:可她是你的母亲!

以利亚将回答送入她的脑海:母亲坏了规矩,触怒了沃辛;马修也坏了规矩,等着瞧沃辛会怎么反应吧!

好几天过去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马修并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他穿行于界外人中间,他的那些表亲、姐妹、姑姑和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没有沃辛的蓝眼。他说服了很多人离开。以利亚无法窥探马修的计划,只知道他告诉别人的话。他说到要创建一座村镇,他要经营一家小旅店,店址就在向西十英里外。在那儿,北边的道路横跨河流,经常有旅客往来,他说,我们能从与他们的交往中了解这个世界。在所有的亵渎行为中,他还犯了最恶劣的一种:将小旅店命名为沃辛。

在这个星球上,只能有一个地方叫沃辛。沃辛农场。

两个月之后,人们才意识到以利亚的怒火有多可怕。那段时间一滴雨都没下,太阳每天无情地炙烤大地。持续了一段时间的舒服天气变成了干旱,干旱又变成了大旱。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空气中的霉味儿消失了,干燥得如同沙漠。人们的嘴唇开始干裂,干燥的空气呼吸起来像刀子扎一样;河水越来越低,原本隐隐约约的河口沙洲变成了小岛,又变成了半岛,最后河水彻底停止了流动。水之森林的树木变成了灰绿色,叶子毫无生气地垂在树枝上。在沃辛农场的田野里,虽然人们挖了水井,还从越来越浅的河里汲水,可幼苗还是全都枯萎了,然后发黑,一一枯死。

这是仇恨的后果,是以利亚的怒火在作祟。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和牲畜都越发虚弱。他们都来央求以利亚手下留情。你的惩罚已经够了,他们这么说。想想我们的孩子们吧,他们说,求你让大雨下来吧。但以利亚做不到,他只是让愤怒填满内心,但从没阻止过下雨;他无法停止仇恨,即便是族人们请求,即便他自愿放弃。

他甚至不能肯定这一切是不是他造成的。他听到,旅客们在那座全新的漂亮旅店里告诉马修,时不时地会出现这样的干旱,可通常都在大海另一边的斯蒂波克大区。这是自然气候,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暴雨来终结干旱,暴雨将大得足以摧毁屋顶,几近淹没这个世界——这种大暴雨百年一遇,为的是刷新这个世界。

还有人说,这不过是偶然。暴风雨朝南去了,在极西的林克瑞大区就没有干旱,东边的哈克斯大区也没有,就连西河都水流充沛,滔滔河水从世界之巅向下,流经哈克斯大区。只有在这一片干旱区域,河段是干涸的。“要我说,你们是刚好处在干旱的中心,”旅客们说,“只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