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朝南的门口积得很深。他们把雪拨开,来到门左侧顶部的宽窗边,那扇窗是向里开的。他们猫腰钻了进去。

“帮我把火拨旺。”前一天点的火还着着。可到底有什么紧急的工作,非要他们冒险顶着这么大的雪来干?

拉瑞德想去关窗,同时得到了答案。

“点上火,”父亲说,“把窗边的雪都弄走,这样别人才能看清入口。”

别人。拉瑞德立马明白了,今天晚上,他们将为他举行成人礼,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还能请到人前来观礼,是莫大的荣耀。

他们来了,两个两个地到来,最后聚起了十八人,在暖意融融的铁匠铺里,他们都快热得流汗了。他们在敞开的窗户到炉火之间,留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

“我们,立于冰与火之间。”父亲说。

“冰与火。”其他人依礼应和。

“你选择面对烈火,还是寒冰?”

面对烈火还是寒冰,什么意思?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怎么通过考验呢?

他犹豫了。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拉瑞德尝试猜测他们的意图。烈火意味着柯兰妮,在痛苦中焚毁;寒冰意味着外面的暴雪,看不到任何回家的指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选烈火。可跟着他又转念一想:如果我必须同时面对这两样,我会先选哪一种,后选哪一种?我将,先面对最让我恐惧的那个——兴许这就是测试的意图。

“火。”他说。

立刻,很多只手抓着他,把他推向熊熊烈火。风箱发出嘎嘎的爆裂声,余烬直往上蹿,很多只手扒掉他的衣服。最后,烈火灼烤着他的前胸,窗口灌进的寒风刺痛他的后背。

“天地初始,”父亲朗声诵道,“是休眠的时代。当时,所有人都渴望黑夜,憎恨清醒的白日。在他们当中,有一人具有无边的能力,他憎恨休眠,于是招来了毁灭。这个人名叫杜恩,在苏醒之日降临前,没有人知道他。在苏醒之日那一天,钢铁世界传来一声呼喊:看看这个偷走休眠的人吧!于是,杜恩的恶名家喻户晓,因为休眠者属于他,可他们无一例外被迫地苏醒过来。”

如果杜恩的脸从未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这些话对我有什么意义?拉瑞德琢磨着。如果我不知情的话,这一切不过是个古老的仪式,一个神话;可我已经知晓真相,我和杜恩面对面说过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们,当他发觉你害怕时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你。我就是杜恩,但如果他是魔鬼,森卡就比魔鬼更邪恶。

“接下来,”父亲说,“所有星球都迷失在黑暗之中。人们再也无法在天空中找到星星,整整迷失了五千年。直到后来,人类学会了逆光旅行,星际飞行的速度那么快,使得被杜恩偷走的休眠再也派不上用场。跟着,他们再次找到了彼此,找到了所有星球,只有一个除外,那个具有神圣名字的星球。”

“冰与火。”其他人依礼应和。

“只有在冰与火之间,才能言说那个名字——”父亲伸出双手,将拇指按在拉瑞德的眼皮上。“沃辛。”他说,跟着又小声道,“说一遍。”

“沃辛。”拉瑞德说。

“那是最为遥远的星球,隐蔽于最深处。就是在那里,当人类苏醒之时,无上之神进入休眠。神的名字,叫詹森。”

“詹森。”人们应和。

“那颗星球上都是无上之神的子孙。他们看到了整个宇宙的痛苦,苏醒的痛苦,火和光带来的痛苦,于是,他们道,‘我们将怜悯那些苏醒之人,减轻他们的痛苦。我们不是詹森,无法赠予他们休眠;可我们是詹森的子孙,能让他们远离烈火。我们,化身为冰人,在你们的背后送上守护。’”

拉瑞德这才意识到,他们,都知道詹森故事的结局。他们知道,在詹森做完一切后,那颗星球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父亲说,“他们赐予我们冰,给予我们守护;可我们记得痛苦的滋味!在冰与火之间,我们记得——”

他突然卡住了,没有再背诵下去。人群交头接耳。“记得——”“痛苦。”有人小声道。

“一切都不同了,”父亲不再背祝词,他说,“再也不是苏醒之日,再也不是冰之守护,现在降临的是痛苦之日。我绝不允许重蹈覆辙。”

众人噤声。

“我们都看到了那桩悲剧沿河而下,那正是冰火仪式导致的!我在那天就说过,我们,绝不会做相同的事!”

拉瑞德一直记得木筏上那个被活活烧死的人。木筏来自河上游,那里的群山有不化的坚冰。

“如果照做,会怎么样?”拉瑞德问。

父亲的表情很痛苦,“我们会把你丢进火中。从前,我们的手臂会被天使阻止,哪怕用尽全力也不行。这个仪式是为了让子孙对痛苦永志不忘,也是对冰之天使的考验。”

人群一言不发。

“我们亲眼见证了柯兰妮的惨剧,知道詹森再次休眠了!天使再也没有力量了!”

“那么,”柯兰妮的父亲说,“让他去面对寒冰。”

“可他选的是火。”另一人说。

“哪个都不行。”父亲说,“我们以前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不会有后果。而现在,痛苦和死亡如影随形!”

“让他面对寒冰吧。”柯兰妮的父亲说,“你已经破坏了神圣的仪式。”

“要是我们不废除这个仪式,我们的儿子全都会死!”

柯兰妮的父亲就快哭了——或者,就快发怒了?“我们必须召回他们!我们必须把他们唤醒!”

“我们绝不能杀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为了唤醒休眠的神明也不行!”

拉瑞德总算明白了。他们要把他这个赤身裸体、即将成年的少年,丢进火里或是从窗口扔到外面的风雪里。从他们的表情中,他看出人们并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这是一个历代传续下来的古老仪式,而自痛苦降临日以来的所有疑惑此时也都表现在他们的脸上。拉瑞德清楚自己在他们眼里的价值:他不过是个书呆子,所以不值得信任;相对这个年纪他也不够强壮,所以一钱不值;他是村里首富的儿子,所以遭人嫉妒;他们并不铁了心要我的命,可如果有谁死了能唤回守护天使,他们会很高兴死的是我;父亲会为了救我而丢尽脸面,如果他们最终放我一马,也是因为父亲的苦苦哀求,那样一来,铁匠今后就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了。

被火烧死太惨了,拉瑞德心想,可我能扛得住冰雪。

“詹森的子孙,是火之天使,还是冰之天使?”他开口道。

按理他在仪式中不能说话,可这仪式本身就很扯。

“冰。”屠夫汉科尔说。

“那,我就选冰。”拉瑞德说。

“不行。”父亲道。

外面狂风骤起,像是在回应。暴风雪中的短暂平静结束了。

“一旦到了外面,我该做什么?”拉瑞德说。

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以往天使总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们。“按照祝词,”父亲道,“就是‘直到你在冰中睡着’。”

“换作是火,”柯兰妮的父亲说,“祝词就是‘直到你在火焰中醒来’。”

“那我会一直待到睡着。”

父亲握住拉瑞德的肩膀。“不行。我决不允许。”可他的眼睛在说:我看到了你的勇气。

“我会一直,待到睡着。”拉瑞德重复道。

不要,我肯定不会去救你。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

我又没要你救我,拉瑞德在心里答道。他知道对方能听到。

不要自寻死路,贾斯蒂丝说。

“我会一直,待到最后一口气!”拉瑞德喊道。

他们把手伸向他,如同几十只动物要将他吞没。手将他抬起来,向窗口送去,丢到了寒风和大雪之中。

雪花砸到他身上,冻得难受极了。他直起身,雪片又灌进了口鼻。他站起来,冻得倒抽气,浑身直哆嗦,两腿绵软无力。我现在该干什么?噢,对,一直待到睡着。从窗口射出的火光将他的身影印在雪地上——他一脚踏在影子上。狂风猛刮着,他再次栽倒,可马上又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够了!”父亲喊道。可这还不够。

直到我睡着。在他们眼里,休眠就是冰,在他们的故事里就是。河边有冰,也不很远。换作夏天,我三分钟就能跑到河边。我必须从河边带回冰来给他们,我必须缴获寒冷,把寒冷带回来,就像詹森让戾兽钻进身体,再把它弄出来得以幸存那样。只要我能活下来,从今夜开始,詹森的记忆再也不能压倒我自己的。

没人会来救你,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但他不确定说话的是贾斯蒂丝,还是自己的恐惧。

这里离河边并不远,可寒风一刮,真是冰冷蚀骨,河边的风更加狂野。拉瑞德拖着冻僵的身体在雪地里穿行,走着走着,找到了到昨天为止还只是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今天,石头已经冰冻。他的手指冻僵了,费了半天劲才拿起一块锋利的石头,还把手指割伤了。他跪在水边,新结的冰上落满了雪,河中央也结了冰。他用石头砸了几下,把河冰砸开;冰下的河水溅起,竟让他感觉手臂一暖。他在水中摸索一阵,捞出了一大块冰,跟着爬回了倾斜的河岸。

他已经从河里捞出冰,现在可以回去了,没人会说他失败了。可这会儿狂风将雪抹在他脸上,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整个世界只剩一片雪花在向他涌来。他看不到村子,除了前面的雪,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不记得河在村子的什么方位。片刻之前,他还冻得直哆嗦,连冰块都捧不住;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跟着,在茫茫无尽的雪片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是父亲和詹森。打头的是詹森,不过是父亲用一张毯子裹住了他。

“我到了河边,”拉瑞德说,“我还拿到了这块冰。”

“这块冰在他手里都不会融化。”父亲道。

他们抬起拉瑞德,抬着他穿过雪地。他们高声呼喊几声,有人回应;从更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回应,声音非常小。雪地里有一队人。拉瑞德看不到队伍的尽头,他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他在木盆里惊醒,浑身剧烈颤抖着。母亲正把热水浇到他身上,疼得他大叫。

看到他醒了,母亲拿出合乎她风格的疼爱方式。“傻瓜!”她喊道,“竟然光着身子跑到雪地里,那些男人全是白痴!”说罢,回到火边继续烧水。

说得太对了,他脑海里的声音说。

“你也是。”詹森小声道。

男人们都呆立在那儿,一张张脸在火光下闪烁不定。房间里很暖和,一呼吸就觉得疼,拉瑞德可不想被外人看到他那样。他垂下头,别过脸,跟着又转回来,缓慢地来回晃着脑袋。

“别再折磨他了。”詹森说,“他已经把冰给你们取回来了,在回家的路上也睡着了,祝词里说的他全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