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太难。你对最优秀的人的标准,就是看谁能要我的命。”

“我还能怎么做?你是帝国的象征。”

“我有今天,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我们有今天,都是你在幕后推动。”

杜恩很受伤,“你不会以为我是全知全能的神吧,对不对?我只是你所处环境中的一个元素,仅此而已。”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可对我,你远不止。”

“因为你深深地敬爱我?”杜恩语带嘲讽。

“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都是你的记忆!我唯一的爱情是你的那段悲剧,我所有完美的胜利都是你的胜利,我最深刻的梦想都是你的——”

“不是这样的。”

“事实就是这样!你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比我自己的记忆更强烈!”

“为什么?”杜恩问。

“因为你的精神太强大。你有强烈的使命感,哪怕还不清楚具体目标。读取过你记忆的人,自己的记忆会被压倒。”

“你自己的记忆呢,不值一提?战斗、搏斗、恐惧、冲突——”

“什么冲突,什么恐惧?只有那次在你的花园里和一头小兽的漫长搏斗,杜恩。我从来不会害怕,只对游戏的过程有一点紧张和好奇,因为结果早就毫无悬念。在战斗中,敌人的计划我全知道;在对话时,我连对方最避讳的隐私都一清二楚。我从不知道好奇的滋味,从不会猜测——”

“你的人生真令人厌烦,可怜的詹森。”

“有时,我从休眠中醒来,记得自己是艾伯纳·杜恩。我在星舰里四下环顾,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我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会惊讶,真人秀里经常出现这张脸,他是詹森·沃辛,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艾伯纳·杜恩,是那个赢得了女王信任的人,我曾告诉她什么时候适合去死——”

詹森一边说,一边搜索杜恩的思想,以确认“那个时刻”是不是来临了。很多年前,艾伯纳唤醒了女皇,主动现身,与她见面。“我要摧毁你的帝国,”他告诉女王,“我觉得只有告诉你才公平。”她冷静地听着,甚至有些高兴,并同意杜恩的计划,只有一个条件——当他决定动手摧毁帝国时,要预先通知她,以便她能醒来见证这一切。现在詹森在探索,看杜恩是不是打算现在终结帝国。

“当然不是现在。”杜恩说,“在那之前,我要准备的事还很多,至少还要几百年。”

他还要做什么?几个世纪以来,他已经陆续派出种子星舰。可眼下要派出的这批,才是承载他的希望与梦想的星舰。

“我赌上全人类的命运,做这个试验。”詹森开口道,“割断星际之间的联系,每个星球将在一段时间内独立运转,或将持续数千年,直到有人发明了不需要休眠的星舰驱动器。届时我们将看看,有了一千种独立形成的文化,人类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我的说辞。”杜恩道。

“一点不错。”詹森说,“你把我们当成了木偶,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是由我,来说出你的心声。”

“生气了?”

“为何是我?为什么是我被挑选出来愉快地成为你的十二怪杰之一?”

“这,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什么,还知道你不知道什么,甚至知道你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什么。我能从你的脑子里找出你已经遗忘了的你知道的事。在我出门期间,你已经为我计划这件事有五十个年头,而你甚至都不清楚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我要把你,派去宇宙的边缘。有关你的种舰的信息不会被记录在案,根据官方记录,你星舰上的那些叛徒和阴谋家都被处决了。没有人会追踪你,直到几千年后这条信息被解禁。你的星球,将获得更长的时间来独立发展。”

“你指望什么?数千年的进化成果?”

“不是进化。繁衍。”

从杜恩的脑海里,詹森看到了他自己,这是杜恩眼中的他:一双纯蓝色的眼睛,和他父亲的眼睛一样,他父亲的父亲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一匹种马,繁衍出一个天贼星球,嗯?”

“男性祖先。这个称谓得体些。”

“我又不是农场长大的。”

“你们的家族是变异体,具备的天赋比任何已知的心灵感应都可靠,影响也更广。为什么不试试看,在隔离的环境下,这种超能力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你干吗不干脆隔离我?还要给我一颗星球,上面放满了在清醒的时间里都在想办法干掉我的杰出移民?”

杜恩笑了,“我判断轻重缓急的长处发挥了作用。管理普通的移民地,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很难让你长期保持清醒。”

“你太体贴了,让我如此警惕。”

杜恩拉住詹森脑后的头发,拉着他俯下身,靠近他,与他面对面,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超越我,詹森。你的成就一定要超越我。”

“这是场球赛吗,干吗还不开始?三百三十三个移民,都是百里挑一、想把舰长干掉的狠角色——我的赔率可不怎么样。”

“要是公平竞争,没人能与你旗鼓相当。”杜恩说。

“我不想去。”

“你没得选,詹森。”

詹森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杜恩已经放出大量证据,证明他是天贼。一踏出杜恩的保护范围,他就会被捕;在首星,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名人,又能躲哪儿去呢?

“木偶,”詹森说,“想要自由。”

“你有自由。留,死路一条;走,获得生机。你自己选。”

“这算哪门子有得选?”

“你指望什么,无限选项的选择?选择即自由,哪怕是要你在两个可怕的事物之间二选一。用排除法,詹森,你最恨哪一个,高高兴兴地选另一个就行了。”

詹森选择出发。杜恩又一次成功为所欲为了。

“还不赖,”杜恩说,“你一旦离开,就再也不用受我的摆布了。”

“那是漫漫长夜中的唯一明星,”詹森说,“是听着我的移民者们在黑暗中的磨刀声时的莫大安慰。”其实根本不是安慰。失去杜恩,才是詹森最恐惧的事。无论好坏,杜恩都是他生活的基础;自从杜恩找到他,詹森就知道,他的人生至少不会一团糟,因为有杜恩在关照他的一切。

如今,要是他摔倒了,谁来将他扶起?他意识到,这就是自由,因为从今往后,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再来拯救他。这不是我渴望的自由,是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就是做个小孩子,杜恩却终于把我拦在了避难所之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充当着父亲的角色,而现在,他不要我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么对我。”詹森道。

“不要紧,”杜恩说,“反正我从不指望有人爱我。”跟着,他露出了古怪而苦涩的笑容,说明他并不像他假装的那样高兴。

“可我爱你。”杜恩说。

“我那么像你,你爱我纯粹是自恋。”詹森拒绝表现温情。

“我最爱的,是你区别于我的地方。”杜恩说,“我破坏,你建造。我为你制造好了混乱,那个星球现在一片洪荒。而你就是明灯,将照亮深渊。”

“我讨厌听到那些你默练了千百遍的话。”

“再见,詹森。去见见你的移民者吧,他们后天注射休眠药,然后你们就能起航了。”

拉瑞德放下笔,将沙子撒在羊皮纸上吸干墨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从没来过了。”他说。

詹森叹口气。

“正如你所说的,我最深刻的记忆都是你的记忆。”

“我说错了。”詹森答,“你记得我说过,并不意味着那就是事实。或者说,我现在依旧对当初相信的一切深信不疑。”

“有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下意识地去读别人的思想,但我读不到。就好像有人砍断了我的手,或是毁了我的听觉,割了我的舌头。”

“然而,”詹森说,他举起正在雕刻的斧头柄,“我可以将木头雕琢成我喜欢的任何样子,然而最终决定它的力量和形状的,是纹理。同样道理,你可以在脑海里增加或减少记忆,可决定你是谁的,不仅仅是记忆。思想的纹路,存在着某种特质。就像我说过的那个试验,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他们将一个人的记忆灌输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这个人的所有经历,所有过去,都消失了,当他从休眠中醒来的时候,他的脑海是空的,对不对?可新的记忆与他产生了冲突。他只记得自己是另一个人,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而嫁接给他的记忆叫他受不了,因为那不是他自己。”

“他后来怎么样了?”

“是他们,怎么样了。他们都疯了。过去的一切全不对劲了,人哪还能保持理智?”

“我也会疯吗?”

“不会。”

“你怎能肯定?”

“因为不管你记得多少我的往事,不管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在你的脑海深处都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你是安全的;在那里,你就是你自己;那里的记忆很正常,并且只属于你。”

“可我记得我是你,因此我也变了。”

“那我呢,”詹森说,“我知道别人的内心思想,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是。可你正常吗?”

詹森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哈哈大笑。“不。”他说,“老天,你问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贾斯蒂丝选你是对的,你有一颗水晶般剔透的心。我当然不正常,我彻底疯了,可我的疯狂是我所认识的人的疯狂的总和,有时候,我觉得我认识这个世上所有的人,至少是可能存在的所有类型的人。”

因为他是他,他显得那么高兴,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开心,拉瑞德情不自禁地笑了。“你的脑海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记忆呢?”

詹森举起他做了一半的斧柄,“你看,把柄插进斧头,看上去塞得很紧,可总还有空间插进一两个楔子。永远有空间容纳更多,从而变得紧实。”

第一场大雪始终没有落下。“不是好兆头,”修补匠说,“这表示老天把雪都积聚了起来,打算一次下个够。”他爬上屋顶去修烟囱四周的防水板,又抽出烟道加以改造,令它再次紧密契合,不漏烟。“你去修理门窗吧,确保所有护窗板都结结实实,大门严丝合缝,墙壁上的裂缝都要补上。”

父亲听取了修补匠的意见。他走到外面,举目注视明亮冰冷的天空,还说,不先把房子弄得紧密结实,其他工作都是白搭。于是,整个村子都把手头的活儿放在一边,全力把各自的房子加固得密不透风。最小的孩子将更多泥浆抹在墙壁的脆弱处,向下压实;用工具加固大门,护窗板都做了改造。在全村忙活这些的时候,詹森和拉瑞德也中断了羊皮纸上的工作,他们爬上梯子,一起加固楼上的护窗板。詹森爬梯子的姿势很地道;拉瑞德爬梯子却像只猫似的,方法不对,还爬得飞快,然后坐在自房子墙壁探出头来的横梁基木上,一点也不怕掉下去。

“小心点。”詹森说,“从那儿掉下去,可没人能接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