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后来。你把我说的这些记下来,再写下关于艾伯纳·杜恩的梦。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不添油加醋。然后今晚,你会做另一个梦。”

“我恨你的梦!”

“啊?我又不是杜恩。”

“等我醒过来,我记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你。”

詹森指指他自己,“我是我,你是你。”

“你能认真地、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吗。”

“这是唯一的回答。你身体里蕴含的一切,驱动你双手双脚的一切,那就是你;如果你记得我的所作所为,那也是你。”

“我从未将自己的母亲送到一个我再也见不到她的星球。”

“对。”詹森说,“对,你从没做过。”

“那我为什么会自觉羞愧?”

“因为你有灵魂,拉瑞德,人们在早期的休眠药试验中就发现了这一点。志愿者注射休眠药,失去了记忆,等他们苏醒的时候,研究人员给他们注入了其他人的记忆,这种实验在小白鼠身上成功了,但在人类身上没有。他们醒来,想起自己做了很多没做过的事情,结果,仅仅是记得这些事就叫他们无法忍受。为什么?他们明明没有任何标准去判断——根据被注射的记忆,那些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可他们全然无法忍受,自己竟做过那么多愚蠢的选择。所以,拉瑞德,即便森卡夺走了一切,人类的心灵深处还是留存了一些东西,会说‘这像是我会干的事’‘我不可能干过那种事’。正是那一部分,定义了你;你可以管那叫灵魂、叫意志,或其他任何古老的词汇。”

“人死后,这种灵魂依然存在?”

“我没那么说。只是当森卡将其他的一切都夺走的时候,灵魂依然幸存。如果你能让我给你展示杜恩一生的故事——”

“没门儿。”

“那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她的父亲体弱多病,母亲精神有问题,她受到他们的控制。女孩终其一生都委曲求全,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只因为爱他们。结果这毁了一切,除了杜恩,她与任何人都没有交往。杜恩虽然不是天贼,却具有洞察人性的惊人能力。他看到她,知道她被父母禁锢住了。他爱她,可她并没有抛下家庭,与他在一起。”

“她没嫁给他吗?”

“没有发生你所说的婚姻那回事。可她反正也不会嫁给他,她无法忍受离开双亲,抛下赡养的责任,没有她,他们跟活在地狱里没有区别。于是她留在了家里,十五年,直到父母辞世。而那时,她满心凄苦,充满仇恨,脾气很坏,而且再也没法爱了,即便杜恩回到了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爱护她,她也再爱不起来了。于是,杜恩使出了最后一招。早在十多年前,他们考虑结婚的时候,他就安排将女孩的记忆气泡储存起来,后来她在即将休眠前改变了主意。多年来,杜恩一直保存着那个记忆气泡,如今,他给她注射了休眠药(当时他已成功腐化了休眠室),在唤醒她时,将十多年前的记忆输回了她的大脑,跟着和盘托出一切,说了她如何照顾双亲直到他们安然谢世;现在她的生活可以继续了,并且没有那段苦难岁月的记忆包袱。”

“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她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活着,却想不起双亲身体越来越差的每一个痛苦瞬间。她是那种责任感过重的人——哪怕责任会毁了她——无法忍受在不记得自己如何崩坏的情形下活着。这不是她能干的事。”

“她的灵魂。”

“对。她要求杜恩,把她完整且真实的记忆还给她,即便那意味着抹去他们仅有的几个月快乐的时光。对她来说,痛苦比快乐更有价值。”

“听上去,她像是那种杜恩会爱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类型。”

“你还真是爱心满满啊,拉瑞德,同情每一个人。”

“有谁会愿意留下痛苦,抛弃幸福?”

“问得好。”詹森道,“你必须在完成这本书之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去把那些故事写下来,晚上接着做梦。”

“我会梦到什么?”

“你不想有个惊喜吗?”

“不想。”

“你会梦到,著名战士兼星舰飞行员詹森·沃辛,如何成长到可以去驾驶种子星舰,并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战败。”

“我对那些更感兴趣,而不是这会儿被你逼着要写的这些。”

“有时候,你必须先承受一个故事中悲惨的部分,这样令人愉快的部分到来时才会显得弥足珍贵。继续写吧,在下周我们去伐木前,我得给你父亲做好这双靴子。”

“你和我们一起去?”

“绝不错过。”

拉瑞德埋头疾书,詹森则继续缝靴子。晚上,父亲试穿了新靴子,还说做得不赖。那天夜里,拉瑞德做梦了。

星舰飞行员会在很长时间里保持年轻。即便以光速航行,旅程有时也需要几年,在每一次旅程中,飞行员都保持休眠状态,只在星舰发出警报的时候醒来。威胁可能来自另一艘星舰,可能是行星陨落,也可能是始料不及的危险或机械故障。如果一路平安,飞行员会在起飞三天后进入休眠,在航程结束前三天醒来。星际边缘的飞行任务一般只需数周,结果就是,星舰飞行员处于极高的休眠等级下,平均是醒三周,睡五年。只有女皇陛下才能享有高于这一级别的特权,政客和演员们都达不到这种资质。

而在所有星舰飞行员中,最著名、最受人尊敬的,莫过于詹森·沃辛——巴拉维的英雄、星舰粉丝们的宠儿。

正如詹森所知,他也是最招人嫉恨的星舰飞行员,因为在憎恨帝国的人眼里,他是最能代表帝国的。

他抵达首星机场时,发现周围都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这不奇怪;让他惊讶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密谋干掉他。事态失控了。这十二年,杜恩都干了什么?

在整个帝国,只有首星有能力支撑一个供星舰起落的大型太空机场。这是首星展示实力和荣耀的仪式,他们将星舰降落的视频传送到各个星球,展示拖航机如何将星舰降入首星金属蜂巢一般的凹进空间里。几乎每次降落,都会被真人秀摄影机拍下来。而每当詹森降落时,所有的真人秀摄影师都会涌来,一些是官方的,其他都是自由职业者,他们门路甚广,能轻松应付墙老鼠的黑手。而且,那些人——

飞行员出口处围拢着上千人。大门还没开,詹森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不费力气就能感应到他们的奉承。一如以往,在门打开前,他停顿一会儿,扪心自问: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为这个而生?一如既往地:不,我可不这么想,但愿不是这样。

詹森一踏出大门,他的代理人霍普·诺约克就迎了上来,后者于是能在大千星球真人秀上露个脸,这是担任詹森代理人的福利;也正因此,在詹森出任务期间,霍普会被邀请参加数不胜数的炫目派对;他还属于一个稀有物种,作为星舰飞行员的代理人,竟不恨自己的客户。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从两人的交情开始以来,霍普已经老了几十岁,而詹森只长了六个月。霍普有些秃顶,肚腩微垂,但他忠诚、聪明、工作刻苦,代理人这一行同样少有人具备如此素质。更重要的是,詹森喜欢他。霍普自小就是个墙老鼠,在狭小缝隙中过得有声有色,竟还有钱和关系能买到报纸,在十八岁前走出墙壁,混进长廊世界。杜恩罗致了他,当然了,杜恩在那之前从没见过他,但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当詹森需要一个代理人经手他在首星的事务时,杜恩就推荐了他。

但面对人群的欢呼,霍普并未乐在其中,至少这次没有。啊,他依然趾高气扬地迈腿踏步,弯腰作揖,挥手致意,八面玲珑得一如他当墙老鼠的岁月;可他心不在焉。詹森进入他的脑海,立刻发现了困扰所在。

詹森抵达前两天,一如既往地,霍普被唤醒以迎接客户。他们给了他一张折叠的带封印的字条。那是一张记忆便条,休眠室的人专为患有强迫症的妄想狂提供这样的服务。所谓妄想狂,就是有人在将记忆提取到气泡之后、注射休眠药之前,突然福(祸)至心灵,并且无法忍受忘掉这时的重要想法,就会把它记在记忆便条上。霍普一直觉得这便条是个愚蠢的主意,从没用过。可这张便条是他的笔迹无疑,上面写着:“警告,有人要杀詹森。”

霍普想不明白,连詹森也不明白,他在临注射休眠药之前,是怎么突然发现这件事的?是休眠室的人告诉他的?荒唐,他们是纯粹的休眠之神的僧尼,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能告诉他什么?其他人也不可能接触到休眠室。霍普因此推断,肯定是在入睡之前,他把已知的所有线索整合起来,终于意识到有人正密谋要詹森的命。在醒后的这两天里,他一直在急切地回想他上次清醒期间遇到的线索,却什么都没想起来。现在詹森回来了,而他所掌握的,只有那张他写给自己的字条。

詹森比霍普知道的要多一些。他知道有一个人,能进入休眠室,将一些信息传递给那些已经吸取了记忆气泡的人。

警告来自杜恩。

两个钟头后,霍普才摆脱那些摄影机,将字条的事情告诉他。可那时,詹森已经识别出身边有十几个家伙在阴谋刺杀自己,其中一个还带了武器。要躲开这个傻瓜蛋很容易,而其他人的计划就聪明得多,没有傻到想当着三百台摄影机对他下手。

“别担心,”詹森说,“应该不会有事。”

“但愿。可我很少给自己写字条,事情不简单。”

“你怎么知道,在抽取记忆气泡和注射休眠药前这段时间,自己的聪明伶俐可不可靠?没有人会记得。”

“我的聪明伶俐向来可靠。”

接下来的几天糟糕透了,詹森根本回不了他自己家——总有人在那里等着弄死他,有几个还设好了陷阱。最后,事情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是在一个原真人秀女明星阿兰·汉杜里举行的派对上,她已经淡出娱乐圈,过上了招摇的文雅生活,不再靠当着镜头公开淫乱赚钱。她设下了一个更危险的圈套。在终于没人上来搭讪的当口,詹森靠墙坐着,仅此一会儿,他不用开口应酬,有机会好好考虑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同时想要他的命。他需要探索深层的记忆,阿兰·汉杜里正好满足他的需要。

詹森必须死,这是她最执着的记忆。好吧,为什么?令人惊讶的在后面:詹森的死将拉开一场政变的序幕。这当然不是说詹森在政界有什么影响力,只因他是首星的象征,而阿兰憎恨首星,正是这个社会逼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在多年前自杀,他的死是个荡气回肠的悲剧故事。詹森发现自己沉迷于这个八卦,以至于忽视了派对上的其他几十个威胁。就在他研究她的当儿,女主人走了过来。

“沃辛指挥官。”她说。

“叫我詹森。”他说着,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这一幕的每一帧被摄影机悉数捕捉。派对上自然有几十架摄影机在偷拍,詹森很明白该如何取悦他的观众,即便是在偷拍的镜头下。

“我是阿兰,真没想到你会光临,詹森,是我的荣幸。我们直到昨天才知道你在首星。”

“是我荣幸才对。”詹森说,“我只看过一集你的真人秀,却足以叫我着迷。”

“你看的是哪一集?”

“我把名字忘了。”詹森说(他也根本不知道),“不过那是你和一位老演员一起演的,他叫——他叫——啊,对了,汉密尔顿·菲尔洛克。”

她顿时被伤感击中,但强压了下去。汉姆·菲尔洛克就是她的爱人,自杀了,因为她拒绝在一个连续二十一天的真人秀中假戏真做。詹森搬出菲尔洛克无疑是残忍行为,可谁叫她正打算杀他来着?

什么时候动手?干吗不是现在?服务员端来一杯酒。

“不管我们事先有多少安排,”阿兰温柔地说,“只要你现身,就是所有派对的贵宾。我将今晚的主酒献给你。”她拿起手中的银杯,举到他的唇边,这时服务员上前,示意詹森拿起托盘上的高脚杯,放到女士的嘴边。詹森端起高脚杯,却谢绝了对方的银杯。

“我怎能接受如此错爱?”他说。

“我坚持,”她说,“没人比你更有资格。”

“你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阿兰。当真是勇气可嘉,竟敢在自己的派对上,亲手给我下毒。”

空气瞬间凝固。要是詹森能更注意些,完全可以避免窘境: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即将同时发难。很多来宾带了武器,每个出口都有人把守。只有阿兰本人知道秘密出口在哪,他们全都在她的股掌之间。于是,詹森在众多准刺客中挑了一个最夸张的开刀,他是位年轻的服装设计师,阿兰今晚的礼服就出自他手。詹森走向他。他是被选中的一个,因为他注定要成为一名戏剧性的杀手。

“弗里茨·卡波克。”那个年轻人自我介绍,“你怎敢,指责阿兰·汉杜里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

“因为,这是事实。”詹森说。

“打扰一下。詹森,咱们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霍普悄声说。

“剑,还是子弹?”卡波克问。啊,他打算遵古风行事?詹森不禁哈哈大笑,接受用剑决斗。

真是世事莫测,詹森并没有结果那小伙子的性命,因为就在决斗开始之际,妈咪宝贝到访了。没人通知他们,是杜恩派来的。也就是说,突然出现这么多人要我死这事儿,跟杜恩脱不了干系。

妈咪宝贝把局面搅成了一锅粥,在阿兰无意识的帮助下,他趁乱逃走了。詹森只有一个目标——找到杜恩,告诉他,詹森虽然敬爱他,却不打算不明不白地送命。他在路上甩掉了霍普和阿兰,他们离他远远的反而安全;再说,霍普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终于,他在私人花园的湖边见到了杜恩。两人面对面。

“你逃出来了,干得好。”杜恩说,“他们中的有些人,计划得非常巧妙,你好几次都差点儿悬了。”

“你想干什么,杜恩?”詹森抚摸着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

“甄别出首星最优秀的人,把他们遴选出来。你可以读取他们的思想,所以能帮上我的忙。这类小测试对我很有必要。”

“下次,你直接问我就行了。”

“我要判断他们的素质,那是连你也无法读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