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瑞德没有罢手,也没法罢手了:往下爬远比往上爬危险得多。于是,他继续努力攀爬,只是速度放慢了许多,愈发小心了;他尽力拂去每一个抓握点和立足点上的雪,尽量为詹森扫清道路,以便他能安全一些也轻松一些。终于,拉瑞德爬到了悬崖顶部,他伸下手去,拉了詹森一把,帮他爬过最后一段艰难的距离。他们一起跪坐在悬崖边,俯视下方的森林,能看到远处平港村的田地和炊烟;身后的森林和以往一样,依旧那么深,只呈现黑白两色。

“接着剥树皮?”詹森问。

“我不要再梦见杜恩了。”拉瑞德说。

“没有他,故事就讲不下去了。”詹森说。

“不要再梦见他,我恨他。我再也不要混淆进他的记忆,觉得自己就是他。不要再梦到他。”

詹森不语,端详了他一会儿。你在读我的思想,对不对!拉瑞德默默地喊道。很好,那你就好好看看,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杜恩干的那些勾当——

“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我不想明白。

“所谓人类,不光指数十亿条血肉之躯,我们源自同一个灵魂。而那个灵魂,死了。”

“他杀的。”

“正相反,是他救活的。他保存那个灵魂,化为很小的分支,这些分支需要改变,需要成长,最终独立成材。我和杜恩时代的帝国号称大千星球帝国,但那只是个虚名,虽然的确有三百多个星球有人类居住;而杜恩带给人类的远不只是毁灭,他把‘大千世界帝国’变得名副其实。他派出上千艘移民星舰,将人类的种子送到远离首星的宇宙边缘,于是,当终结的那一天到来时,在他毁灭首星、中止星际旅行的那三千年里,宇宙中真的出现了一千个星球,就像一千颗蜘蛛卵,每一颗都繁衍出数十亿人类,他们都在彼此隔绝的环境下产生各自的文化,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为人方式。”

有多少人会感激他?或许,像柯兰妮的母亲一样高兴?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一万多年,他的名字像魔鬼一样遭人唾骂。人类当然不会为此高兴——如果你把一棵苹果树砍掉,将它移植到野生苹果树的根上,它会高兴吗?”

人是人,树是树。

“拉瑞德,如果你是嫁接苹果树的园丁,艾伯纳·杜恩就是全人类的园丁,他修剪、嫁接、移植,烧掉枯死的树枝。最终的成果是,果园因此而茁壮成长。”

拉瑞德站起身,“还有很多树要剥皮。如果能利索点,今天晚上就能搭好第三晚的小屋,就用不着编那么多枝条框架了。”

“不会再有关于艾伯纳·杜恩的梦了。”詹森保证。

“我不要再做梦了。我受够了。”

“好吧。”詹森道。

拉瑞德清楚,詹森这么说是知道他肯定会心软,而且,拉瑞德也知道他是对的。他的确不愿意再梦见杜恩了,可他愿意梦到詹森。他渴望弄明白,当初的少年是如何长成眼前这个汉子的。

树皮都剥完了,他们回了家。由于配合默契,这次的工作比以往提前两天完成。拉瑞德走到笔盒边,打开,清洗羽毛笔,道:“从明天开始写,我们今晚先做梦。”

终结休眠

The End of Sleep

修补匠是个乐呵人,喜欢唱歌。他老说自己会唱一千首歌;一千首啊,但除了其中六首外,其余的都有点儿下流,不适合当着女士的面唱。

事实上,他总共会几十首歌。每次萨拉干完了活儿,就会坐在他的脚边,和他一块儿唱起来;萨拉擅长记歌词和旋律,天生一副甜美嗓音,搭配上修补匠的男高音,听来十分悦耳。拉瑞德每天都要在楼上写几个钟头,很高兴有他们的歌声陪伴。詹森也喜欢他们的歌声,时常说“人们能偶尔喘口气,这世道就会太平”。他们也会一起下楼,抄起工具制作总也做不完的皮革制品,而女人们就纺纱编织,萨拉和修补匠就唱歌。

“你来唱一首吧?”萨拉问贾斯蒂丝。

她摇摇头,继续干手里的编织活儿。贾斯蒂丝的手不算巧,所以母亲只让她做些不太重要的粗纺布。细羊毛是用来做上衣和裤子的,这样的活儿必须交给更灵巧的手;最重要的是,母亲禁止贾斯蒂丝碰纺车。每到冬天,包括母亲那台,村里的女人共有三台纺车,都放在旅店的公共休息室里——冬天没有旅客,旅店就成了平港村的集会场地。每天,大伙都聚在一起御寒,每个女人都会带来三捆上好的柴火,还会带一个梨子、一个苹果,或半块面包,或一块奶酪当午餐,她们会在欢笑声中大快朵颐。男人们则坐另一桌,等女人们吃完了他们才吃。男人吃的是热饭,可不知怎的,老也比不上吃冷饭的女人那桌乐和,她们总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贯如此,女人有女人的圈子,男人也有他们的圈子。拉瑞德常想,可怜的贾斯蒂丝哪个圈子都不属于。

真是悲哀。贾斯蒂丝不学他们的语言,所以,即便她什么都明白——不只懂得人们说的话,还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可她从不和别人说一个字,只通过萨拉或拉瑞德说出她的话,多半是通过萨拉,因为她俩形影不离。自从贾斯蒂丝经历了木筏上那个人的痛苦,萨拉就成了她的慰藉、陪伴和声音。在所有女人中,似乎只有小萨拉一个人爱她。

萨拉和修补匠唱歌时,贾斯蒂丝会聚精会神地听。拉瑞德逐渐意识到,原来贾斯蒂丝也会爱。他没法读取她的思想,所以不知道,修补匠对她的吸引甚至与萨拉对她的吸引不相上下。

修补匠是个爱笑的男人,中等个子,有个大而结实的肚子。只有他一个人,不把贾斯蒂丝当外人看。事实上,当他一一环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一定不会落下贾斯蒂丝,他对她说的荤段子与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多;拉瑞德还注意到,他对她笑的次数要比对其他女人多得多。贾斯蒂丝年轻,没烂牙,身材窈窕,看久了还会发现很漂亮,虽然时常不苟言笑。冬天是如此漫长,这个女人似乎没伴儿,为什么不试试呢?拉瑞德到了能够理解成人间这种游戏的年纪了。可是,说到和贾斯蒂丝一起玩枕边游戏的成功率嘛——要是修补匠能做到,那他真是比詹森还神了。我才不在乎谁能偷听到我的想法,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你爱想什么就想好了,”詹森道,“不过贾斯蒂丝不会介意给你个意外。她失去过太多,远比你多得多,所以她有权不苟言笑,也有权去爱她想爱的人,随时,随地。不要对她有任何成见,拉瑞莱德。”

令拉瑞德意外的是,原来他很介意有人偷听自己的想法。他气呼呼地盖上笔盒。“你是不是老在偷听我的想法?我在茅房使劲儿方便的时候,你不会也在体会我的感觉吧?等父亲带我接受成人的圣礼时,你是不是也要闪进他的脑子,和我一块儿成人?”

詹森扬起眉毛,“我是个老人了,拉瑞德。如果我跟着你一起上茅房,也只会让我想起方便这档子事儿年轻人做起来多么轻松愉快,而对我是多么痛苦。”

“够了!”

“你还没试过使劲儿方便时的滋味。”

“别说了!”

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怎么啦?”

“那是你母亲。”詹森小声说。

“我在告诉詹森,我恨他!”拉瑞德喊道。

“很好,”詹森轻声道,“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

这个老实的回答熄灭了母亲的怒火。“你总算清醒过来了,”她喊道,“那他现在能从这儿滚蛋了吗?”

“她能把珠宝退还我们吗?”詹森小声说。

“不能!”拉瑞德冲楼下喊道,“他正在研究乡巴佬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关上卧室的门,坐回写字台边,“我准备好开工了,如果你也一样的话。”

“再说多一句,我在比这儿原始得多得多的地方待过,并且待得很愉快。”

“别再读我的心思。”

“你还不如叫我闭上眼睛过日子,免得看见别人。相信我,拉瑞德,我读过你能想象的最邪恶的思想——”

“这我知道!你们已经把它丢进我的梦里了。”

“是的,说得对,我们确实,万分抱歉。可要讲出那段故事,这是唯一的法子。”

“讲故事的法子多的是。你已经能熟练听说我们的语言了,虽然还不会写。你可以口述故事,我来记录。”

“不行,我这辈子撒谎撒得太多了,只有你梦见的、你记录的,才会真实。我写下的文字一向都是谎言,像我这样的人,就喜欢用语言来说谎。我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真相,别人无法体察的方式。”

“那好,我再也不要梦见艾伯纳·杜恩,可他的那部分故事还没完,所以,你必须给我讲讲,哪怕只是一部分。”

“我们上次说到哪?”

“爱斯托利亚戾兽。”

“感觉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在森林里待了老久。”

“噢,不要紧。显然,我没有死,大约半年后伤口愈合了,杜恩就安排我接受星舰飞行员的训练,从此,我过起了飞行员生活。当我在宇宙深处飞行时,森卡让我进入休眠状态,抵御衰老,而一旦有敌人靠近,星舰就会唤醒我。没人杀得了我,我却杀了很多人;于是我暴得大名,所到之处万人空巷,这也意味着我给自己树立了很多敌人。到他们终于决定要把我干掉时,杜恩就安排我转入他的移民战略,当一艘种子星舰的舰长。”

拉瑞德咬着羽毛尖,来回转动。“你是对的。换作是我讲,这故事会有意思得多。”

“正相反。我知道哪些部分值得用长篇讲述,哪些只需一笔带过。”

“还有些事,你一直都没有解释。”

“比如?”

“比如你接受的第二次测验,结果究竟如何。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被那次测验吓坏了,后来却没了消息。”

詹森用力将大头针穿过新靴子的皮革,“不管是谁制的这些兽皮,他的手艺蹩脚透了。”

“他的手艺好得很,用他制的皮子做靴子,踩在雪里绝不会透湿,防水性好着呢。”

“是啊,结实到连针都扎不透。”

拉瑞德突然想讽刺他两句(这种感觉很美妙,他打算任其发展),“接着扎吧,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强壮。”

詹森一副要吵架的样子,将靴子递给他。拉瑞德接过针,手一扭,把针飞快地穿过了鞋底,毫不费劲。他把靴子还给詹森。

“噢。”詹森说。

“刚说到测验。”拉瑞德提醒他。

“我通过了。理论上不该通过。第二题几个月前刚解出来,被某大学的物理学家们。至于第三题,还没人能解出来过,我解出了一半。这个结果自动向计算机发出了警报,计算机又向艾伯纳·杜恩发出了警报,因为这个星球上又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鲜事物。计算机唤醒了他。这次出现的是一个人,一个值得收藏的人。”

拉瑞德一下子肃然起敬,“你那会还是个半大孩子,竟然解出了科学家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神乎。休眠药扼杀了物理学和数学,就像它扼杀掉其他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那样。他们本该在几百年前就解出了那些问题,然而,最好的头脑很快就会接受最高等级的休眠——睡六年,醒几个月。只有二流的头脑才会醒足够的时间,去解那些问题。几乎所有国家都在这么干,他们把伟大的头脑保护得密不透风,用名望和荣耀阻碍他们,最终令他们一生无所建树。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天才,只是有点小聪明,而且醒得够久。”

“于是,艾伯纳把你招到了他的麾下?”

“他通过计算机和妈咪宝贝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能抓到我。他看到我去找拉达曼德,听到我们的对话——墙上有耳,还看到我怎么让母亲上了移民星舰。一个小孩竟能如此绝情——他觉得这很可爱。”

“你没得选择。”

“对,没得选。可你会惊奇地发现,人们明明没得选,却不断地自欺欺人,就因为下不了那个决心,最后输光一切。”

“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