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和贾斯蒂丝自然听到了他的心声,可他们没有反应,甚至没告诉拉瑞德他自由了。静默,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应。或许我该住手,他想,让他们去其他村子,另外找一个不识几个字的愚蠢文书。

等做完下一场梦,我就甩手不干了。

拉瑞德是平港村的护林人,得去森林里待上一周时间,今年詹森也一块儿去。拉瑞德不喜欢这差事。自从九岁那年起,他每年冬天都得去剥一个星期的树皮,为全村的冬季伐木做准备。这意味着,一连几天,他都得在森林里游荡,勘查适宜砍伐的树木,探明动物们冬眠的藏身之地。他比村里任何人都了解那片森林,每年冬天都会看到熟悉的地方变得光秃秃的,变得不再熟悉。在森林里的每个下午,他都得用枝条和灰泥搭建一座简易的小屋,晚上一个人睡在里面,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做伴。有时,他一早醒来,发现哈出的热气会瞬间凝成一团白雾;有时,整座森林会漫起浓浓大雾;还有些时候,漫天大雪会抹掉所有的小路,逼得他用脚在这个新世界里踏出一条条新路。

可今年詹森会陪着他,因为铁匠的坚持要求。

“今年一切都不同了,”父亲说,“从前,我们有天使守护。可如今,我们就和动物没两样,严寒会要了我们的命,迷路、饿肚子、某样工具造成的伤口,都会。到时候谁能给你止血?今年,我们到任何地方都得至少两人同行。詹森没其他活可干,也有这个能力,所以他得陪你去。”父亲瞪着詹森,谅他也不敢还嘴。詹森只是笑笑。

就那么点活儿,根本用不着两个人。拉瑞德从夏天起就在留意树木的长势,知道今年该砍哪些。问题是,这些树分布得太散,拉瑞德没法指定一棵留给詹森,而自己去剥另一棵的树皮。要是他俩剥同一棵,詹森就显得碍手碍脚了。到了第一天的中午,拉瑞德明确表示用不着帮忙,詹森只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地上只有薄薄一层积雪,而且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詹森从树上、石头上采集苔藓,分类,然后放进一个大羊毛袋子的不同口袋里。他趁拉瑞德写书时,给自己缝制了那个羊毛袋。一整个下午,他俩谁也没说话,但拉瑞德总能觉察到詹森就在附近。拉瑞德剥起树皮来又快又熟练,脚步移动起来比平时还要敏捷。他跪在树前,将凿子揳进树皮,再用锤子轻敲凿子,跟着绕树一周,用铁制的专用工具将树皮拉下来;那工具是他画下图纸,请父亲打造的。在拉瑞德接任护林员之前,人们得在树上切两道平行的口子,那就意味着两倍的工作量;而用拉瑞德发明的工具,只需一道工序,就能将一圈树皮扒下来,确保这些树在人们于深深的积雪中开伐前就已死去。转年,树桩上会长出新的嫩芽,拉瑞德例行的工作还包括剪掉那些嫩枝,将其晾干、塑形,用来做成柄、把手和篮筐,物尽其用,没有丝毫的浪费。拉瑞德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骄傲。

他工作得太专心,以至于太阳都落山了,他才意识到还没搭建过夜的小屋:以往他从未在第一天就剥完这么多棵树,也没有一个詹森·沃辛一直跟着他。这会儿,他早已把从前那些第一晚过夜的小屋残骸抛在身后,也不想回去找;去找第二晚的小屋也不实际,距离太远;再说,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在第二天的清晨,沐浴着明亮的阳光攀上布林蒂河的石壁,晚上爬峭壁就太危险了。因此,他这会儿急需詹森过来搭把手,尽快建起一座小屋过夜,而且不像以往那样有现成的材料。

他刚一想到,詹森就来到了身边;他不说话,面无表情,静待指示。拉瑞德选了一棵合适的大树,有一根既矮又长的树杈适合做屋梁,距离一棵理想的柳树也近。詹森点点头,拔刀从树上开始割枝条。拉瑞德发现,詹森不仅知道该干什么,而且爬得更高,割下的枝条更长。收集到足够编框架的枯树枝后,拉瑞德就到河边开始掘淤泥。他用短铲挖出淤泥,再用木碗给淤泥泼水,干起来特别冷。可他做得飞快,等詹森编好又大又结实的枝条构架,拉瑞德的泥也准备就绪了。

詹森一次搬来一个框架,很快就学会了拉瑞德涂抹淤泥的方法:抓几片大落叶,舀起淤泥,将覆有淤泥的叶子轻拍在框架上,再等淤泥风干。混上树叶,能使这种泥土糊的墙更厚更保暖,防水性更好。他们合力将糊好泥的框架搬到大树边,靠在大梁上。詹森割下的柳条都足够长,能建起更宽敞的小屋,里面足够两个人睡。

他们另外砍了几棵树苗来加固屋门,又把拉瑞德带来的绵羊皮挂在门上。天早就彻底黑下来了,他们在小屋前点起一团火,烧开了水,炖了香肠,热热乎乎地饱餐了一顿,以便晚上睡个好觉。拉瑞德去清洗锅碗,他回来的时候,詹森已经躺在帐篷一侧睡着了,留下半边空间给拉瑞德铺毯子睡觉。小屋很不错,拉瑞德发现自己也根本不介意詹森打呼噜。他俩一整天都没说话。森林一派沉寂,只有猫头鹰咕咕叫着夜出捕猎,还有一头熊仔经过。

同每年冬天进森林的头一晚一样,拉瑞德这次也在睡前琢磨着:我干吗还要回平港村?为什么不在这儿过一辈子?

当晚,梦境到来。但不是关于詹森·沃辛。头一回,他收到的以记忆形式呈现的,不是詹森的故事。

是艾伯纳·杜恩。

他坐在一张桌边,面前呈现着一个世界,或者说,是一幅地图,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标注着各个国家。他按动按键,不同的颜色汇聚到那个星球上,为他展现不同的面貌。杜恩端详着那个星球,意识到一件美妙的艺术品正在成型。那是种游戏,仅仅是一个游戏,但玩家中出现了一位旷世奇才。赫尔曼·纽伯,电脑玩家注册信息说。赫尔曼·纽伯当时正在休眠期间,他主导的“意大利1914”已经成就了世界霸主的地位,其帝国联盟和附庸国的疆域世所未见。

纽伯的意大利是个独裁国家,但有意识地呈现仁慈的一面。在每一个附庸国和被征服的地区,叛乱都会遭到最无情的镇压,而忠诚则得到丰厚的奖赏;税负并不高,当地人的习俗和自由得到尊重,计算机模拟下的民众过着舒适的生活;叛乱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失去一切,因此政府根基深厚,以至于即便在纽伯休眠期间那些滥竽充数的玩家犯下愚蠢的错误,也不能撼动意大利的地位。

杜恩原先对“国际游戏”没多少关注,仅把它视作一项消遣,就跟浪费一点点时间,看没完没了的三维全彩真人秀一样,不外乎无聊又纵欲过度的人们重复着爱和人生,沉闷至极。他忙着构建自己的权力网络,将他的移民部助理部长办公室打造成了世界的中心。可是,周围有太多的人在谈论纽伯的意大利。纽伯很快就要从休眠中醒来,这一次,他将征服整座星球。赌注押得很大,可玩家赌的是这场游戏结束的日期,而不是纽伯能否成功。他当然能成功。在“国际游戏”有史以来,只有纽伯一人,能从贫乏如斯的位置起步,在这么短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强大的帝国。这就是完美。终极帝国。

杜恩要亲眼看看。

他仔细研究了几个小时:他们说的是真的。那种政府可以永远屹立不倒。这是一个全新的罗马帝国,相比之下,从前的罗马帝国显得那么短暂而微不足道。

真是个不小的挑战,杜恩心想。

在梦中,拉瑞德洞悉了赫尔曼·纽伯构想出并实现的那件艺术品。他在睡梦中大喊,反对着杜恩的计划。可梦境继续,他无能为力。

艾伯纳·杜恩出手买下了意大利,他买下了玩那个国家的权利。很贵,因为玩家市场出现了非法投机,价格水涨船高,这么做是为了逼纽伯多付钱来回购主导权。可杜恩不打算讹纽伯的钱,也不想再卖掉意大利。他将其视为一次演习,试验他在现实中的计划是否可行:他要试试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毁灭这个世界的秩序。

他很小心地玩着游戏。拉瑞德觉得自己能理解杜恩的目的。他卷入没有意义的战争,让废物统率军队,把仗打得乱七八糟,但不至于太愚蠢,以免遭遇惨败。他慢慢地削弱军队,挖空帝国的财富。

他还悄无声息地腐蚀帝国的内部。对管理监督不作为,做出愚蠢的决定;对政府机构施加影响,助长腐败;赋税不公,堪称反复无常。被征服的国家遭到了更大程度的滋扰。宗教迫害;强行推行意大利语,歧视某些工作和教育团体;实施严格的出版限制;设置出入境壁垒;没收农民的土地,扶持贵族死灰复燃。总之,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让纽伯的意大利走上帝国的老路。只有杜恩一个人能安排时间,控制一切。他精心观察,确保民怨慢慢地积累,他镇压叛乱,不让反叛势力成气候,只维持在小打小闹的水平。他在等待时机。我要的不是间歇泉,我要的是能毁灭整座星球的火山爆发,杜恩对自己说。

只有一件事是纽伯的意大利有,而杜恩的首星没有的——天主教。那是一股凝聚力,至少将统治阶级拉拢在一起,确保他们以共同的视野看待整个世界。对于艾伯纳催生出的这个腐败帝国,他们还能坚信希望,就得益于完整而正直的教会。

就像森卡,就像休眠室,是首星以及“大千星球”的统治阶级共同拥有的希望和信仰。进入休眠,因此能比那些没有资格的可怜虫活得更久;休眠室的管理人员全都清正廉直,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只要我成就非凡,真正有资格得到森卡,我就会得到它;无人能收买森卡,不能要求,不能诱取,不能骗得;唯一的获取途径就是公认的成就。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大千星球帝国于不坠,即便它早已千疮百孔。人们信仰休眠室,它有资格最终判断人们的功过,将永生的权利授予配得上的人。

我将摧毁你,艾伯纳·杜恩心想。梦中的拉瑞德打了个寒颤。

彻底摧毁纽伯的意大利的时机出现只是时间问题。与此同时,赫尔曼·纽伯从三年的休眠中醒来——只有身份尊贵的人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休眠三年,清醒一年,一个人凭此可以活四百年。纽伯创造了一个梦幻般的帝国,为自己赢得了尊荣。

纽伯当然要买回意大利,继续这个游戏。可杜恩不卖。纽伯的代理人坚持不懈,出价也慷慨,可他无意让意大利得救;纽伯甚至用起了暴力手段,雇打手去吓唬他。可那些打手都是杜恩的手下,他派那些打手去找纽伯,告诉他们,纽伯让他们怎么对杜恩,他们就怎么对付纽伯。看起来十分公平。

可并不公平。纽伯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杜恩对他的帝国都做了什么。他花了七年的清醒时间(相当于二十八年游戏时间),才将意大利建造成名垂国际游戏青史的奇迹,而杜恩想毁掉它。他的手法绝不笨拙,反而十分娴熟,时机无一例外经过精心选择,手腕强硬,但严格限制在足以激起叛乱和重组的尺度之内。他在慢慢培养革命的能量,等到它爆炸的那一天,意大利将被从版图上整个抹去,彻底毁灭,没有任何重建的可能。等杜恩实现了他的计划,意大利将一点不剩,没什么可供纽伯购买和重建的了。

终于,时机成熟了。杜恩做了一件简单的事,只此一件就够了:一直以来,他暗中助长教会核心的腐败堕落,如今,将它公之于众。这个消息引爆了愤怒与厌恶,撕毁了纽伯的帝国正统和正派的最后一点伪装。电脑系统不知道对此该做何反应,只好立即爆发了势不可挡的叛乱。中下层的怨恨与贵族的熊熊怒火此刻汇聚在一起,即刻采取行动。意大利完了,帝国瓦解了,军队哗变了。

混乱持续了三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游戏中再也没有意大利这个国家。

就连杜恩自己都瞠目结舌。“国际游戏”固然是简化模式,却通过精密的算法对现实做了高度模拟。

我会再来一次,杜恩心想。成型的模式在他心底铺展开来。宇宙革命的种子早已撒播,帝国已经腐败到骨子里,只靠森卡带来的虚假希望勉强维系着一切。于是,杜恩只需要将革命拖延到他准备充分的那一刻,推迟到一切同时爆发,推迟到革命不仅会推翻政府,还会毁灭一切,甚至割断连接一个个星球的纽带的时候。星际旅行必须被一起终结,否则所有努力都毫无意义。

命运对杜恩的计划一直青睐有加。他偶尔会觉得,即便没有他的所作所为,这个世界也会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滑落。这就是操纵世界带来的微小不完美:你没法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许,我并没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变化;可又或许,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一步步地腐蚀休眠室。纵容通过森卡进行暗杀和操纵;允许金钱和权力染指休眠等级;坐视记忆泡沫被篡改甚至毁坏;让权贵们觉得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休眠室。当丑闻最终被踢爆时,愤恨将会喷涌,民众将会爆发,就连休眠药的使用者也会起身反抗休眠室。到时候,休眠药将被彻底废除,即便在星际航行中也不再使用,连合法使用都将不被容忍。

我能做到,杜恩满意地说。

但他是个有良知的人,即便是按照他自己的标准。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他去看望赫尔曼·纽伯。那个人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无故被毁,受到了严重打击。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纽伯问。他看起来老态龙钟,或者说终于疲倦不堪了。

“没有。”艾伯纳说。

“你打赌意大利覆灭,赢了很多钱?”

“我没下任何赌注。”下注能赢的钱他根本看不上。

“既然没好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不想伤害你。”

“那你觉得你是在干什么,老兄?”

“我知道会伤害你,赫尔曼·纽伯,可那绝非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终结完美。”艾伯纳说。

“为什么?我的意大利哪里招惹了你,让你那么恨它?究竟是怎样的低级趣味,让你那么喜欢毁灭完美?”

“我并不指望你的理解。”艾伯纳说,“如果你能拿下主导权,这场游戏就将结束,游戏中的帝国将陷入停滞——另一种状态的灭亡。我不反对你所创造的美丽事物,只是反对那个美丽的事物永远停滞。”

“那么说,你热爱死亡?”

“正相反,我只爱生命。可生命只有在能够死亡的前提下得到延续。”

“你是个魔鬼。”

杜恩默认了。我是来自冥府的魔鬼。我是撼动大地的波塞冬。我是横行于星球地心的蠕虫。

拉瑞德哭醒了,詹森拍拍他的肩膀。“那个梦,很糟糕吧?”他小声说。

过了好一阵子,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首星那颗塑料星球上,而是在用倾斜的框架搭建成的森林小屋里。詹森探过身来,光线从蒙着羊皮的门的边缘漏进来,屋里很昏暗,也很暖和。拉瑞德立即发现夜里下雪了,小屋四周盖上了厚厚一层雪,使他们身体散发的热气不流失。枝条框架已经出现深深的凹陷,很快就会垮塌,已经不适合做来年重建小屋的基础。眼前的险情驱散了拉瑞德的梦境,或者是至少暂时将其压制住,让他不再悲伤。

到了那天上午稍晚的时候,拉瑞德向詹森提到了那个梦。已经下雪了,干起活来又冷又费力,拉瑞德现在需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帮手,他让詹森操持爪形工具,他一剥掉树皮,就去伺候下一棵树,让詹森沿着雪中的足迹去找他。最后,当他们来到悬崖边时,才有时间聊两句。

“非爬不可吗?”詹森看着白雪覆盖的崖壁问。

“飞过去也成。”拉瑞德说,“倒是有条近路,可雪天走太危险,就是顺着倾斜的裂缝爬上去。”

“我年纪大了,”詹森说,“可不敢担保能爬得上去。”

“你能行。”拉瑞德说,“因为别无选择。你不知道回去的路,而我一定会爬。”

“你真好,这么关心我。”詹森说,“要是我掉下去,你是会爬下来帮我,还是把我丢给狼群?”

“当然是爬下去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的怒火爆发了,“要是你再让我梦见那种情形,我就杀了你。”

詹森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当然清楚拉瑞德的感受,但为什么会惊讶?

“我原以为,做了那个梦,你就能理解杜恩的意愿。”詹森道。

“了解他?他是魔鬼!是他送来了痛苦降临日!他一发现哪个世界既平和又美丽,就会毁掉它!”

“他和痛苦降临日没半点关系,拉瑞德,他早就死了。”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

“对。”

“他还会到这里幸灾乐祸一番,看看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我们受了多少苦。就像他对待纽伯一样!”

“对。”

跟着,他又想到一件事,比他第一次领悟还要恐怖。“他可能到这里来,就像你和贾斯蒂丝一样?”

詹森什么都没说。

拉瑞德站起来,跑到悬崖边,沿着裂缝开始向上爬。顺着裂缝爬并不安全,甚至很危险,可这是唯一的近路。以往只有在岩壁是干的,他又光着脚时,他才选择爬裂缝。

“不要,拉瑞德,”詹森说,“那样爬太危险!”

拉瑞德没有回答,爬得更快了。他费很大劲才能找到抓握点,双脚直打滑,爬得越高越危险。可拉瑞德不在乎。

“拉瑞德,我能从你的记忆里找出安全攀爬路线,你这样冒险伤害不了我,只能伤害你自己。”

拉瑞德停下,紧紧贴在岩壁之上。“一个好人会主动伤害的,也只有自己!”

于是,詹森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他也没有选择那条安全路线,一点点地跟在拉瑞德后面,爬到了悬崖最危险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