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vil Himself

冬天快到了,活儿堆积如山,所以即便两个陌生人早就付够了钱,拉瑞德的写书工作也只能放一放;所有闲着的手都必须忙活起来,以确保有足够的食物和燃料越冬。一旦开始下雪,后果就非同小可。再说,他们如今没有了天使的守护,干什么都得格外小心,自从痛苦降临,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拉瑞德每天醒来,都不知道今天是要用手握笔,还是要俯下身去干重活儿。有些日子,他盼望握笔,还有些时候,他宁愿去干活儿;可不管当天的活儿如不如意,他都会尽全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即便他所写的故事让人痛苦不堪,即便梦中呈现的往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拉瑞德写下杰斯大战戾兽的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那天,大雪似下不下,犹豫徘徊了一整天。天空阴沉晦暗,詹森在中午就点起一根蜡烛,为拉瑞德照亮笔端。拉瑞德终于完成了这段故事,刚把墨水和羽毛笔放在一边,修补匠手推车的声音就在父亲铁锤敲击的伴奏下响了起来。老话说,修补匠来了,大雪也就来了。事实上,修补匠怀蒂一年会光顾几次,可他总会提前安排好,赶在第一场大雪降临前抵达平港村,所有人都知道。

詹森正用亚麻布吸干羊皮纸上的新墨迹,这时,楼梯上响起萨拉咚咚咚的脚步声:她个子太小了,只能两只脚迈同一级台阶。“修补匠来了!”她喊道,“修补匠来啦,今天大雪要落地啦!”

自痛苦降临以来,这个世上总算还剩下正常的事,真值得稍稍高兴一番。拉瑞德扣上笔盒。他的字很小,很漂亮,很省纸张,到现在第一张羊皮都没用完。詹森将羊皮纸收到一边。

“今天干得不错。”詹森说,“我们写完了第一部分。我想,这对我可能是最糟糕的一部分。”

“我得去给修补匠铺床了。”拉瑞德说,“他会住一整个冬天。他擅长修风箱,还能把山羊皮袋做得跟囊一样密封。”

“我也能。”詹森说。

“你还得写书。”

詹森耸耸肩,“写书的人是你才对。”

拉瑞德从阁楼的架子上取下两个褥套,两人一起跑过旅店的院子,甚至都没穿上外套,雪片正哗哗下落。今年已经下过两场小雪,都没积起来,而这会儿雪已经积在了草地和树叶上。他们走进干草棚,里面堆满了一整年积累的干草,有股霉臭味儿。拉瑞德径直走到铺床用的草堆边,这些草最干净。两人开始填塞褥套。

“修补匠有两张褥子,为什么我只有一张?”詹森问。

“修补匠每年冬天都来,修东西不收钱,住宿也不付钱,这样他就跟我们的亲戚一样。”你永远也成不了我们家亲戚,因为母亲不喜欢你,拉瑞德心说。他当然知道他能听到。

詹森叹口气,“今年的冬天会十分严酷。”

拉瑞德耸耸肩,“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

“会是的。”

“树上的毛虫长了毛,灰色的鸟儿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到更远的南方去过冬了。可——谁知道呢?”

“我和贾斯蒂丝在来的路上检测了天气,今年将会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天。”

没人能预测那么久远以后的天气,可拉瑞德早就习惯不大惊小怪了。“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伐木的时节一到,我就得离开一阵子了。你知道吗,我们总是在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伐木,这个时候树木的水分最少。”

“你写了这么久,应该休息一下。”

“我写得越多就越顺手。现在我很容易就能想起合适的词句。”

詹森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那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拉瑞德不知道怎么回答才不显得傻里傻气。他将褥套顶部折叠了一下,“别填太多,不然就不平了。”

詹森也学着折叠了一下他那个褥套,“要是能装点影子蕨,就不会有跳蚤了。”

拉瑞德做了个鬼脸,“都下雪了,上哪儿找影子蕨去?”

“我看是有点迟了。”

这会儿,拉瑞德鼓起勇气,插了一个问题,“杜恩是魔鬼,对吧?”

“曾是,他已经死了。至少,他答应过我会死的。”

“可真的死了吗?”

“魔鬼?”詹森将褥套举到肩膀上,像矿工在扛麻袋,“撒旦,对手,毁灭者,上帝计划的破坏人——不错,他是,”詹森笑了,“却是出于善意。”

拉瑞德带头穿过院子,走回屋内,爬楼梯来到修补匠的房间。“他为什么要放戾兽出来攻击你,是想要你死吗?”

“不。是想要我活。”

“那为什么?”

“想看看我有多大价值。”

“差点就一毛不值了,要是你败给戾兽的话。”

“我一毛不值了整一年——那之后过了一年我才康复。我的屁股到现在还会疼,比如说,永远别叫我长跑,我坐下来都得微微倾斜才行。”

“我知道。”在第二个晚上,拉瑞德就注意到詹森坐椅子时总是向左偏一点点,“我还知道别的。”

“什么?”詹森先将褥套抛到床上,他们一起把褥子铺平。

“我知道,有堂兄拉达曼德的记忆在自己的脑子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是吗?”詹森显得很不开心,“所以我才坚持让贾斯蒂丝将那段故事用梦境的方式告诉你,而不是在你清醒的时候——”

“那些事情太清晰了,一点也不像做梦,我感觉那是我自己的回忆。有些时候,我早晨醒来,看到那些木条墙壁,就想我们真富有,竟拥有真正的木头;但跟着又想,我们真寒酸,脚下竟是泥土地面;还有些时候,我来到父亲的铁匠铺门前,竟会伸出手掌到读卡器上扫描。”

詹森哈哈大笑,拉瑞德也笑了。

“最重要的是,光是萨拉、母亲、父亲站在那儿,都能吓我一大跳,就好像你的记忆比我自己的还要真实。我经常假装能看见他们的思想,就好像我在你的记忆中时那样;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有时候甚至觉得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拉瑞德将他的那床褥子铺在詹森的褥子上面,“只可惜,他们从没做过我以为他们会做的事。”

“我希望能跟你一样。”詹森说。

“我才希望能跟你一样呢。”拉瑞德答。

“我想,杜恩放出戾兽并不是要害我,而是给我一个机会重整自己的记忆。与死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体验了钻心蚀骨的剧痛,这些经历重新定义了‘真实’,其他人留在我心里的记忆就没那么容易混淆了。我现在依然不怎么正派——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仍为对母亲做过的事悔恨——仍旧对我所记得的、拉达曼德干过的事心怀愧疚,可那些都不再重要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把自己的人生分为遇到杜恩前,和遇到杜恩后。他为我制定了计划,洗掉了图尔克给我抹的污点,将拉达曼德的罪行公之于众(唯独没说他是天贼),把我那亲爱的堂兄送去了某颗小行星。再接着,他把我训练成了星舰飞行员,就像我父亲一样。”

“贾斯蒂丝还没把那段记忆带给我。”

“她不会了。我们避免用无关紧要的事情搞乱你的记忆。我成为星舰飞行员的过程没什么特别,只是比其他人优秀一点而已。但是,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确保赢得的每一场战斗看上去都是依靠机智,而不是天贼能力。我就那么坐着,清楚敌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去救尽可能多的人。为了自保,我必须经常坐视敌人滥杀,等时机成熟再出手。我问你,拉瑞德,一边,是能救一百人,但必须暴露我是天贼,然后我也得死;另一边,是隐藏我的超能力,一次只救五十人,确保自己能活下来,再去救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五十人。哪边比较好?”

“这得看,我是在得救的五十人中间,还是属于死掉的五十人。”

詹森皱起眉头。他们一起把亚麻床单铺在褥子上,把床单边缘塞到褥子下面。“修补匠有亚麻,而我只能睡在羊毛上?”

“羊毛更暖和。”

“亚麻不会叫人发痒。”

“你不喜欢我的回答?”

“我讨厌你的回答。答案并不取决于你是死是活,而是取决于哪边正确。哪边正确,哪边错误,不取决于你的个人好恶,从来不是。如果一切都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对错了。”

拉瑞德既羞愧又生气,生气是因为詹森让他羞愧了。“想保命有什么错?”

“狗也想保命,你是狗吗?只有当你更重视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时,才算是一个人。你为之生、为之死的目标越是伟大,你就越伟大。”

“当戾兽咬你屁股的时候,你为什么而活?”

詹森先是一脸怒气,但跟着就笑了。“当然是为了保住小命。一开始,我们都跟动物没两样。我当时就想着要活下去,去做非常重要的事情。”

“比如为一个流浪的修补匠铺床?”

“没错。”

“你已经能把我们的语言说得比我还好了。”

“我学过十几种语言,你们的语言本质上就是我的母语,是首星语言的进化版本。所有的模式都没变,词汇模式的变化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处。这颗星球是首星的一个移民地,是在艾伯纳·杜恩的计划下建成的。”

“要是小孩子捣蛋,他们就说,‘艾伯纳·杜恩今晚会来偷走你所有的羊!’”

“魔鬼艾伯纳·杜恩。”詹森喃喃道。

“他不是吗?”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所有人类的真正的朋友。”

“你刚不是说,他是魔鬼吗?”

“也是魔鬼。让痛苦降临的人,你还能叫他什么呢?”

拉瑞德又记起了(近来他记起的次数越来越少)柯兰妮的惨叫,鲜血汩汩地从伤者身上往外流,还有那个惨死的老文书。

“你永远没法原谅他,是吗?”詹森问。

“永远。”

詹森点点头,“为什么?”

“我们以前多幸福啊。以前,一切都那么美好。”

“啊。在艾伯纳·杜恩毁灭帝国、唤醒休眠者的时候,一切都不怎么美好。对于当时的每一个鲜活生命而言,生活从此不是空虚就是充满了苦难。”

“还指望他们感谢他?”

“人们永远觉得从前更美好。”

拉瑞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根据以前的梦境,他一直觉得杜恩是詹森的敌人,现在才知道,詹森爱那个男人。一想到詹森·沃辛爱那个魔鬼,拉瑞德惊惧不已。我是在帮魔鬼的忙吗?我应该马上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