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你父亲。遭拒原因第九款,是你的资质问题。我无权向你透露更多信息。”

但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向杰斯透露了。将杰斯拒之门外的是他在学校的成绩。他太聪明了,所以没有教育部的许可,就不能加入舰队。他也永远拿不到许可了,因为那得先经哈特曼·图尔克点头。

“詹森·沃辛。”一个人在他身后道,“我一直在找你。”

詹森拔腿就跑。那人是个妈咪宝贝,满脑子都是逮捕詹森的念头。

一开始,拥挤的长廊帮了他大忙。人群走得很快,杰斯在他们之间来回躲避,总能躲开追捕者的视线。但渐渐地,追他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共有六个人在围堵他。他不可能注意到他们所有人,他得转换到他们的视角观察周遭,再从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倒推出他们的位置,实在忙不过来。

最后,人群慢下来,他们终于抓住了他。因为他个子太小、太瘦弱,被困在了人群中。他的身形不再是优势,心灵感应能力也派不上用场,他不慎摔倒,一只细高跟的鞋子狠狠踏在他一只手上。他把手抽出来,顾不上疼痛和鲜血横流。就在他跌跌撞撞即将钻入人群的时候,他们抓住了他的脚踝和手腕,给他上了手铐脚镣。

“你这个小瘪三。”其中一个说。

“为什么抓我?”

“因为你跑啊,凡是看见我们就跑的人都该抓。”可他在撒谎。他们接到了命令:不惜代价活捉詹森·沃辛。是谁下的命令,哈特曼·图尔克?拉达曼德·沃辛?没什么两样,他真该和母亲一起去移民地,可他选择孤注一掷,抛弃一个糟糕的未来,想赌赢一个美好的明天。可他输了这一把。

可他被押去见的,既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图尔克。他是个光头,又矮又胖。他命令卸去他的脚镣,用手铐将他俩铐在一起。无形的磁场令他们的手腕相距无法超过一米。

“希望你不介意。”那人说,示意那副手铐,“费了这么大周折,我不想再失去你的踪迹——他的手在流血,谁有治疗带吗?”

治疗带被系上杰斯的手,伤口立即止了血。那个矮胖子开始介绍自己:“我叫艾伯纳·杜恩,如果你想在这颗星球上找个朋友的话,我会是最接近的那个人。我下定决心,要无情地通过你实现自己的计划。不过,和我在一起你至少是安全的,你的堂兄拉达曼德和哈特曼·图尔克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杰斯搜寻这个男人的思想,他知道多少内幕?答案是两个字:一切。

“当你接受第二次测验的时候,我还在休眠。”杜恩说,“你正做一道题,做出了一半。整个宇宙中,只有少数几名物理学家知道它的答案,还不能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不对。此时,休眠室的人唤醒了我,他们早已接到指令。你我注定要见面。”

他们来到一条高等级的公路边。杜恩只扫了一下手掌就上了路,跟人们搭乘蠕虫一样随意。一辆车在等他们。杰斯先吃了一惊,随即欣然入座。

“你是谁?”他开口问。

“从开始发育起,我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结论是,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这太令人失望了,所以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杰斯望向对方的眼底。他是移民部助理部长,并相信自己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进一步探索后,杰斯意识到这是真的。阴谋家拉达曼德在杜恩面前可以忽略不计,就连母亲大人,不,不是杰斯的母亲,而是首星的元首——女王陛下,也是他的走卒。受他统治的还不仅仅这一个星球,他打一个喷嚏,半个宇宙都会抖一抖。然而他又默默无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地位。杰斯看着他的眼睛,哈哈笑了起来。

杜恩也跟着笑了,“长久以来,我坐拥最强大也最令人腐蚀的权力,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看过我的心思之后还会哈哈大笑,太令人高兴了。”

真的。杜恩没有一丝关于谋杀的记忆,他心中没有拉达曼德经历过的那种扭曲的痛苦。杜恩的确是在重塑这个世界,他没有以权谋私,可他心中图谋的,不只一己之私。

“我一直很想知道,跟一个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人交朋友,会是什么感觉。”杜恩说,“发现没有?你在移民站犯了个大错,竟在那个接待员面前表明天贼身份。结果,我只好让他注射森卡,再用以前的记忆泡沫唤醒他,抹去他这段时间的记忆。你这样扰乱别人的生活,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对不起。”杰斯说。可杜恩同时也在告知他,那些错误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理。他松了口气。

“对了,说到森卡,顺便说一句。你母亲在进入休眠前,给你留了张字条。”

杰斯读到杜恩的一段记忆:母亲递过一张纸,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可嘴角挂着笑容,杰斯不常看到她笑。他抓住那张纸,不顾颤抖的双手,读了起来。

“艾伯纳·杜恩向我解释了一切,关于拉达曼德,关于学校的事儿。我爱你,现在我原谅你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疯疯癫癫了。”

是她的笔迹没错。杰斯颤抖了一下,放下心来。

“我觉得,这会是你很想知道的消息。”

杰斯又看了一遍那张字条,目的地就到了。他们从车上下来,直接进了一道很短的走廊,又从走廊走进了一片森林。

这里不是公园。脚下的草是真的,在树干上嬉戏的松鼠也不是机器,就连气味都完美无瑕,空气中没有一点塑料味。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杜恩打开手铐。詹森从他身边走开,这辈子第一次仰望天空,没有天花板,没有屋顶。他担心自己会摔倒,人们怎么能在头上没有屋顶的环境里生存呢?

“有点眼花缭乱,对吧?”杜恩问,“天花板当然是有的,整个首星都处在穹顶之下,不过,投像效果还不错对吧?”

杰斯不再抬头看天,而是回头望着杜恩。

“为什么要救我?我对你有什么用?”

“我还以为,天贼从来不用问问题。”杜恩答。叫杰斯惊讶的是,他一边带路向树林深处走去,一边开始脱衣服。他们来到一片杰斯平生所见最大的开放水域,约有五十米宽。“想游泳吗?”杜恩问。这会儿,他已浑身赤裸。他的身材并非矮胖,之所以显得臃肿,是穿了防护服的缘故。“总有人想要我的命。”杜恩轻轻踢了踢盔甲。

这是当然的,杜恩没有拉达曼德的优势,能预知别人的图谋,然后或收买或勒索。

“只要你让我活着,我的堂哥拉达曼德算一个。”

杜恩笑了,“啊,拉达曼德,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要接受另一次休眠了。他是个叫人讨厌的家伙,而且对我没什么用处了。我怀疑他还能不能醒过来。”

杰斯惊恐地发现,他说的是真的。艾伯纳·杜恩有能力叫休眠室杀一个人。而在首星,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生真理:休眠室神圣不可侵犯。而杜恩的影响力可以触及那里。

“游泳吗?”杜恩又问了一遍,他已经下水。

“我不会游。”

“你当然不会。我教你。”

杰斯脱掉衣服,犹豫地跟着下了水。他看得出,杜恩对他没有恶意,杜恩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于是,他跟着杜恩向前走,一直到水几乎没过他们的脖子。他和杜恩的身高差不多。

“水是一种非常安全的运动介质。”杜恩道。但杰斯唯一注意到的是水里很冷。“好的,我扶住你的背了。现在,向后靠在我的手上,双腿慢慢地离开地面,放松,我撑着你。”

忽然,杰斯觉得身体变轻了,就在他放松的同时,身体轻轻地浮在水上,唯有杜恩在他的背部轻轻施加的压力,让他感觉重力依然存在。

接着世界突然翻转了过来,他的脑袋扎进水下,艾伯纳·杜恩死死按住他,杰斯无力反抗。他大口吸气,灌了好几口水,他的眼睛很疼,他需要氧气,却不敢呼吸。他挣扎着想要浮上去,却挣脱不开杜恩的钳制。他拼命扭动身体,用力摆动双手双脚划水。最终,还是杜恩把他拉了上去。在整个过程中,杜恩都没有任何恶意,并不想伤害他。这就是爱吗,杰斯心想,神呀,快帮帮我吧!还是说,杜恩的心声能对我撒谎?

“别咳嗽。”杜恩说,“把水喷得到处都是。”

“你要干什么?”杰斯问。

“这是堂教学课,让你明白被包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早就知道。”

“现在更清楚了。”杜恩平静地说,继续这堂游泳课。

杰斯很快就学会了,至少是简单的仰泳姿势。人造太阳正在落山,天空变成了淡粉色。杰斯仰面浮在水上,划水的幅度刚好维持移动。“我以前从没见过日落。”

“相信我,首星真正的日落不是这个样子。这颗星球的天空经年都下着暴风雨,非常潮湿。日落时分高处的天空是紫色的,橙色代表中午,而蓝天,根本不可能。”

“那这个地方模拟的是哪里?”

“我的家乡。”杜恩说。杰斯捕捉到了他的回忆,杜恩的家乡是一颗名叫加登的星球,这个房间只是模拟了小小的一角。杰斯看出杜恩十分怀恋家乡起伏的群山、浓密的树林、一望无际的草地。

“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杰斯问,“又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权力是我唯一的天赋,杜恩心想。詹森继续读他的心声。如何得到权力,如何利用权力,如何毁灭权力。人只能前往他的天赋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首星是我命定要去的地方。不管多恨它,多想毁掉它,我都得来到这里。首星是我的安身之地,至少现在是。

接着,杜恩的想法突然变了。杰斯听到他在远处上了岸。杰斯努力向岸边游去,可他动作笨拙,速度又慢;他想站起来,可湖水太深,他只好变回仰泳的姿势。游泳(其实只是漂浮)占用了杰斯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这会儿他很害怕,所以压根儿顾不上去读取杜恩的思想。就因为这个,他才教我游泳,他才带我到这儿来。他是要让我分心,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预见不到他的下一步行动,他把我当成了傻瓜。他现在在想什么?他设下了什么陷阱?

他终于抵达岸边,杜恩却穿过花园墙壁上的一扇门,不见了。杰斯急切地搜寻他的思想,搜索危险,发现等待他的,是一只爱斯托利亚戾兽。那是种小型有袋动物,牙齿像剃刀一样锋利。他看到了杜恩的一段记忆:一只戾兽以近乎光速跳上一头奶牛的乳房,在那之前,奶牛甚至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戾兽用爪子钩住乳房,悬了一会儿,跟着消失了——它向上钻进了奶牛的身体,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一切发生得太快,奶牛这时才反应过来,它颤抖着跑了几步,就趴在地上死了。戾兽慢慢地从奶牛嘴里爬出来,大口喘着气,行动迟缓,身体鼓胀。杰斯看过书里对戾兽的记载,知道它们的习性,以及它们彻底摧毁了爱斯托利亚星球上的第一个移民地,即便是现在,人类也只能靠超声波栅栏将它们控制在保留地里活动。

为什么杜恩的脑子里会出现爱斯托利亚戾兽?因为此刻,他将一只戾兽放进了这片森林,而戾兽唯一会感兴趣的猎物就是杰斯。此时杰斯就在湖边,赤身裸体,手无寸铁。然而,杰斯在杜恩心里找到的只有好意。他害怕极了:杜恩是为他好,却不知道他该怎样在那头小兽面前保住小命。

戾兽就趴在离他不到二十米外的一根树杈上。杰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记得戾兽主要依靠气味、声响和运动来识别猎物。他急切地思索,怎样就地取材来防身。在想象中,他从岸边抄起一块石头,可还没来得及挥起石头,那畜生就一跃而起撕下了他的手臂。

戾兽动了动。它的动作快得令人几乎看不见,只知道它已经下到了草地上,离他只剩十米远。

手上被靴子弄出的伤口突突作痛,这提醒了杰斯:我身上有血腥味,不管动不动,它都会扑过来。

戾兽又动了,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不见了。它现在离他不到两米。杰斯拼命探索那只动物在想什么,他很容易地读到了戾兽对这颗星球的模糊印象,却根本搞不清那些乱七八糟的冲动是什么意思。在戾兽采取行动之前,他根本不可能预见它的行动。心灵感应派不上用场,他又手无寸铁。

突然,左小腿一阵剧痛。杰斯俯下身,想把那小动物拔下来。有那么一刻,戾兽紧紧贴在他的小腿上,依然在用牙洞穿他的腿;跟着它突然松开了,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吊上了他的手臂,开始钻进上臂的肌肉。杰斯的腿顿时鲜血喷涌,他惨叫着,挥起左手攻击戾兽。他的每一拳都击中目标,却毫无效果。

我要死了!杰斯在心中呐喊。

然而,尽管他疼得要命,并且恐惧更甚于疼痛,但他求生的本能依旧强烈。他本能地意识到,戾兽这样从自己身上的一个部位跳到另一个部位,迟早会咬断他的主动脉,或是钻进没有骨骼保护的腹腔,吃掉他的内脏。不过,戾兽每吃下一块肉,行动也相应变得迟缓。只要杰斯能保住性命,戾兽就会失去那闪电般的速度。但随着鲜血从两个大创口不断外流,他越来越虚弱,而且就算戾兽的速度慢下来,他也没有一击致命的武器。

他扑倒在地,绝望地想用体重压死那畜生。可戾兽分毫无损,它骨架柔韧,杰斯刚一滚开,它的身体就弹回了原样。

但这好歹赢得了一点时间。它从杰斯身上剥离了,速度也打了折扣。杰斯爬起身,发足狂奔。

左腿的重伤拖慢了他的速度,还没跑出三步,戾兽就再度发动攻击。它扑向杰斯的后背,咬住了肩胛骨下方的肌肉。

杰斯立即向后倒地。这次,戾兽被压得锐叫一声,弹开了。杰斯又围着湖边跑了起来。这回,他跌跌撞撞跑出有十几步远,戾兽才再次咬住他,开始撕扯他的屁股。吃痛之下,杰斯再也跑不动了,扑通跪倒在地,发现自己离湖水只有几米。此前他一直本能地在避开湖水,但是,或许——

他拖着左腿,向湖水爬去。戾兽吃掉了他大腿上的很多肌肉,整条腿除了疼痛没有任何感觉。杰斯终于爬到水边,戾兽也终于啃到了他的骨头。

我没法游泳了,杰斯心想。

哦,行啊,或许戾兽也不会游泳。他心底那个冷静理智的部分回答道。

杰斯已经无力漂浮,他只是蜷缩在水下,屏住呼吸,努力不去在意腿、屁股、手臂和后背传来的剧痛。戾兽正沿着盆骨边缘撕咬他。他的理性强调着事实:至少这样一来,戾兽会远离他脆弱的肛门区域。肌肉受伤还能愈合,我能活下去,肌肉受伤还能愈合,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这个信念支撑他屏在水下,哪怕浑身剧痛,且几近窒息。

然后戾兽停止了啃噬。它从杰斯的屁股里脱落了,杰斯一把抓住它,摸索着它的脖子。戾兽的速度慢了,杰斯死死卡住它的喉咙。这会儿,他把脑袋探出水面呼吸,却依旧拼命将戾兽按在水下。空气涌进,他感觉肺部疼得火烧火燎,几乎再次栽进水里,可依然没有松开正缓慢扭动的戾兽,手指掐得死死的。他摆起双手手肘和那条好腿,向湖岸游去。水越来越浅,他可以将脑袋探出水面,不用站起来。戾兽呕吐起来,水里漂起杰斯那些未被消化的血肉,把湖水染成了黑红色。戾兽终于不动了。

杰斯凝聚起力气,将那软绵绵的小动物扔向湖心,自己一头栽倒在湖岸上,整张脸扎进了淤泥,流着血的腿和臀部依旧浸在水里。救命,他想,我就要死了。没人听到,他不再求救,只是趴在那儿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漫过湖岸,流进湖水,将所过之处染成红色,将他的整个身体染成红色。血都流干了,他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

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