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间叫其他人考试了。”杰斯说。

校长看到那道红光,扬起了一边眉毛。

“再见。”詹森说着走出了大门,这时校长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学校位于一所大学内,他径直走向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凭借学生身份,他可以更容易地接触到首星的信息系统,而在公共信息站未必能得到这么多。时间可能不多了。测试结束时的那道红光包含很多种可能性,但没有一个对他有利。第一种可能,是他考试不及格,因此“证明”如果他不是天贼就不可能通过第一次考试,他们会把他杀死。第二种可能是他通过了考试,可他们认定他是依靠天贼能力做到的。事实上,两种可能都证明不了什么,可只要他们认为能证明,他就死定了。

只有一件事,极有可能。母亲认为杰斯的祖父也是天贼,她对那次谈话的记忆支持这一假设。如果杰斯的心灵感应能力是在父子之间传递的,那么这种情况肯定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尤利西斯·沃辛明确知晓这种遗传方式。再进一步推断,肯定还有其他姓沃辛的人,也是天贼。“妈咪宝贝”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其他人成功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图书馆里有一排排数百个落满灰尘的粉色塑料小阅读间,上面凸显的灰蓝色字母C代表通讯局。他经常来这儿,所以知道高年级的学生会去哪儿,不会去哪儿。他来到他们不常去的地方,这部分建成时间比较久,每个小阅读室里没有单独的打印设备,也没有足够的外接设备能玩最流行的游戏。詹森曾经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玩“进化”游戏,游戏中环境不断变化,迫使玩家让动物进化来适应。他达到的等级需要同时进化八种动物和四种植物。杰斯玩游戏很有一套,可他今天来不是为了玩。

他把卡片放在读卡器上计费,然后将手掌放在上面识别身份。桌子上方的空气亮了起来,菜单栏出现。他开始翻阅,向后翻,又向左翻,最后找到了族谱程序。他点击“族谱”,进入“同一宗源”,一个简洁的目录出现。他选了“雄性系男性亲属”,尝试输入自己的名字和代码,格雷西大学图书馆立即识别出他的身份——他的出生日期和地点出现在空气中,然后像灰尘一样缓缓向底部移动。在他的名字上,有一条细线连接着他父亲的名字、他祖父的名字:霍墨·沃辛,尤利西斯·沃辛,阿贾克斯·沃辛,另一个霍墨,另一个詹森。从中心轴柱向外,螺旋延伸的是堂亲的名字,足有几百上千。太多了。

只显示血缘最近的五位在世的堂亲。他输入指令。

五个名字剩下来。让他惊讶的是,其中三个,距离他这一系往回追溯到十五代以上,只有两个人血缘较近。

当前详细地址。他输入指令。

与他血缘最近的是塔尔博特·沃辛,阿贾克斯·沃辛的孙子,可他住在四十二光年开外的星球上。另一人就在首星,名叫拉达曼德·沃辛,是第一位霍墨的曾孙,他是地区主管级的公务员。真高兴有个亲戚隐藏得这么好,杰斯点击打印,不远处有台打印机嘎吱了一声,他没退出登录就走去拿,返回的时候,碰巧看了一眼刚使用的小阅读室。“注意:原地等待监督者到来下达进一步指示;否则将严重危及你的成绩。”

眼下受威胁的可不是什么成绩,而是性命,杰斯想。如果测试结果足以招来监督者,那对他有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幸,他们必须再等一阵子才能通知妈咪宝贝——大学一般没有这么大的权限,当然如果发现有人是天贼就另当别论了。可他们需要时间。

只要他们认定测试结果指向他是天贼。他该怎么求证这一点?该从谁的眼里挖掘信息?他还没掌握远距离读取思想的技术,不知该如何读取视线之外的陌生人。

堂兄拉达曼德住得很远,在星球的另一边。杰斯搭了一趟深层的蠕虫地铁,一个小时后,站在了纳帕区第十行政区区长拉达曼德·沃辛的接待室里。

“有预约吗,年轻人?”秘书问。

“我不需要预约。”杰斯说。他很想搜索办公室门后的人的思想,可不知从何着手。他不知道那里都有什么人或拉达曼德在哪个房间,从前,当他看不见想要探索的人时,就只能看到杂乱的想法一个个闪过,既不能确定来自何人,也无法从中看出特别的故事。

“任何人都需要预约,小朋友。”她语带一丝威胁。杰斯知道她不是随便能糊弄得了的角色:看上去像个花瓶,其实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拉达曼德在自己门前安插了个保镖。

杰斯端详了她一会儿,从她的头脑中选取了一个有说服力的名字。“希尔沃克需要预约吗,如果他穿白色来?”

她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不需要,”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告诉拉达曼德·沃辛,他的蓝眼表弟詹森找他。”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冒充他亲戚的人?”可当她注视着他那对纯蓝色的眼睛时,他知道她已没有怀疑。

“我知道他从制造基地的创立中黑了多少钱,他还雇童工,钻了妈咪宝贝监视不到的空子。”

这个信息不是来自秘书的眼底,他终于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堂兄。这会儿,詹森甚至已没工夫留意这个正盯着他看的女人,他在快速浏览拉达曼德的回忆。拉达曼德是天贼,来自父子遗传,毫无疑问;问题是,詹森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拉达曼德很聪明,他很清楚秘密就是财富。他现在仅仅官拜行政区区长,可他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暗地里名闻遐迩,影响力甚至延伸到了首星的权力核心。权力滋生权力,一旦别人以为你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害怕,不敢反对你——拉达曼德深谙此道。谁能给他一支暗箭?他总能抢占先机,破坏每一个针对他的密谋,首星到处留下了他阴谋的牺牲品。可谋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更喜欢看那些自以为无所畏惧的人害怕他,看着他们意识到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有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时候,他们连灵魂都在颤抖。

对杰斯来说最糟糕的是,拉达曼德比他强大。拉达曼德记忆的力量比杰斯的自我强大,那些记忆涌进了詹森的脑海,仿佛成了他自己的记忆。杰斯体验着拉达曼德令别人屈服时的快感,也跟着欣喜若狂。就和拉达曼德一样。

他一方面觉得飘飘然,另一方面,自我意识又对所做的一切无比反感。他记得他犯下的谋杀,记得他毁灭的生命,他忍受不了自己的脑海里有这样的记忆。我怎么可能做过这种事!杰斯无声地呐喊。怎么才能撤销我做过的这些事?

他大声惨叫,把秘书吓了一大跳。不错,他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的孩子,而且他像是疯疯癫癫的,会突然陷入剧烈的痛苦中,因而显得更危险。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拉达曼德办公室门边。

杰斯终于读到了最底层的记忆,那是最邪恶的罪行,是他亲手犯下的谋杀。拉达曼德晓得,通过掌握他人的秘密来坐收渔利的人,承担不起拥有自己的秘密——至少不能是别人能够知晓的秘密。谁知道拉达曼德拥有心灵感应能力?咳,当然是他的亲人了。他谋杀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等等等等。他先是一时冲动,在家里的游泳池里杀了哥哥;由于不可能在父亲和几个弟弟面前掩饰罪行(他们和他一样,也能读到他的记忆),于是他搜遍整栋房子,杀掉了每一个男性亲属。他也利用了大学图书馆的信息平台,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亲戚,那些同样有沃辛家的纯蓝色眼睛的人,将他们一一除掉。想逍遥法外真是太容易了——他将一些权贵人物的信息卖给另一些权贵,就此跻身要人行列,谁也碰不了他;对另一些不买账的人,他就拿他们的名誉当筹码,让他们敬而远之。只有两个天贼亲戚还活着,一个是住在遥远移民地的塔尔博特,另一个就是星舰飞行员霍墨。其他人不可能知道他拥有心灵感应能力,也不可能活着。这个霍墨死在了自己制造的浩劫中,拉达曼德安全了;双手沾满了父兄的血,可他安全了。

他没想到的是,十三年前,霍墨的遗孀会选择人工授精,怀上霍墨的儿子。拉达曼德没有预料到詹森的出现。可等到他知道詹森活在人世,更糟的是,若是他知道詹森读到了一切,那么——

“堂弟。”拉达曼德在门的另一边,小声说。

杰斯从拉达曼德心里读到了杀机。于是,他在子弹射出之前,便扑倒在地板上。

拉达曼德没有再次开枪,他正在读取詹森的记忆。杰斯看到自己的记忆展现在拉达曼德的脑海里,他直扑唯一的目标:谁知道詹森拥有心灵感应能力。杰斯被动地想到了母亲,随即,他看到这一切传到了拉达曼德的心里,一不做二不休,拉达曼德决定把她一块儿杀掉。一旦被人发现还有一种天贼可以在父子之间遗传,拉达曼德玩儿完就是迟早的事。

拉达曼德要是死了,这个星球就将毁灭——至少对拉达曼德来说,届时这个星球将毫无意义。他只关心自己。

詹森的脑海中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要杀母亲的念头。他再也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向拉达曼德冲了过去。他闪身避开,还嘲笑他。

“来呀,小不点。来突袭我呀。”

我怎么才能出其不意?肯定不是突袭,对方拥有更加强大的感应能力,速度不在自己这边。就像下国际象棋,不想被对手将死,只能先将对方一军:迫使对方挪动另一颗棋子。

“你没有棋子。”拉达曼德说。他在杰斯的记忆中搜索他家的住址,然后就能轻易找到他母亲了。

“拉达曼德·沃辛是个天贼!”詹森大声喊道,“我也是,这是特种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

拉达曼德的秘书会信吗?她信了。拉达曼德没得选择,如果不先下手,肯定会死在这儿——天贼是人类能想象得出的最可恶的生物。她不再值得信任了。詹森只是个小孩子,对他没有直接的身体威胁,但那女人是个杀手,绝不能置之不理。

就在拉达曼德开枪打死秘书的当儿,詹森逃走了。他需要时间掩盖罪行,以免受谋杀的指控。詹森的时间够不够?

跑出拉达曼德的办公室是够了,跑出他的辖区也够。可拉达曼德知道他住哪儿,不管藏在什么地方都会把他挖出来。拉达曼德甚至在地下世界也有朋友,就算躲在墙老鼠中间,拉达曼德也能找到他。

那詹森还能做什么?告发拉达曼德,那他自己也死定了。他只能像塔尔博特·沃辛那样,移民到数光年以外的地方,离拉达曼德远远的,到了那里,他就构不成威胁了。

对于杰斯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要想离开首星有两条路,参军或移民。两样都能避开拉达曼德。一旦加入舰队或是动身移民,就连拉达曼德也碰不了他——首星的行政机关无权插手帝国一级的事务。

可他不能直奔移民站。要是他一走了之,拉达曼德就会找到母亲并杀了她。得先把她救出来。她都这个年纪了,舰队不可能接纳她。只有移民地会接受母亲。

他没得选择,只能立即回家。拉达曼德肯定知道詹森的想法,正在他回家的路上伺机而动要灭他的口。

一想到拉达曼德和死亡,刚刚得到的记忆又回来了。他记得在游泳池边打断哥哥的手臂,将他无助地摁在水里溺死。我没有哥哥,詹森对自己说。可他想起了拉达曼德的哥哥,以及他的死。他还记得趁父亲睡觉的时候,将一把刀插进了他的眼窝,以及那巨大的享受感。他被这些记忆压倒了。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待着。

那不是我的过去!他冲自己大喊,那不是我的过去!

可那些回忆太强大,他根本驾驭不了,没法无视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蠕虫地铁飞快穿行于基岩中,绕过这个星球炽热的地心,他坐在车里哇哇大哭。哭声没有引起特别的骚动,人们早已习惯了蠕虫上的哭喊。

杰斯终于回到了家,母亲正气呼呼地等着他。“你干什么去了?巴特勒中午突然发来欠费通知,说你去了星球的另一边,一天就用光了一半的食物预算!我们这个月拿什么填肚子?我早该好好管管你,你总是——”

但她注意到,杰斯刚哭过,满脸通红。她不由惊讶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你真不该生下霍墨·沃辛的儿子。”杰斯说。

母亲心烦意乱地看向依旧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巴特勒。“你真顽皮,竟然逃学。监督打电话来了。他们把这儿封锁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你不在家里才解禁。”

詹森立即跑去打开门,用一张凳子垫住门以免它自动锁死。“他们找我干什么?”

“说是和你第三题的答案有关。”

是他没答完的那道题。

“他们说你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母亲说,“你得多加当心,霍墨。永远也不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会叫人坐卧不安。”

“我不是霍墨。”

她扬起眉毛,“你知道的,他是个星舰飞行员。”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妈妈。”

“我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在这儿等着。我就喜欢这样——在你离开后,坐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就喜欢这样:等你回到我身边。”

“妈妈,要是你现在不跟我一块走,我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转过身,“别威胁我,杰斯,这可不好玩。”

“就算监督抓不到我,我也会落到妈咪宝贝手里。有个人在追我,他要杀我,他很厉害,他一定会得手。”

“别这么认真,你只是个孩子,杰斯。”

“他也想杀你。”

“人们不会滥杀无辜。”

杰斯发怒了。“全都是真的,妈妈!天贼都是杀人犯,他们说父亲杀了几十亿人,拉达曼德·沃辛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和所有堂兄弟。天贼都是杀手,他知道我回家了,还知道你也知情,所以要杀了我们灭口,并且绝对做得出来!妈妈,我也是天贼,你把我生下来,就是把另一个潜在杀人犯带到了这个世上。”

她连忙紧紧捂住他的嘴,“门开着呢,其他人可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要想活命,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可她没在听。她在等待,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等霍墨回来,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眼下的事态太复杂了,她应付不了。她只会等霍墨回来。

“妈妈,我们得去找他。”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别傻了,很多年前他就把我忘了。”

可杰斯知道,母亲疯了,所以她相信他。她相信他,于是他可以控制她。“我们要经历漫长的航行。”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出家门。“是不是要注射森卡?是不是要休眠?我不喜欢睡觉,上回就是在睡觉的时候,这个世界全变了。”

“他们保证这次不会那样了。”

他们穿行于一条条长廊,一路上,杰斯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警官或妈咪宝贝拦住他们——拉达曼德绝不会罢手,他会不择手段地找到詹森,阻止詹森。所以,当他畅通无阻地抵达当地的移民站、带着母亲走进去时,连自己都大吃一惊。

室温调节器在运转,移民站里很舒适。大厅一端铺满墙面的发光面板上呈现着影像:此时播放的是峭壁边缘,大树环绕,正值秋季,树叶都落了。远端的峡谷对面,一个斜坡上长满色彩艳丽的树木。“这里是恩斯移民地,”大厅轻声说,“回归原位。”跟着,画面变成一座布满积雪的山丘,滑雪者正疯狂地冲下斜坡。“麦考尔,永冬之境。”

“他在什么地方?”母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