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找菜单吧。”她按了一下菜单键。今天选择不多(一向如此),“鱼肉,鸡肉和红肉。”

“不就是海藻,豆子,人类粪便。”杰斯答。

“但愿你不是从我这儿学会这么讲话的。”母亲说。

“对不起。我要鱼肉,你随便吧。”

她输入食物的名字,将折叠小桌拉开,靠在上面,看着杰斯。他这会儿就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出什么事了?”

他把事情讲了一遍。

“那太荒唐了。”母亲说,“你不可能是。我测验了三次,他们才让我怀霍墨——你父亲的孩子。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了。”

“他们不信。”

母亲也不信。但她看上去十分不安,像是吓坏了。“别担心,妈妈。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母亲一边耸耸肩,一边咬着手掌。杰斯讨厌母亲咬手的样子,他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放有折叠床的墙边,将自己的床放下,跳上床,盯着天花板。从小时候起,他就把吊顶板上的污痕当成一张脸。他很小的时候梦到过那张脸。有时候它像一个魔鬼,会把他一口吞掉;有时候是他父亲,虽然走远了却依然在注视他。六岁那年,母亲给他讲了父亲的事,杰斯才知道他想象得没错:那就是他父亲,他父亲是个魔鬼。

母亲为什么这么害怕?

杰斯很想读一读她的想法,他从没这么做过。他偶尔会看看她的即时思维,却从不会去读她的深层思想。他很害怕看到她咬手的样子,讨厌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脸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讨厌她明明知道他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却对任何事心灰意懒——他出自本能地害怕她的记忆,所以不想知道。

他经历过的别人的记忆,真实得就像是自己的;只要读过他们的思想,他就容易混淆,哪些是别人的经历,哪些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夜深时分,他躺在床上任由思想飘荡,到附近的房间里探险,他当时已习惯了这种悄悄聆听别人心声的天赋,但还无法探索更远的地方。还没有人怀疑他进入过他们的思想。他们一如既往地纠结着自己的想法,保存自己的记忆,回味自己的梦境,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偷窥。杰斯几乎不曾纯洁过,自从探索了那些记忆,他就化身为那些男男女女,经历他们的故事,做着他根本想象不到的邻居们会做的事。在记忆中,杰斯打过他的孩子,在社会底层的斗殴中杀过人,偷过雇主的东西,破坏过电力系统——这就是他读过思想的那些人,所做过的最难忘、最痛苦,或是最振奋的事情。对于一个天贼来说,最困难的莫过于在梦醒时分,分清楚哪些事情自己真的做过,哪些没有。

他竭力避免母亲的记忆令他产生类似的困扰。

可她是那么心惊胆战,这会儿还坐在桌边,一边啃手一边等晚饭送达。你在害怕什么?杰斯在心里问母亲,就因为别人指责我是个天贼?可他们毫无证据,你为什么害怕成这样?

终于,他盯着母亲,开始读她的思想。她在叛乱前嫁给了霍墨·沃辛,因此得到注射森卡的特权,等待着他回来时被唤醒,星舰飞行员的妻子都这样。一天,她被唤醒了,身体的灼痛感还未褪去,记忆也才刚刚被输送回大脑,就有穿着白色无菌服的人十分友善地告知她,她丈夫死了。在休眠室外,另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人给她讲了他的死因,以及他在死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从她的角度看,她几分钟前才见过他,就在他们抽走她的记忆之前;他们吻别,她似乎依然感觉到他嘴唇的力道;可现在他死了,已经死了一年,因为他们觉得现在唤醒他的遗孀才安全。他是个杀人犯,是个魔鬼。她甚至没有怀他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孩子,妈妈?杰斯在母亲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全然忘了初衷,他本想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不过不要紧,他的好奇和母亲的恐惧殊途同归。她想怀上霍墨的孩子,霍墨的儿子,是因为霍墨的父亲——老尤利西斯·沃辛告诉过她,她必须给他生下男孩。

尤利西斯·沃辛有一对杰斯每天在镜子里都看见的蓝眼睛,纯粹、深刻、毫无瑕疵的蓝,犹如神明擦去了眼中的污垢,让鲜活世界里的一片蓝天闪耀在眼中。他看着年轻的乌玉尔,那个当飞行员的儿子带这个女孩儿回来见他。女孩儿不知道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显得那么疑惑。“我不知道,”老尤利西斯说,“我不知道你有多坚强。我不知道接纳霍墨进入内心后,你自己的个性还能剩下多少。”

“别这么说,你吓到她了。”霍墨说。

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杰斯对母亲记忆中的父亲说。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没有父亲。

“我不怕你。”乌玉尔说。她是在对霍墨还是对尤利西斯说?“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可她当时的想法是:即便失去自我,成了半个霍墨,我也不介意。

尤利西斯听到她的话笑了,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他说:“不要娶她,霍墨。她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自我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对话有什么意义。”乌玉尔说着紧张地笑了。

尤利西斯向她探过身,“我不在乎我儿子娶谁,或娶‘什么’。他不会征求我的同意,一向如此。可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年轻的小姐,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而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你必须生下他的孩子,必须是儿子,如果那个孩子没有像我一样的蓝眼睛,你得再接再厉,直到生下有蓝色眼睛的。不生下叫我满意的子嗣,别想摆脱我。你太软弱了,要不是霍墨每天晚上小声告诉你,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女孩儿听了很生气,“我生多少孩子,是男是女,颜色眼睛什么是,都不关你的事!不不,我要说的是,眼睛是什么颜色。”她气坏了,都有些语无伦次。尤利西斯只是笑她。

“别在意,亲爱的。”霍墨说。

冷静!正在读取记忆的詹森喊道。

“他只是在故意招人讨厌,”霍墨继续说,“他只是在考验你受不受得了他。”

“受不了。”乌玉尔说,想把这个事实说得像个笑话。

尤利西斯耸了耸肩膀,“我在乎的是什么?只在乎霍墨有一个蓝眼睛的儿子。那个孩子要继承我父亲的名字,取名詹森。我们的家族传统是循环传承这些古老的名字,这么做已经很久——”

“父亲,你把人闷坏了。”霍墨说。他很不耐烦、急切。有那么一刻,詹森真希望自己当时也在场,好看看霍墨的心声,而不是像此时一样仅仅读取母亲的记忆。

“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尤利西斯说,“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这就是母亲的记忆。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生一个有天蓝色眼睛的孩子。取名詹森。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我不是杀人犯。”詹森小声说。

他母亲一激灵。

“可我看到父亲——”

她猛地站起,向他冲了过来,还带翻了椅子,险些被绊倒。她冲过来,用手堵住他的嘴。

“闭上嘴,孩子,你不知道墙上有耳吗?”

杰斯大声喊:“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母亲惊恐地看着他。他说出了她最深层的恐惧:在尤利西斯死后,她依然遵照他的指示,把另一个天贼带临了这个世界。“你不可能是天贼,”她嗫嚅道,“那种能力都是母传子,只有这一种遗传方式——”

“除了X染色体携带的,”杰斯说,“肯定还有靠Y染色体遗传的。基因突变。”

突然,她紧握拳头,像铁锤一样狠狠砸在他的嘴上。杰斯疼得大叫;他张开嘴想对她大吼,结果鲜血流进嘴里,他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母亲从他身上起开,一边直叨咕,一边还咬着她打他的那只手。“不不不,”她说,“母亲遗传给儿子,你是干净的,你是干净的,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不是他的,你是我的。”

可在母亲的眼底,詹森看到,她用注视深爱的丈夫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詹森和霍墨·沃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是一张著名的脸,那张脸被印在教科书里,吓住了很多坏孩子。詹森的脸年轻得多,嘴唇厚些,眼神也温柔些,可依旧与霍墨长得非常像。就因为这一点,母亲对他既爱又恨。

她站在屋子中央,面朝着门。她看到了丈夫,仿佛霍墨回来找她,笑着对她说:“一切都是个误会,我回来了,你又变得完整了。”杰斯读到了母亲的幻觉,将嘴里的血咽下去,从床上下来,走到母亲面前。她没看到杰斯,依旧在脑海里看着她的丈夫,霍墨向她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说:“乌玉尔,我爱你。”她向他走了一步,钻进他的怀里。

“妈妈。”詹森说。

她浑身一颤,幻觉消失了。她看见自己抱着的不是丈夫,而是她儿子,他的嘴还在流血。她呜咽起来,紧紧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她就这么压在他身上,痛哭流涕。她抚摸他流血的嘴唇,亲吻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詹森小声说,“将我带到这个人世。”

母亲疯了,詹森自言自语道。她精神失常,并知道我是天贼。一旦有人审问她,我们都得死。

明天,他必须去学校。不去,无异于承认有问题,无异于邀请他们上门调查,发现乌玉尔,发现她是霍墨·沃辛的妻子——魔鬼的妻子乌玉尔,他是在母亲的脑海中找到这个称谓的。我要是没看就好了。一整夜,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他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睡了又醒,希望能想出一个不那么绝望的解决方案。躲起来,当个墙老鼠?他不知道那些手掌未编码的人是如何在首星生存的,那些人住在通风井里,以偷抢为生。不,他必须上学,必须去面对。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是自己答出那道题的,几乎就是。只要基因检测显示没有问题,图尔克就无法证明他是天贼。

早晨,他告别母亲,在去学校的蠕虫地铁上打了个盹儿。他如常去上早晨的课,吃免费的午餐——这是他每天最丰盛的一顿饭;跟着,校长来了,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可我得上历史课。”杰斯说,尽量表现得很随意。

“你今天剩余的课程都取消了。”

图尔克在校长办公室,看上去志得意满。“我们准备了一项测试,不会比昨天那次测验难,但不是我命题,我不知道答案。有人会在一旁监考,如果你的天分昨天能管用,今天自然也能。”

詹森看着校长,“必须这么做吗?昨天我只是走运,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接受额外的测验。”

校长叹口气,瞥了一眼图尔克,无助地举起手。“你现在面对的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控,这次测试——是正当行为。”

“你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你的血液测试结果——模棱两可。”

“我的结果是阴性。一切在我出生时就注定了,可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父亲是谁!”

说得很对,校长在心里同意,这很不公平。可是——“你必须接受其他测试,你的基因分析结果……你的基因很不规则。”

“每个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

校长又叹了口气,“接受测试吧,沃辛先生。专心做。”

图尔克笑了,“总共三道题,时间不限。你要是喜欢,做一整夜都没问题。”

要不要我挖出你龌龊的秘密,将它们公之于众?可杰斯不敢读取图尔克的思想,他必须确保在不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信息的情况下接受测验,能不能活命就在此一举了。不过,虽然他尽量克制自己,但多掌握一些信息,会不会对他更加有利?知晓测试的真正目的,会不会对他有好处?他觉得很无助。图尔克可以逼他做任何题目,可以让测试迎合他的任何目的,而杰斯根本孤立无援。

他坐在桌边,盯着天体的图像在眼前的空气中来回移动,陷入了绝望。题目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有两个符号他根本看不懂,而且,恒星的运动十分反常。究竟是什么人在扮演他的上帝?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扮演他的上帝。母亲生下他,只因这是老尤利西斯初次见面时下的命令;詹森不是爱的结晶,他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寡妇遵照了别人在很久以前下达的指令。而现在,他的生死又取决于另一个人的计划,他不能肯定这个计划是什么,是该做对,还是做错,能让他活下来。

可绝望是眼下最没用的。他端详着那些恒星,想洞察它们古怪的运动;研究那些数字,希望能排除不可能的答案。

“是不是非得按顺序回答这三道题?”杰斯问。

校长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嗯?”

“我能打乱次序答题吗?”

校长点点头,随即又回到工作中。

詹森将三道题都看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三道题互有关联,从易到难,连用曲线值也解不开。他们觉得他是什么,一个天才?

显然,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天贼。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天贼,那就证明他是个天才。他开始解题。

到了下午放学时间,图尔克走进来,接替校长。校长走了,一小时后回来,带着三人份的晚餐。杰斯吃不下。他已经抓住了第一个问题的要点,正在了解第二道题中可以帮助解开第一题的数据。图尔克还没摆好托盘,他就答出了第一题。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他睡着了。校长早就睡了。在上课前几个小时,杰斯第一个醒来,第二个问题依旧在那里等他。詹森立即就想到了答案,但他采用的思路与先前完全不同,需要略微修正对曲线的理解。可这答案错不了,他答完了第二题。

解答第三道题,他用的时间更长。根据解开前两题的经验,他意识到这一题的变量太多了,仅凭现有的数据不可能解开;他能解开其中的一部分循环,但仅此而已。他输入了已解的那部分结果,注明剩下的题目解不开,结束了测试。

上方亮起一道红光。不及格。

他叫醒校长。“几点了?”老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