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瑞德耸耸肩。只要母亲放手让他学做上等墨水就成了,至于用的是詹森的办法还是贾斯蒂丝的办法,他无所谓。

詹森在一些树上采了些真菌,放进一个袋子里;他让拉瑞德在另一个袋子里装满黑刺李的根茎。拉瑞德把手刺破了,很疼,他生生忍下了;默默承受痛苦,突然给了他一种快慰的感觉。天渐渐黑了,在他们快到家的时候,詹森停下脚步,拍拍一棵松树。这棵树依旧很有活力,刮下来的树胶装满了一个小罐。

他们用水煮真菌,捣碎,再煮一遍,滤去剩下的很稀的黑色液体;然后将捣碎的黑刺李根茎和煮过的真菌放在一起,再次过滤后,和树胶混合在一起,又煮了一个小时;最后,将混合物放在亚麻细布里挤压,得到两品脱黑亮如丝的墨水。

“用它写的字,过一千年都不会褪色,过五千年字迹依旧清晰可见。到时候,羊皮纸都化为灰烬了,墨迹依旧隐约可见。”詹森说。

“你是怎么学会做这种墨的?”

“跟你怎么学会做羊皮纸一样。”詹森道,举起了一张拉瑞德做的羊皮纸,“透过这张纸能看到我的手。”

“羊皮纸做起来很简单。”拉瑞德答,“羊死之前一直把秘密穿在身上;被屠宰后,它们就把那个秘密拱手交给我们。”

那天夜里,拉瑞德梦见了詹森与艾伯纳·杜恩相识的始末:无上之神遇到了撒旦,生遇到了死,创造遇到了毁灭。是贾斯蒂丝带给他这个梦境,而她是从詹森的脑海中找到的那段完整记忆。转天早晨,出现在拉瑞德心中的,就是记忆的记忆的记忆。他用微颤的手握住羽毛笔,写了起来。

古旧的记忆

A Book of Old Memories拉瑞德在书的开头写道:

“我叫拉瑞德,住在平港旅店。我不是文书,可我识字,认识字母、组合和结合。于是,我用新做好的上等墨水,在自己做的羊皮纸上,写下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故事是关于一个出现在我梦中的男人的童年经历,他们让我做那些梦,目的是让我将他的故事讲出来。如果我写得不好,请原谅,因为我毫无经验。我不像格莱斯的塞莫尔那样才华横溢,不过我的笔渴望写下那些话。你将看到的,是我用简单的笔触写出的一个故事。

“我故事中的那个男孩叫做詹森·沃辛,他当时叫做杰斯,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没人尊重他,因为没人知道他是谁,以及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他居住的星球叫做首星,那是一个用钢铁和塑料建成的星球;如今,那里已被毁灭。那个星球是那么富足,孩子们要做的只有上学和玩;那个星球是那么贫穷,不出产任何作物,只能依靠其他星球用巨大的星舰给他们运送吃的。”

拉瑞德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又很害怕。满意的是,他竟然可以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而且读起来像模像样是一本书的开头;害怕的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对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说,这些文字听上去肯定很幼稚。我就是一个幼稚的小屁孩儿。

“你是一个男人。”詹森说。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缝制皮靴,这是他为拉瑞德的父亲做的,“只要你写下的都是事实,你的书就是最好的。”

“我怎么肯定能记住一切?”

“你用不着记住一切。”

“梦中的一些事,我甚至搞不明白。”

“那就用不着明白。”

“我怎么知道,梦见的事是不是真的?”

詹森哈哈笑了起来。他把又长又重的针穿过皮革,拉紧线。“那是你的记忆,你的梦;它又关于我的童年,关于在一个一万多年前已经毁灭的星球上的经历;再有,它又是贾斯蒂丝根据我的回忆留下的记忆。我们费这么大劲,绕了这么大一圈,如果是假的,又是要糊弄谁呢?”

“我从哪儿写起?”

詹森耸耸肩,“我和贾斯蒂丝找的不是一支会走路的羽毛笔,而是找了个大活人来写我们的故事,不是吗?就从第一件,你觉得重要的事情写起。”

第一件重要的事?拉瑞德过了一遍他所记得的詹森一生的大事。哪件事重要?噢,恐惧与痛苦——对如今的拉瑞德来说,它们同样重要,他从童年起直到不久前,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毛头小子——那是詹森最初的恐惧、最初的痛苦。就因为在一次考试中成绩太好,他险些丢了小命。

那是一门专为神童开设的课程,关于天体运动和恒星能量;在整个首星的13岁年龄段学童中,够水平上这门课的不过数百人。今天进行的是一门测验,13岁的杰斯看到恒星和星系的模拟图像凭空出现在他的课桌上方,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在手中;接着,考题浮现在图像下方的空气中,杰斯通过键盘输入了他的答案。

杰斯发现这次考试小菜一碟。他一向好学;他知道每一道题的答案,越做越顺手,直到撞上最后那道题。那道题与前面的题目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也没在课上学过相关的内容,他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题。可当他仔细看过那道题后,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开始运算。有一个数据是关键,他能猜到那个数,但无法精确论证它。放在一年前,他会把这个猜想输入答案了事。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掌握一项新技能,能找出想知道的一切。

他看看正注视整个教室的老师哈特曼·图尔克,跟着,心念一动,就像我们的眼睛在远近不同的景物之间变换焦距那样;于是他读到了哈特曼·图尔克的心声,就跟回忆自己早上吃了什么一样清晰和容易——图尔克在想今早和自己吵架的那个女人,想今晚给她的身体带来欢愉与痛苦。是种丑陋的欲望,他想随心所欲地支配她,而她顺从得就像自己的舌头,没用的时候就会自动隐形。杰斯向来不喜欢哈特曼·图尔克,现在更厌恶了。图尔克的脑子不是什么体面的旅游胜地。

杰斯又潜入他脑海的深处,在记忆中自如地游走,轻松得就像翻看旧报纸。他寻找图尔克关于天体运动的知识,像在海底沉船中探宝。那个数字就在那儿,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四位。他感恩地退出了图尔克的思想,把答案输入键盘。桌面上没有浮现新的问题,测验结束了。他静待着。

分数出来了,完美。

突然,一道红光亮起,悬在杰斯头顶。红光表示不及格,或电脑bug,再或是:作弊。图尔克露出担忧的神情,他站起来走到杰斯身边,“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杰斯说。

“分数是多少?”他发现是个高分,“那是什么问题?”

“不知道。”

图尔克走回自己的桌面,开始默默地说着什么。杰斯立马跟进,原来是图尔克自己摆了乌龙。最后那道问题不该出现在这次测验中,13岁组要到几年后才会学到相关内容。昨天晚上图尔克写下这道题,本打算放进明天高年级的测验里,结果错放到了今天低年级的试题中。杰斯不应该遇到这道题;最关键的是,他不可能做出这道题。系统认定他作弊了。

他是怎么作弊的?哈特曼·图尔克心想。除我之外,这个教室里还有谁知道答案?我谁也没告诉呀。

这个小子不知用什么法子偷走了答案,图尔克又想。人们准会以为是我告诉他的,是我败坏了信用,是我不能保密。他们一定会惩罚我,他们会剥夺我注射森卡的权利。这小子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跟着,图尔克记起了关于杰斯·沃辛的,最黑暗的那个事实:他的父亲。一个“天贼”的儿子,你能抱什么幻想呢?图尔克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

杰斯从图尔克的脑子里落荒而逃。那是他最深刻的恐惧。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他父亲是谁”这一巨大阴影之下。霍墨·沃辛是个怪物,天贼的首犯,史上最嗜血的恶棍。他死在了太空中,几年后,杰斯的母亲才决定要孩子;当时战争已经结束,可全宇宙还在追杀天贼,他们永远记得,是杰斯的父亲将八十亿活人烧成了灰烬。

在那之前,帝国和叛军在打一场无止无休,但几乎不流血的战争(或者说篡位者与爱国者之间的战争,看你站在哪边)。后来,双方都雇佣了具备心灵感应能力的星舰飞行员——天贼,结果均势一下打破——“非天贼”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很快,两边都缓过神来,天贼们靠意念联结,随时可能联合倒戈,同时对付帝国和叛军,将所有政府拉下马,控制森卡,攫取所有权力。总之,不能让天贼驾驶星舰!

事实上,天贼们一直在暗中筹谋,结束这场无意义的马拉松战争,逼迫双方接受和平。就在两边都下达解除天贼指挥权的指令时,他们孤注一掷,夺取了星舰,宣布解散两边的政府,结果是帝国和叛军暂时缔结攻守同盟,一起对付天贼。他们在宇宙各个角落遭到袭击,一旦被捕就地格杀。天贼一开始保持忍让,以避免报复性的相互屠戮;他们最初的目标是胜利,后来降低到妥协媾和,最后只祈祷悲悯。宇宙之大,竟无他们容身之地。天贼必须赶尽杀绝。霍墨最终只剩下逃跑一条路,可在那一刻,他选择了带八十亿人同归于尽,而不是独自死去。

我是他的儿子。

回忆滚滚涌入詹森·沃辛的脑海,哈特曼·图尔克对此一无所知。

“验血。”图尔克说。

詹森抗议,要求说明理由。

“举起手。”

杰斯举起手。他知道验不出什么。那些憎恨天贼的人很聪明,他们知道心灵感应能力能由母亲遗传给孩子,在女孩体内蛰伏,在男孩身上则会活跃。杰斯的母亲没有天贼基因,所以杰斯不可能有。也的确没有,曾经。可他还是获得了心灵感应能力。他知道,总有一天,总会有人想到,还有其他方式可以遗传这种能力,也就是由父亲传给儿子,而且他们都会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心灵感应的天赋是逐渐显露的,就像男孩变成男人时会慢慢长出胡子一样。杰斯第一次意外发现他有这种能力时,还以为自己疯了;后来他意识到,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他继承了父亲的祸根。真是太可怕了——他竟然像他父亲,那个杀人无数的恶魔?然而,天赋不是他能拒绝得了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假装不知道他从别人心里读取的秘密,不敢有一分一秒的懈怠。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不去读别人的想法。可他觉得自己像个刚治好腿的瘸子——以前不能跑,现在,兴许可以跑了?于是,在短短几个月里(或许是一年),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对这项天赋也越来越收放自如。今天,他太不小心了;今天,他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这一点显而易见。

可他对自己说,我不是从图尔克心里拿到答案的,我自己得出了结果;我只是去确认了一下。

杰斯差一点就大声说了出来:是我自己想出了最后一题的答案的!但他及时忍住了。图尔克可没说过他在怀疑的是最后一道题这事儿。别犯傻,杰斯告诉自己。要是你想保住小命,就什么都别承认。

过了一会儿,验血结果出来了,一排排数字从桌子上翻卷升空,向后滑动,最后消失无踪,就像羊群被赶进了剪毛棚。阴性,阴性,阴性。没有一丝一毫的天贼迹象。

除了一点。他不可能知道那一题的答案。

“杰斯,说说看你是怎么做的?”

“做什么?”杰斯问。我是个扯谎高手吗?最好是,能不能活命就看今天了。

“最后一道题。我们没学过,我从没教过克莱克定理。”

“什么克莱克定理?”

“别扯。”图尔克说。他敲了几下键盘,将杰斯写的最后一题的答案调出,显示在空中。他加重了一些数字。“你怎么知道这条直线在光边缘的曲线值?”

杰斯老实回答:“只有那个数字合适。”

“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四位?人们花了两百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帝国最好的数学家用了好几年,才确定了小数点后五位的曲线值;克莱克直到五十年前,才证明到小数点后十四位。你指望我相信,你只用了五分钟,就在你的课桌边做完了运算?”

在此之前,其他学生都在埋头做题。这会儿,知道杰斯竟然知道克莱克定理的值,还能运用这个定理来解题,大家全都敬畏地看着他。他是不是作弊了,才知道曲线值?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怎么运用,而他们还只会牛顿、爱因斯坦和艾哈迈德的定理?他们恨透了杰斯,希望他立马倒毙才好。他把他们衬托得那么愚蠢,他们心想。

图尔克也注意到其他学生都在看他们。他压低声音,对杰斯说:“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的曲线值,可如果他们以为是我写的,或是我教你的,可其实我没有,那我的工作、我的森卡,就都保不住了,我现在睡一年醒三年,可这只是个开始。我理当是个休眠者,你不能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杰斯说,“这道题是我自己解出来的。你出了一道把答案暗示得这么明显的题目,那可不是我的错。”

“至少不会暗示到小数点后十四位!”图尔克低声喝道,“你可以走了,不过明天你来上课的时候要接受测试。你、你母亲、任何相关人等,都要测试。我知道你是‘什么’,我会证明这一切;在你毁掉我的一切之前,我会看着你先死!”

杰斯和图尔克一直处得不好,可从一个成年人口中听到希望杰斯死这种话,他还是很害怕。他吓坏了,像一个孩子在森林里与一匹患了狂犬病的狼狭路相逢,眼前只有冒着哈气的下颚,泛着白沫的尖牙,耳朵里只听见狼喉咙里的低吼。

可他必须装下去,听不懂图尔克的话。“我没作弊,图尔克先生,我从没作过弊。”

“沃辛大师,在首星知道怎么运用曲线值的,或许只有我们区区千人;可有好几百万人,都知道如何报告‘妈咪宝贝’,说有人似乎表现出了天贼的特征。”

“你在指责我是——”

“你知道我在指责你是什么。”

杰斯心说,我知道你怕死我了,你怕我和我父亲一样,会当场将你格杀,虽然我还这么小,这么无力——

“准备接受测试吧,沃辛大师。无论如何,他们会查明你是怎么学会使用曲线值的——靠诚实的办法,你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是自己算出来的!”

“算不到小数点后十四位。”

不可能。不可能算到小数点后十四位。

杰斯站起来,离开了教室。其他学生都很小心不去看他,直到他走到前面,背对他们,他们才开始瞪着他。突然间,从沉默中,从无名处,从他们对抗考试的紧张氛围中,他对耍小聪明的自己暴怒不已;我都对自己干了什么呀?

他将手掌放在“蠕虫”地铁的读卡器上,大门嘀嗒一声,放他通行:只要是从学校回家就不收费。这个钟点,蠕虫上没几个人,但更危险——在杰斯和母亲能负担得起的这一水平的交通工具上,“墙老鼠”们胆大得很,他们会闯进蠕虫,卷跑能抢走的一切。安全起见,杰斯只好在蠕虫稳稳穿行地洞时,向前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最后来到一个聚了几个人的地方。他们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杰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在陌生人看来,他不再是“安全”的。

母亲在等他。他从没见过她干别的事,每次回到家,她永远坐在那儿等他。要不是她一直有工作,一直有那一点微薄的收入进账,他一准儿会以为从他出门上学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到他回家。她的脸毫无生气,像个松垮的木偶。他对她打招呼,对她笑笑,她才拉动嘴角,笑了笑站起来。“饿了?”她问。

“还行。”

“出什么事了?”

詹森耸耸肩当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