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信了,然后呢?”

“然后,将阻止再次发生着火的木筏那样的悲剧。”这次回答的是詹森。

拉瑞德想起了那个烧得皮开肉绽的人,他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某个幻想出来的神明。到现在为止,拉瑞德还是无法肯定詹森和贾斯蒂丝是好人还是坏人:贾斯蒂丝也就算了,反正他不怎么喜欢她;而正因为喜欢詹森,这个问题更加令他苦恼。但退一步说,他们总比以无上之神的名义施加折磨的人要强。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我自己写过的文字最长不超过一页,别人读过我写的就更少了,比我的名字都长不了多少。整个宇宙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还没说,为什么偏偏选上我?”

因为我们的故事必须简单通俗,连最单纯的人都能读懂。故事只能在平港村写。

“像平港村这样的地方也多得数不过来。”

可我只认识平港村。我早就认识你、了解你。当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我想回家,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地方?你什么时候来过?”

“够了,”詹森说,“你已经逼她说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写,也不知道该不该写。”

詹森没有替他做决定。“这由你决定。”

“你们的故事,能让我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能让我明白为什么柯兰妮死得那么惨吗?”

可以。它能告诉你的,比你的问题还要多得多。贾斯蒂丝说。

拉瑞德的工作始于梦境。每天晚上,他都会醒来四次,五次,六次;每次醒来,他依旧看到用劈开的原木垒成的墙壁,用泥土夯实的地面,兼作梯子的楼梯,依旧向上通往小小的客房。壁炉里的火苗仅剩星星点点,一只猫蜷在炉前。羊皮挂在框架上晾干,就快可以制成羊皮纸了。织布机仍在角落里;村里的织布机当然会放在这里。从拉瑞德还是个婴儿起,这一切就一直在他眼前,可自从做过那些梦之后,这一切就令他惊讶起来。一开始,他感觉这些东西奇怪,跟着,越看越觉得违和;因为,相比贾斯蒂丝在梦中向他展示的那个星球,父亲的小旅店显得那么脏,那么令人厌恶,那么贫穷,那么叫人丢脸。

这些都不是来自我的记忆,贾斯蒂丝告诉他。我在梦中展示的是詹森的过往。不先了解他曾经生活的星球,你怎么写他的故事呢?

于是,拉瑞德每天夜里行走于首星(Capitol)干净的白色长廊,就连灰尘都不敢落在那儿。到处都是长廊,通往明亮的、挤满人的大房间——拉瑞德这辈子都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多人存在。然而在梦中,他知道,这些人只是那个星球上的一小部分。那些长廊从头到尾长数英里,由表及里、从南极到北极遍布整个星球;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海洋除外,那是仅有的生命还在靠自身循环往复的地方。他们到底还是做了一些努力,来铭记有生命的世界。各条长廊之间是小小的花园,精心栽培的植物被巧妙布置成森林的模样,人们可以随时在这里采蘑菇;然而没有生命,除了精心栽种和照料的植物。

地铁在四通八达的隧道中纵横驰突;在梦里,拉瑞德手持一个软碟,只要插进扁平的槽口就能做任何事:旅行,进门,使用小隔间;在这些小隔间里,没人跟你说话,给你讲这讲那。拉瑞德听说过这类事情,可那都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与平港村的生活从没有过交集。而现在,那些夜晚的记忆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发现自己竟然以长廊居民的步幅在森林里行走,会被野猪留下的痕迹吓一大跳,因为在首星上,从来没有生物通过的迹象。

随着对各种场景越来越习以为常,他的梦开始以故事的形式呈现。他看到了真人秀演员,那些人的一生都会被拍摄下来给其他人看,就连在黑暗的夜幕下或私人的小屋里做的事也不例外。他看到,有种武器能让人从身体里面起火,大火从眼睛里喷出来,就像火焰烧穿了破布。在首星上,人类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危险得犹如大风阵阵之下一片落在栅栏上的秋叶。

在首星,没什么比休眠者的地下墓室更能代表死亡了。一次又一次地,贾斯蒂丝让他看着人们躺到无菌床上,他们的记忆被抽出,储存在气泡里;然后,温顺地等待着安静的仆人将死亡注入他们的血管中。注射森卡休眠药后,人进入假死状态,冰冻的肉体在墓室中封存着,死亡因此得到延迟。许多年后,安静的仆人唤醒他们,把记忆重新注入他们的大脑;休眠者起来,四处走动,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取得了什么重大成就。

“他们在害怕什么?”一天,和詹森在屠宰棚里灌香肠,拉瑞德问道。

“先死。”

“可他们还是会死,是不是?那种休眠不能让他们多活哪怕一天,是不是?”

“连一个钟头都不行。我们的结局都是如此。”他将另一串灌好的香肠穿好。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没有意义啊。”

“毫无意义。大人物休眠的时间更久,醒着的时间更短。所以,他们会在数百年之后才死。”

“可那时候他们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

“你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朋友们都死了,你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詹森哈哈大笑,“别问我,我一直觉得这么做很蠢。”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詹森耸耸肩,“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

贾斯蒂丝在拉瑞德的脑袋里给出答案: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更危险和更痛苦的事了;这么做,让虚荣的人觉得自己更优越,更强大,或更高贵。我见过很多人服毒,毁掉孩子,遗弃伴侣,割断和这个世界的牵绊,只为让其他人觉得自己更加优越。

“可谁会觉得这些怪物优越?”

“很多人和你想的一样。”詹森说。

所以他们从没注射过森卡休眠药,贾斯蒂丝说。他们不会进入休眠状态,他们活过一世后就去世了;而另一些人就为了休眠的荣耀和权力而活,觉得这就是永生,他们鄙视拒绝森卡的人。

竟然会有这么蠢的人,这对拉瑞德来说毫无道理。可詹森肯定地对他说,几千年来全宇宙的统治者中,有的只为休眠而活,有的却希望正常死亡以躲避永无止境的休眠。拉瑞德怎能怀疑呢?他关于首星的梦境太强大了,那些记忆太真实了。

“首星在什么地方?”

“不在了。”詹森说着搅拌了一下加了香料的肉,然后抓起一把,通过漏斗塞进肠衣。

“整个星球都消失了?”

“只剩下岩石。很久以前,所有金属就剥离了。土壤不见了,海里也没有任何生命留下。”

再过二十亿年,贾斯蒂丝说道,兴许那里会有变化。

“那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你就快写到那部分故事了。”

“是你和贾斯蒂丝毁掉了那个星球吗?”

“不。它毁在艾伯纳·杜恩手上。”

“这么说,真有艾伯纳·杜恩这个人?”

“我认识他。”詹森说。

“他是人类吗?”

“你很快就会写到我和艾伯纳·杜恩相遇的故事。贾斯蒂丝会在梦中告诉你那个故事,等你醒了,就把它写下来。”

“贾斯蒂丝见过艾伯纳·杜恩吗?”

“贾斯蒂丝二十多年前才出生。而我和艾伯纳·杜恩相识的时间,是在一万五,哦,是一万六千年前。”

拉瑞德心想,詹森肯定是还没掌握好他们的语言,所以弄错了数字。那个数字没错,贾斯蒂丝纠正了他,詹森在海底休眠了一万年。

“你也注射了森卡?”拉瑞德说。

“我曾是一名星舰飞行员,要驾驶星舰。”詹森说,“我们是唯一合理需要森卡休眠药的人群,当时的星舰比较慢。”

“你活了多久了?”

“比你们星球上有人类居住的历史还久。这有什么要紧吗?”

拉瑞德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信息,于是他用上了他唯一能理解的词。“你是无上之神吗?”他问。

詹森没有笑话他,而是若有所思,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贾斯蒂丝替他回答了:自我出生以来,就把他当作无上之神。直到遇到他本人的那一天。

“可如果你是无上之神,为什么连贾斯蒂丝都比你厉害?”

我是他的子孙,与他隔了五百代人,这段时间无上之神的子孙就不能学点新技能?

拉瑞德从詹森手里接过弄好的一串香肠,挂在浓烟滚滚的火上方。“还没人告诉过我,说无上之神还会做香肠。”

“这只是我自学的小技能之一。”

这会儿已经到下午了,他们回了家。母亲沉着脸端来了奶酪和热面包,还有烂熟的苹果榨的汁。“味道比首星上的可强多了。”詹森说。他小时候吃过的食物的那种寡淡滋味,这会儿清晰地浮上拉瑞德的脑海。他无比同意。

“只差一件必需品,你就能动笔了。”詹森说,“墨水。”

“老文书给我留了一些。”拉瑞德说。

“比骡子尿强不了多少。”詹森说,“我来教你做不会褪色的墨水。”

这下母亲不开心了。“家里有很多活要干。”她道,“你可不能占着拉瑞德去干做墨水之类的蠢事。”

詹森笑了,但是眼神坚定。“泰诺,我一直在为这个家干活,跟你儿子干的一样。这里很快就要下雪了,比起往年,你今年的储备是最充足的。而我还付了住宿费,按理说,该是你付我工钱才对。我警告你,别拦着你儿子。”

“警告我?你能怎样,在我家里把我杀了?”她谅他也没胆子动她。

可詹森只需要几句话。“别碍着我,泰诺,不然我就告诉你丈夫,这个家里有小铁匠铺的可不止他一个。我会告诉他,你让哪些旅客为你过拉风箱,烧旺你自己那个小火炉。”

母亲的眼睛退缩了。她转过身,切萝卜放进晚餐的汤里。

她默认了。拉瑞德看着她的背影,既轻蔑又心寒。他想到了自己单薄的身体、瘦弱的肩膀,想象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哪个旅客。你都干了些什么?他默默问母亲。

你是铁匠亲生的,萨拉也是。贾斯蒂丝在他脑海里说,以前保护你们免受痛苦的人,也会预防私生子这种事情。

这勉强算安慰吧。母亲一直很冷淡,又凶巴巴,可他从未想过她还不忠。

“我说得地道吧,你们的语言?”詹森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转开了话题。

“做墨水去吧。”母亲闷闷不乐,“我不想在这儿看见你们。”

我也不想看见你,妈妈。

詹森轻吻了一下贾斯蒂丝的脸颊,走开了,贾斯蒂丝回瞪了他一下。到了外面,詹森给拉瑞德解释,“贾斯蒂丝一直不喜欢我用恐吓的手段让别人服从,她觉得这么做不光彩;换了是她,就去篡改别人脑子里的想法,人家就心甘情愿听她的了。可我觉得,那样会把人降格为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