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笑了,仿佛这个问题给他带来了神秘的愉悦和神秘的痛苦。“看见过。可没住过,没有。”

“这个叫沃辛的星球,和无上之神的名字一样,它们有什么关联吗?”

詹森没有回答。他只是指着一朵花,“你吃过这个吗?”

“那花有毒。”

“花朵毒——花朵有毒。”詹森折断花根,把花朵扔到一边,接着弄松土壤,拔起根茎。根茎圆圆的,很黑。“留着冬天吃。”他把根茎折断,里面也是黑的,带着斑点。“热水。”他左思右想,才想起这个词。

“你是说,用水煮?”

“没错。上升的那个叫什么?”

“蒸汽?”

“对。喝掉这个东西的蒸汽,就能生孩子。”但詹森说着就笑了,可见他也不相信这种特效。

继续朝前。拉瑞德找到一片无毒的蘑菇,他们把各自的袋子都装满。拉瑞德一直说个没完,詹森把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他们来到一片沼泽地边缘的烂泥地,拉瑞德给詹森演示怎么靠铁头木棒,撑杆跳到水面对过。快中午时,两个人像疯了似的在水面上跑,反复练习撑杆跳过河,而不弄湿身上的衣服。只有一次,詹森把木棒插得太深了,在他到达另一边河岸的时候,没能把木棒拔出来。詹森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上粘满了泥,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下的情况。拉瑞德教了他一些更有意思的词汇,詹森哈哈笑了起来。

“不同的语言之间还是有共同点的。”他说。

接下来,拉瑞德缠着詹森教他一些他们的语言。等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都会用对方的语言骂街了。

那天晚些时候,有人大喊“有船靠岸了”,旅客经常在这个时间上岸,找个友好的小村庄过夜。于是拉瑞德、萨拉和他们的父母都跑到码头上,看着船只靠岸。可让他们惊讶的是,来的是一条木筏,而不是船,可伐木的季节要到明年春天冰化了之后才开始。木筏上像是燃着炊火,可这火也太大了,木筏的一端都烧着了,一直烧到吃水线的位置。

有人大喊,“上面还有人!”村民立即划小船赶去救人。拉瑞德和父亲坐一条船,父亲的手臂强壮有力,因此他们第一个划到了木筏边。一个男人躺在一堆木头上,被火包围着。拉瑞德从小船一步跨到木筏上,想把那个人从木筏上拉过来,他即将被大火吞噬。可是,拉瑞德上到木筏,才发现大火已经烧到了那人的腿上;拉瑞德闻到了人肉烧焦的味道,柯兰妮烧死的时候就是这个味,因此他很清楚。拉瑞德跌跌撞撞地退回木筏边缘,伸手去拉小船,想跳回去。

“那个人死了。”拉瑞德说。随即,焦臭味、登上着火的木筏的恐惧、活人裸露的肉体着火的记忆,一齐逼得拉瑞德靠在小船边哇哇大吐起来。父亲一言不发。他肯定是为我感到丢脸了,拉瑞德心想。他从水面上扬起脸,见父亲不再握桨,而是转身打着手势,示意其他人回去。拉瑞德看着父亲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有多阴郁。因为我这么害怕,他感觉丢脸了吗?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跟着,拉瑞德望着那个木筏,这会儿,木筏在父亲后面,所以他看得很清楚,不过在河中央水流的推动下,木筏已经越漂越远了。拉瑞德看到那个火中的人抬起了手臂,手臂依然着着火,已被烧黑了;那只手臂就这么一直举着,手指被烧得没有了一丝皱纹,像纸一样。

“他还活着!”拉瑞德喊道。

父亲连忙扭头去看。那只手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姿势,片刻之后,才跌回到了木料上。沉默良久,父亲才起桨向岸边划去。拉瑞德坐在船头,看不到父亲的脸,也不愿意看。

父亲没有划动船桨,所以他们一直向下游漂了很久,结果只能在码头上岸。通常,父亲会在靠近岸边几近平静无波的河里将船划到上游,可这次,他跳下去,把船拉到哈夫英斯布满碎石的河滩上。他很沉默,拉瑞德不敢跟他说话。目睹了那样的情形,还能说些什么呢?上游的那些人竟然将一个大活人放到一个起火的木筏上。虽然那个人一直没出声,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但柯兰妮烧死的记忆还不曾退去;那种尖叫声已经进入他们的灵魂,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也许,”父亲说,“也许那人的手臂会抬起来,是大火的热气导致的,他其实早就死了。”

肯定是这样,拉瑞德心想。他们看到了生命的迹象,但无人生还。

“爸爸。”萨拉喊道。

这里不光只有他们两个人。高大的詹森站在哈夫英斯码头的一个土坡上,怀中抱着萨拉。拉瑞德快步走到路堤边,才看到贾斯蒂丝也来了,她蜷缩在詹森的脚边,活像一头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她在哭,身体随之颤抖着。

詹森看出拉瑞德心里的疑问,答道:“她看到了船上那人的思想。”

“就是说,他还活着?”拉瑞德问。

“是的。”

“你也看到他的思想了吗?”

詹森摇摇头,“垂死之人,我已经看够了。”

拉瑞德看着贾斯蒂丝,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和死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詹森别转目光。贾斯蒂丝半蹲起来,看着拉瑞德,脑海中同时响起了她的回答:我不怕知道任何事情。可这并不是全部,对不对?拉瑞德似乎听到了弦外之音,仿佛她真正的意思是:我不怕知道任何由我造成的后果。

“既然你们那么聪明,”父亲在他们身后说,“告诉我那个木筏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答案钻进了拉瑞德的脑海里,他讲了出来:“上游的人,他们把刚降临这个世界的痛苦错当成神明。他们把那个人活活烧死,向痛苦之神祭祀。希望他会得到满足,然后离开。”

父亲的五官都扭曲了,“什么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这种事情?”

拉瑞德再次讲出了在他脑海里说出的话,“木筏上那个人相信。”

“他已经死了!”父亲大声说道。

拉瑞德摇摇头。

“我说了,他已经死了!”父亲高视阔步地走开,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

在他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拉瑞德听到一个陌生的声响。是呼吸声,急促、沉重、不受控制,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贾斯蒂丝发出的。那个冷静得近似冷酷、不为情感所动的贾斯蒂丝——她在哭。

詹森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她厉声回答了几句,终于从他脚边挪开,向前探身,将头夹在膝盖之间。

“她不会再哭了。”詹森说。

萨拉在詹森怀里扭了几下,他把她放下。她走到贾斯蒂丝身边,拍拍她颤抖的肩膀。“我宽恕你。”萨拉说,“我不介意。”

拉瑞德刚想教训他妹妹两句,叫她别对大人说这些傻里傻气毫无意义的话——萨拉总是说些不合适的话,总要惹得母亲想打她两巴掌才会住嘴。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詹森的大手就握住了他的肩膀。“回家吧。”詹森摇了摇头,柔声道,然后拉着拉瑞德下了土坡。拉瑞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在月光下,贾斯蒂丝坐在那里,萨拉坐在她的腿上,两个人来来回回地摇晃着,仿佛哭的是萨拉,而贾斯蒂丝正在安慰她。

“你妹妹,”詹森说,“她真好。”

拉瑞德从前从未想过这一点,不过这倒是事实。不轻易生气,也从不记仇:萨拉真好。

在田野和森林里共同度过的时光,让拉瑞德和詹森成了朋友。可即便如此,他对詹森还是有点见外,对冷若冰霜的贾斯蒂丝则还心存忌惮。她不愿意学村里的语言。詹森和贾斯蒂丝在村子里待了整整三个星期之后,拉瑞德才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在我脑子里说话,像贾斯蒂丝那样?”

詹森熟练地将铲子边缘的最后一点碎屑刮掉,这一次铁刃非常出色。他把铲子举起来,“怎么样?”

“很不错。”拉瑞德说,他接过铲子,用钉子钉铁壳。“嗯?”他一边钉一边问,“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詹森环顾整座小屋,“还有其他木工活吗?”

“没了,除了用木材的边角料熏肉冬天吃。你为什么从不在我脑子里说话?”

詹森叹了口气,“都是贾斯蒂丝说的,我一句都没说过。”

“你和她一样,能听到我在心里说的话。你能在——你也能走她走过的地方,就像我头一回见到你们时的那样。”

“我听到我能听到的东西,而你看到的我能做的事,她全都能做到。”

女人比男人还强,拉瑞德觉得不大自在,至少平港村从来不习惯这个。想想吧,要是母亲比父亲的力气还大会怎么样,到时候谁还阻止得了她?要真是那样,难道会是母亲操起家什打铁?他想象不出。

在我生活的地方,贾斯蒂丝在拉瑞德心里说,在我生活的地方男女不在乎力气的大小,重要的是你能用力气做什么。

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对跟拉瑞德学语言不感兴趣,所以时常不跟他们在一块儿,而是和母亲、萨拉一起,坐在家里纺纱编织,她们所在的地方老有歌声传来。必要的时候,萨拉会替贾斯蒂丝说出她的话。虽然贾斯蒂丝人不在,可其实她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拉瑞德挺生气,这样一来他和詹森就没法真正独处了。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不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多低,都躲不开她。贾斯蒂丝自然清楚拉瑞德很不爽,但照做不误。

至于贾斯蒂丝所说的,他们那里男女力气一样大,拉瑞德倒是并不惊讶。在一个人人都能在水上行走,都能制造疼痛,都能不张嘴就聊天的地方,还有什么怪事儿是不可能的呢?拉瑞德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你们从哪儿来?”

这个问题把詹森逗笑了。“她不会告诉你的。”他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的家乡已经不在了。”

“你们不是同一个家乡的吗?”

詹森的笑容不见了,“她从哪儿来,我就从哪儿来。我的家乡也没了。”

“实在搞不明白你们的烦恼,或者说,你们的秘密。你们到底从哪儿来?”拉瑞德想起了那颗坠落的星星。

詹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就从哪儿来。”

他们经历了星际旅行。“那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宇宙那么大,为什么偏偏选了平港村?”

詹森耸耸肩,“这要问贾斯蒂丝。”

“不用问,我只要在心里想想,贾斯蒂丝就收到了。现在连我半夜梦醒的时候都不是一个人,连我做了什么梦,某人都一清二楚。”

我们来,是为了找你。贾斯蒂丝默默说。

“找的是铁匠的儿子,还是那个采蘑菇高手?你们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跟你能从我们身上得到的一样。”詹森答。

“那是什么?”

我们的故事,贾斯蒂丝答道。我们来自何处,做过什么,又为何离开;以及,痛苦为什么再度降临你们的星球。

“你们和痛苦降临有关?”

是的,正如你的直觉一直告诉你的。

“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你的词汇,你的语言。写下来,简单明了,平实可信。

“我不是文书。”

那正是你的长处。

“我写了,谁会去读?”

你将记录真相。了解真相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会读,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