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点点头。

“我想,你是说你叫詹森。”

“名字,我的,叫詹森·沃辛。”

“我叫詹森·沃辛。”拉瑞德提示道。

就在拉瑞德说出“沃辛”这个词的同时,父亲又要伸手揍他。但詹森出手更快,他从半空中一把擒住铁匠的手。

“在平港村,”父亲说,“还没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詹森微微笑。

父亲挣扎着想抽回手,詹森微微紧了紧手指,他疼得大叫起来。

贾斯蒂丝也叫了出来,仿佛被捏的是她;她和詹森吵了起来,两个人动了气,叽里呱啦地争吵着什么;父亲则捂着手腕,直倒抽凉气。等父亲终于能再次开口说话了,他没再理会吵架的那两位。“这儿没他们的地方,你也别给我碰那些忌讳的事儿。现在就赶他们走,在他们离开前,你给我离远点儿。”

詹森和贾斯蒂丝休战,听到了铁匠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要收买他似的,贾斯蒂丝掏出一小块纯金;她将金子略微折弯,以示柔软纯正。

父亲伸手拿过金子,用两根手指把它捏扁,再用两手把它对折,咚一声丢在门上。“这是我家,他是我儿子,这儿不欢迎你们。”

铁匠带拉瑞德离开房子,来到铁匠铺,炉火已经燃得很旺了。拉瑞德肚皮空空,里边只有一肚子怨气。

他在铁匠铺忙活了一整个早上,又气又饿,但不敢不听父亲的话。父亲知道拉瑞德不喜欢铁匠的活儿,一丁点儿也不想学打铁的手艺。他干了分内的活儿,就像平时在地里那样,此外多一点他也不干。通常,这就能叫父亲满意了,可今天例外。

“你得跟着我学本事。”父亲在咆哮的火焰边喊道,“那些愚蠢又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可教不会你什么!”

他们才不蠢,拉瑞德默默地说。和贾斯蒂丝不一样,他不出声,没人能听见他说了什么。只张嘴不出声可是他的长项。

“你打铁的把式可不怎么样。你像你外公,两手绵软,肩膀也太窄。我从来没逼过你,对不对?”

拉瑞德摇摇头。

“再使把劲儿。”

拉瑞德狠命拉动风箱。他拉得太快,连后背都疼了起来。

“你干农活倒是个好把式。要是你不够强壮,连普通人能扛的东西都搬不动,至少还可以去采蘑菇和草药。要是你最后去养猪了,我也不会觉得丢脸。无上之神怜悯我,我甚至能忍受我的儿子当个牧鹅人。”

“我才不做什么牧鹅人,父亲。”铁匠这人爱夸大其词,就为增强效果。

“当牧鹅人也强过做个文书!平港村可从来不需要什么文书。”

“我不是文书。我不擅长数字,那本书里有一半的字我都不认识。”

父亲使劲儿一敲,结果把铁敲碎了,他用钳子夹住那块残铁,丢在石头地面上,那铁碎成了好几块。“看在无上之神的份上,我想你做文书,不是说你不够格。你的知识足以当个文书了,可要是我的儿子整天只会在皮子上写字,而一点儿不会干别的,我会觉得很丢脸。”

拉瑞德靠在风箱的把手上,端详着父亲。为什么世界一变,你也跟着变了?但你的习惯明明跟以前一样不是吗?你在锻铁炉边不会刻意护着双手,还跟以前一样无所畏惧,站得离火那么近,而其他人都在躲着火苗干活。他们还接了很多订单,定做手柄是以往两倍长的勺子(而且要十分坚固),你却没有。那么,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呢?

“你要是当了文书,”父亲说,“就只有离开平港村这一条路可走。到恩德沃特海文斯或是克里夫去定居,或者是更远的地方。”

拉瑞德苦笑一下,“事情总不能都发生在一天里,母亲受不了突变。”

父亲不耐烦地耸耸肩,“别傻了。你跟她父亲一个样。她没有恶意。”

“有时候,”拉瑞德说,“我觉得唯一需要我的人是萨拉。”不过那是在今天之前,在两个陌生人到来以前。

“我也需要你。”

“我是不是要为你拉风箱,一直到你死的那天?再接着为你的继任者拉?我现在说的都是心里话,父亲。我不愿意离开平港村,我不想做文书,只想为一两个客人读读书。再说了,父亲,现在已经到年末了,冬天没多少活好干,就剩做做皮革制品啦,纺纱啦,编织啦,宰牲口啦。其他人都会在冬闲时写歌。你也写。”

父亲捡起没用的铁块,放进废铁堆。还有一块铁在锻炉里烧。“快拉风箱,拉瑞莱德。”

这个深情脉脉的名字,就是父亲的回答。他的怒气转瞬即逝,只要不耽误干活儿,他从不会拦着他读书。拉瑞德一边唱歌,一边拉风箱。

松鼠呀,松鼠呀,坚果去哪儿啦?

在地洞里,还是在可怜农夫的小屋中?

从我的谷仓里偷坚果,我会把你的肠子挖出来缠在一块儿。

用我的七弦竖琴来写歌,

或是串香肠,

或是给公牛结扎,以免它再发情。

父亲大笑起来。去年冬天最冷的时节,整座村子的人都聚在旅店里,父亲自编自唱了这首歌。自己编的歌被人记住,尤其是被自己的儿子传唱,是件顶光荣的事儿。拉瑞德知道这样能讨父亲的欢心,但他不是有意取悦他的。他真心爱父亲,希望他高兴。父子俩只是没有共同的兴趣,而且他一点也不像他。

父亲唱起另一首歌。拉瑞德不喜欢这首歌,可他还是笑了,而且这回他的确有了打算;等父亲唱完了歌,也笑够了,拉瑞德开口请求,“让他们留下吧,求你了。”

父亲的脸再次沉了下来。他把铁块从火里钳出,开始打镰刀。“他们一直在利用你帮他们说话,拉瑞德。”

“他们在我脑海里说话来着。”拉瑞德说,“就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挺孩子气的话,“——天使一样。”

“如果真有天使,为什么今天多了三座坟头?”父亲问。

“我是说他们感觉上像天使一样。又没有什么害处,他们——”

“他们怎样?”

他们能踏水无痕。“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们还乐意学我们的语言。”

“那个男人动动手指就能弄伤我,一个天使怎么会给人带来伤痛?”

没有合理的解释。直到昨天以前,还没有人知道什么叫伤痛。可詹森一出手就能阻止铁匠,给他苦头吃。话说回来,会有谁天生想知道什么叫伤痛吗?

“他们能在你的脑子里说话,能把想法注入你的脑袋。”父亲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将信任放进你的头脑?还有希望、爱,或者别的能毁灭你的东西?天知道他们有没有把这些注入我们的大脑?现在世道不太平,据说河的上游有人杀人了。现在不光是意外致死,甚至还有人杀人,因为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怒火而杀人!那个男人,他对如何造成伤害了如指掌,就像我对打铁了如指掌一样。”

镰刀打好了。父亲将它塞回火中,让那铁器习惯自己的新形态;在炉底石上摩擦,让它了解土壤,到了收货季节不会造反;最后,它被庄严地探入水中淬火,嘶嘶声霎时响起。

“可是……”拉瑞德说。他递过磨刀石,给父亲开刃。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他们偏要留下来,谁又阻止得了呢?”

父亲面露狰容,“你觉得我会因为害怕,就当缩头乌龟?”

“不是。”拉瑞德局促不安,“可他们给了珠宝呀,还有金子。”

“为眼前的小利改变初衷的,都不是好人。如果河上游的态势恶化了,谁还有命享用财宝和金子?金子能让你奶奶起死回生吗?能让柯兰妮的肉长回骨头上吗?能让那个老文书躲过驴子扬起的蹄子吗?能治好被铁弄伤的脚吗?”

“他们没害过我们,父亲,他阻止你只是为了保护我。因为,我是为了他才犯的错。”

父亲突然虔诚起来,他想到了拉瑞德刚才冒犯的那个名字。“那是无上之神的名字。”父亲说,“等到你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亲吻过寒冰,才能知晓它。”

拉瑞德也认真起来,“你会把一个来教你无上之神教义的人拒之门外吗?”

“邪恶的人也能冒用无上之神的名字。”

“不考验一下,怎能弄清他是真是假呢?还是说,该把所有用无上之神名字的人全都赶出去,只因怕他们是亵渎者?要是无上之神真的来了,他该用什么名字介绍自己?”

“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文书。”父亲说,“你拼了命想要留下他们。我不惧怕痛苦,不惧怕财宝,我甚至不惧怕某个亵渎无上之神的人是否怀着歹心。我只担心你想要他们承诺给你的东西——”

“他们没承诺我任何东西!”

“我担心你会变。”

拉瑞德又苦笑,“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就算我变了,又能差到哪去呢?”

铁匠试了试镰刀的刃口。“真锋利。”他说,“我的手指都划破了,看来不能再碰它了。”他抬起手给拉瑞德看他的伤口,上面有一丝血迹。父亲伸出手,用那伤口触碰拉瑞德的右眼睑。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通常是用水的,换成血意义更重。拉瑞德一颤,要是父亲触碰的是他的左眼睑,就不是要保护拉瑞德,而是要他自力更生,要把他赶出去。“我允许他们留下,”父亲低声道,“前提是你必须做好分内的工作。”

“谢谢。”拉瑞德柔声道,“我保证这不会带来任何伤害,而且是为无上之神服务。”

“我们的一切,到最后都归于为无上之神服务。”父亲把镰刀放在长凳上,“另一把已经准备好了,拿去安装手柄。除非握着顺手,否则刀片再锋利也没用。”他转过身,低头看着拉瑞德,他们身高差不多,可他总是习惯低头看着儿子。“你生来是要称谁的手,拉瑞德?肯定不是我的,只有天知道。”

可拉瑞德的心思已经转到了詹森和贾斯蒂丝,还有他们给他带来的工作上,没心思考虑父亲的痛苦。“你不会让妈妈给我排满活儿,好拦着我和他们接触吧?”

铁匠爽朗地笑了。“当然不会。”跟着,他拍拍拉瑞德的肩膀,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天空,”他说,“飞翔的时候要留心。人们都说,鸽子不是死于猎人的枪口,而是死于坠地。”

就这样,那年冬天,除了母亲不时发发脾气(要么是不理他,要么是说些促狭话),拉瑞德并没有受到其他阻碍。从一开始,直到下雪之前,他和詹森每天混在一起,上哪儿都形影不离。詹森说他要学习语言,要是他跟拉瑞德一块干活,能争取更多时间和他在一起。就这样,他和拉瑞德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到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所有蘑菇都会消失。詹森还擅长寻找草药,总是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他知道的答案比拉瑞德还多,而拉瑞德还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所有草药呢。

“你家乡的草药,和这里一样吗?”一天,拉瑞德问他。

詹森回答的时候很犹豫,“所有星球,来自,起源于相同的星舰。来自。”

“来源于相同的星舰。”

“没错。”

拉瑞德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些巧合,“那个叫沃辛的星球,就是《搜星记》说的那个星球。你在那里住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