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书,《搜星记》。”

“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要做的事多着哩。”

“他们想叫我读那本书给他们听。”

“我傻啊?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过。依我看,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说沃伦语。”

这回,拉瑞德没开口,回答的是萨拉,“他说的是真的,妈妈。他们用意念跟我和拉瑞德说话,他们不想同你和爸爸说话。”

母亲看看萨拉,又看看拉瑞德。“什么?他们只和你们说话,不搭理——”她又看看陌生人,“有人跑进我的房子,告诉我我没资格跟他们说话?我可不容忍这档子事情,你俩给我出去!”

男人把一件亮得晃眼的珠宝放在桌上。

母亲轻蔑地看着珠宝,“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把粮食从地里吸出来吗?能让我丈夫的锻铁炉烧得更旺吗?能治愈我手臂上的伤吗?”可她还是伸手取过珠宝。“这是真货?”她问他们;他们沉默以对。她没有办法,只好又问萨拉,“是真的吗?”

“是上等货。”萨拉道,“抵得上平港村的任何一座农场,能买下每一栋房子,买下房子下面所有的土地,上方所有的天空,方圆之内所有的河流。”萨拉连忙用手捂住嘴,以免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拿书去吧。”母亲对拉瑞德说,回过头闷闷不乐地熬稀粥。

拉瑞德跑上楼,来到老文书的房间。他的遗体还停在床上,眼睛闭着,眼皮上压着卵石,毯子下面的肚子松垂。他的肚子是不是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动了一下?

“文书?”拉瑞德小声叫道,没有回应。拉瑞德走过去,打开老人背来的那个沉重的包裹,共有五本书、一捆大约二十张羊皮纸,以及用小兽角装着的墨水和几支羽毛笔。拉瑞德知道怎么做羊皮纸、如何削尖和劈开羽毛笔写字,冬季学校的头几节课教的就是这些;墨水就神秘得多了,他不懂制作。拉瑞德不情不愿地将装墨水的兽角放回包裹里。他获赠的是书,不是那些书写工具。通过用工具加工过的皮面装饰,他迅速地分辨每本书的标题;书的内页是羊皮纸,封面则用牛皮做成,牛和羊只有这会儿能够如此温顺地联系在一起。他找到了《搜星记》。

他正把其他书收拾到一边,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父亲,后面跟着韩·卡朋特,他们来抬走文书的遗体。他们的靴子上粘着泥土,说明坟墓已经挖好了。

“来搜刮战利品啦?”韩嘻嘻哈哈地问道。

“是他把那些书留给我的——”

父亲摇摇头,“韩是故意在死者的房间里开玩笑的。”

“这么一来,鬼魂就不敢靠近了。”韩解释道,“要是他们哈哈一笑,就不会害人了。”

拉瑞德怀疑地看着老文书的遗体。他变成幽灵了吗?他的魂魄会不会趁拉瑞德睡觉的工夫,拿着锋利的铅笔刀为他做一支羽毛笔?拉瑞德不由得一激灵,老想着这档子事就甭想睡得着了。

“把书拿走吧,孩子。”父亲说,“它们是你的了。可要爱护,它们抵得上我一辈子打的铁。”

拉瑞德绕床转了一大圈,父亲和韩正用褪色的马鞍褥裹住老人的尸体,毕竟是要一块儿入土的,用上好的布料毫无意义。拉瑞德走出房间,飞奔着下楼。他在楼梯口被母亲一把抓住,差点儿栽个跟头。“你是想让今天再添一座新坟吗?小心着点,再没有天使守护我们了!”

拉瑞德猛地挣开母亲的手,还嘴道:“我才不会摔跤呢,是你差点儿把我拉倒!”

母亲突然扬起巴掌,他立刻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他们惊诧地注视着对方。

“对不起……”拉瑞德小声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身,把牛角勺摆上桌面给客人用餐。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有踏水无痕的本事,可她相信了他们给的珠宝值大价钱,抵得上最好的款待。

然而,拉瑞德这会儿却不想和那两个陌生人说话了,因为他当着他们的面挨打,出了丑。想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故意打过他。虽然疼痛逐渐退去,可那种恐惧和震惊挥之不散。“她以前从没打过我。”他小声解释,他们在他心里回答,用言语抚慰他。他把《搜星记》递给他们。

男人拿过书,打开,用手指指着字迹缓缓移动。拉瑞德立马发现他不识字,因为他的手指是从左到右移动的,而不是从上到下。你是有令人惊叹的神力,可你却不识字!拉瑞德得意洋洋地想。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画面进入他的脑海:是《搜星记》的书页,上面的词很奇怪,字母更奇怪,全都松松散散地分布在书页上,仿佛羊皮纸毫不值得珍惜,锡罐中的墨水并非来之不易一样。拉瑞德立刻明白了,因为那个年轻女人正俯身看着那本书——她把自己视角印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对不起。”他嘟囔道,为自己的傲慢道歉。

男人指着第一个词,他的手指滑过第一句话,眼神在询问。读读这句话,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脑海中说。

“自世界遭艾伯纳·杜恩的毒手毁灭后,宇宙在黑暗中静待了整整万年。然后,方有希望之火在星际间重燃。”

男人睁大眼睛。“艾伯纳·杜恩!”他大声道。

拉瑞德指着那两个词。

用两个字母,就能表示这个人的名字?沉默的声音问道。

“不,这是两个词,不是两个字母。”拉瑞德从炉膛里抽出一根引火用的小枝,在地上薄薄的一层尘土上画了起来。“这是ab,这是un,这是er,组合在一起,就是这样。这个组合线表示un是短音,这个表示ab读重音,这样的结合表示这词是个人名。”

那对男女惊奇地面面相觑,接着哈哈大笑。是在嘲笑拉瑞德吗?应该不是。

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确认。不是在笑你,是笑我们自己。我们很想学你们的语言,想学会读写,可你们的文字太难了,我们学不会。

“不难呀,很容易。”拉瑞德说,“只有198个字母,13个组合,加上7种结尾结合。”

他们又笑了,男人晃晃脑袋,很快,他想到一个主意。“詹森。”他指着自己说,“詹森。”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心里说:写下来。

于是拉瑞德写下J、es、un,又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成了Jesun。而这可是无上之神的名字,只有伟大的造物主才配得上的尊称!但拉瑞德毫不犹豫地将它用在了这个男人身上,用在詹森的身上。

很明显,男人清楚这个词的意义。他从拉瑞德手里拿过树枝,也在尘土上比划,表示:艾伯纳才是无上之神,詹森不是。

拉瑞德的脑海里浮现起一个矮小男人的形象,身披又丑又怪的衣服,面带嘲弄的笑容。拉瑞德不喜欢他。那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艾伯纳·杜恩。

“你们认识他?”拉瑞德问,“宇宙灭绝者?人类的公敌?从长生休眠中苏醒过来的人?”

男人摇摇头,拉瑞德猜想意思是他不认识艾伯纳·杜恩。除非他也是个恶魔,不然怎么会认识全人类的刽子手?此时,一个自己的想法划过拉瑞德的心头:面前这两个人具有超能力,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坏人?

他得到的回答给他很大的抚慰,那种感觉温暖、平静,拉瑞德不由得一颤。他怎么能怀疑他们呢?可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在自问,为什么就不能怀疑他们?毕竟,痛苦降临日的当晚,他们就出现了。

詹森将书递还给他。读来听听,脑海里的声音说。

他只能理解一部分自己读出的内容。读出来不难,因为他学完了字母表;可有太多的词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像星舰、星球、探索者、特使,一个半大孩子能懂多少?他反倒觉得,这两个陌生人能对他解释那些词的意思。

解释不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们是靠倾听你的心声,所以只能明白你所理解的东西;你不知道的,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些词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

“你们这么聪明,干吗不学学我们的语言?”

“别这么无礼。”母亲在厨房里说。她正把干豌豆磨成粉,拿去炖菜。

拉瑞德生了闷气。母亲根本就不晓得他们在谈些什么,却依然看出是拉瑞德做错了事。詹森伸出手,拍拍他的膝盖。冷静,没关系。这两句话没有通过心灵感应传达给他,可那温柔的碰触、平静的笑容,拉瑞德很容易地理解了。

詹森会学习你们的语言,贾斯蒂丝不学,声音在他脑海里说。

“贾斯蒂丝?”拉瑞德一开始没意识到这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摸摸她自己,模仿了一遍拉瑞德的发音,“贾斯蒂丝。”她说。她的声音飘忽不定,柔柔的,像是很少说话。“贾斯蒂丝。”她又说了一遍。跟着她哈哈笑了两声,用拉瑞德从未听过的语言说出了一个词。

那是我的名字,脑海里的声音说,贾斯蒂丝。詹森的名字只取一个发音,用什么语言说出来都差不多。而我的名字有含义,在不同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发音。

拉瑞德一点也不明白,“名字就是名字。这个词是你的名字,这个词又代表其他意思,那不乱套了吗?”

他们看看彼此。

告诉我们,书里有没有提到一个地方,叫做——

“沃辛。”贾斯蒂丝开口,发出这个音。

拉瑞德试着念出这个名字,“沃辛。”他复读了几遍,把这个名字记在地上,以便在书里看到的时候不会错过。

他没注意到的是,听到他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母亲竟扬起了眉毛。她悄悄走出了厨房,连“我很快回来”都没顾上说。

他们在书的末尾找到了沃辛。“几千年来,人们一直认为,有两艘杜恩送出的方舟迷失在了茫茫宇宙中,或者说,他们的移民任务失败了,因而杳无音信。其中的一艘,利维索科驾驶的星舰,至今没有下落。但另一艘,沃辛方舟,所抵达的那个定名沃辛的星球后来被发现了。第五波发现者IV级星舰找到了它,并且星舰的地质仪认定,该星球适于人类生存。令船员们大吃一惊,也被他们最终亲眼证实的是,沃辛星球丝毫不具备生存条件。”

这回,每当遇到难解的词时,会有简短的注释进入拉瑞德的脑海,用的是他听得懂的字词。杜恩的方舟是一种巨型星舰,装备着供334名乘客建立一个新世界所需的一切原料。移民,是指在没有人类生存的星球上开辟土地,建立村落。第五波发现者IV级星舰,是五千年前由政府派出的一种星舰,任务是绘制星系内部的延伸距离。地质仪,是一架(或一组)仪器,能从超远距离观测星球,分析森林、土壤、铁、农田、冰、海洋、生命迹象的分布(或有无)。

要是我们以这种速度看这本书,那黄花菜都凉了,沉默的声音说;贾斯蒂丝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与这句话完美对应。拉瑞德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直都是贾斯蒂丝在他脑中说话,詹森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每次,不管贾斯蒂丝默默对詹森说了什么,他只是笑笑回应;当他必须回答时,也是开口说出他们那种奇怪的语言。

“你们是什么人?”是父亲在问。

铁匠站在厨房门口,强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膀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巨大的身躯映衬在厨房的火光下。

“他们是詹森和贾斯蒂丝。”萨拉道。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重复道,“我的孩子给的回答可不算数。”

拉瑞德接收到他们的回答,代为开口,“不存在其他回话方式。别怪我们,父亲。他们只会对我一个人说话,因为他们不会其他说话方式。詹森正打算尽快学我们的语言呢。”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第三次问道,“竟敢让我的孩子们说那个黑暗的名字,那个忌讳的词;他还不到十六岁!”

“什么忌讳的词?”拉瑞德问。

父亲没法强迫自己说出那个词,只好走到拉瑞德写在地上的文字,用脚把它抹去。“沃辛”。

詹森笑了,贾斯蒂丝叹了口气,拉瑞德这次没等他们回话,自行解释起来,“父亲,我在老文书的书里看到‘沃辛’这个词了,那只不过是个星球的名字!”

父亲狠狠扇了拉瑞德一耳光,“自会有时间和地方,说这个名字,但不是这儿,更不是现在。”

拉瑞德一下子眼泪直流,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陌生的痛觉。真是太残酷了,疼痛降临了,而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水,不是来自火,不是来自猛兽,而是来自父亲!即便剧痛稍缓,拉瑞德还是像只被蜜蜂蜇了的狗一样,情不自禁地抽搭着。

詹森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贾斯蒂丝想拉他没拉住。他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铁匠听得懂的字,“名字,我的,”他说,“名字,是。”

父亲眯起眼,仿佛看清楚些对方的脸,有助于听懂那磕磕巴巴的话。拉瑞德提供翻译,“我想,他是想说,他的名字是——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