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他们正计划把你们消灭掉。他们的思维中有许多种可能性,但他们毕竟有个别人愚蠢疯狂、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仍然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故事有误,会导致可怕的错误。有时我们希望能驯服他们,就像驯服工虫一样。你知道,我们试过安德,但我们办不到,无法把他变成工虫。

为什么不能?

真蠢,因为他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人类的思维缺乏专一性,变得厌烦时就四处漫游。我们只得用与他最密切相联的计算机在他的体外架起一座桥梁。计算机这个东西可以集中注意力,而且它们的记忆井然有序,一切都有条有理、可以找到。

但它们不会做梦。

也不会疯狂。太糟糕了。

清晨,华伦蒂未经邀请来到了奥尔拉多的门前。他是一家小砖厂的值班经理,下午才去上班。但他早早就来溜达了,也许他全家都已起床。孩子们已结队出门了。华伦蒂想,我以前常在古时的电视上见到这一幕:一家人清早同时从家门走出,父亲提着公文包走在最后。我的父母就以自己的方式演绎着那种生活,从来不关心他们的孩子是多么怪异;从来不关心我和彼得早晨上学后却去上网,企图用化名控制世界;也从来不关心安德很小的时候就从家里被带走,以后再也没有与他们见面,即使他回过一次地球,也只见过我。我想,我父母仍然会认为他们做得对,因为他们做的事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在这里,一切又在重演。孩子们正冲出大门。那个男孩一定是宁博,就是曾经与格雷戈一起面对暴徒的那位。但他就在这里,只是一个巧合吗?一个孩子――没有人会想到不久前他亲身经历了那样一个恐怖的夜晚。

母亲吻了每一个孩子。即使生了这么多孩子,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如此平庸,如此老套,但同时因嫁给了他们的父亲而成为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不是吗?她已经超越了残疾。

父亲不上班,因此可以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拍拍肩,吻吻脸,说几句话。这是一个坦荡的父亲――开朗、聪明、慈爱。那么,这幅图景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这位父亲就是奥尔拉多。他双目失明,一只眼里安着银灰色金属珠和两片透镜,另一只眼里安着电脑信号出入线接口。孩子们似乎并没注意这点,但我还是对此不习惯。

“华伦蒂。”他看见她,打了个招呼。

“我们需要谈谈。”她说。

他把她领到一边,介绍了他的妻子杰奎琳。他妻子皮肤黝黑得几乎发亮,眼中含笑,美丽动人,热情有加。她送上一杯凝着水珠的冰镇柠檬汁,然后就徐徐退下。 “你可以留下,”华伦蒂说,“这不涉及隐私。”但她不想留下,推说有事要做,就走开了。

“我早就想见你了。”奥尔拉多说。

“我随时都可见到。”她说。

“可你很忙。”

“我没有事。”华伦蒂说。

“你有安德鲁的事。”

“我们现在不是见面了吗?我一直对你感到好奇,奥尔拉多,也许你喜欢叫你的姓劳诺吗?”

“在米拉格雷城,名字是别人叫出来的。别人习惯叫我索莱,取自我的中间名索莱门多。”

“听起来像智者所罗门。”

“但在失去双眼后,我就永远变成奥尔拉多了。”

“意思是‘守护者’?”

“‘奥尔拉多’可能是有那个意思,对,就是olhar的过去分词,但在这种情况下意思是‘带着眼睛的人’。”

“那就是你的名字啦。”

“我妻子叫我劳诺,”他说, “而孩子叫我老爸。”

“我怎么叫呢?”

“随便吧。”

“那就叫索莱吧。”

“如果你一定要叫,就叫劳诺吧。叫索莱让我觉得才六岁。”

“可以让你回想起能够看见东西的日子。”

他哈哈大笑起来: “哦,多谢,我现在能看见了。我看得很清楚。”

“安德鲁也这样说。那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想了解你看见了些什么。”

“想要我为你播放一场情景剧呢,还是往日的冲击波?我喜欢的一切记忆都储存在计算机中。我可以接上插头,播放你想看的一切。譬如,我有安德鲁第一次上我家来访的记录,也有顶级的家庭争吵记录。或者你偏爱公共事件?还是自从我拥有这种眼睛以来每位市长的就职演说?人们经常问我类似的事情:当时穿的什么,说的什么。我经常很难说服他们:我的眼睛跟他们的眼睛一样,只能记录图像,不能记录声音。他们认为我应该是一个全息摄影师,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供娱乐观赏之用。”

“我不想看你见到的东西,只想知道你在思考什么。”

“现在就想知道?”

“是的。”

“我无可奉告,因为我并没思考你感兴趣的事情。我不介入家庭纠纷,一直都是这样。”

“并且也不介入家庭事业。娜温妮阿的孩子们中只有你一个没有从事科学研究事业。”

“科学给每个人带来了那么多欢乐。难以想像我为什么没有从事科学研究吧。”

“并非难以想像,”华伦蒂说。她早已发现,表面脆弱的人如果受到刺激就会坦然交谈,因此她话中带刺: “我想你只是脑子不够用吧。”

“绝对正确,”奥尔拉多说, “我的智商只够制砖。”

“真的吗?”华伦蒂问, “但你并不制砖。”

“恰恰相反,我每天可制上千块砖。为了修新礼拜堂,每个人都要在他们的房子里拆墙打洞,因此我预测不远的将来会生意兴隆。”

“劳诺,”华伦蒂说, “你并不制砖,你厂里的工人才制砖。”

“作为经理,我不是其中一员吗?”

“制砖工人制砖,而你却制造制砖工人。”

“我想,我经常使制砖工人疲劳不堪吧。”

“你也制造其他东西,”华伦蒂说, “制造孩子。”

“是的,”奥尔拉多说,他在谈话中第一次松弛下来, “我制造孩子,当然得有一个搭档。”

“一个美丽典雅的女人。”

“我追求完美,而找到的却更完美。”这绝不是一句绕口令,他是当真的。此时,他的脆弱和谨慎一扫而光。 “你也有孩子和丈夫嘛。”

“我也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可能差不多跟你的一样美好,惟独缺少一个完美的母亲,但孩子们会失而复得的。”

“听安德鲁说,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安德鲁很可亲。他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我不在场罢了。”

“现在你到这里来,”奥尔拉多说, “有何贵干呢?”

“各星球、各异族都正面临生死攸关的决定。一些事件已经证明,他们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家庭。我没有时间从容不迫地东寻西找,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你的家庭动向:为什么格雷戈能够一夜之间从恶魔变成英雄;米罗怎么会既有自杀意图又野心勃勃;为什么科尤拉愿意让猪仔因为德斯科拉达病毒的缘故而死…”

“问安德鲁吧,他都清楚。我永远弄不懂。”

“安德鲁自己现在也是焦头烂额的。他觉得该对发生的一切事倩负责。他已尽了最大努力,但金还是死了,你母亲和安德鲁都一致认为那是安德鲁的过错。你母亲离开了他,使他的心都破碎了。”

“我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作为他心爱的姐姐,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是好――希望她回到他身边呢,还是永远离开他。”奥尔拉多耸耸肩,又恢复了脆弱的样子。

“你真的不在乎?”华伦蒂问道, “或者你决定不在乎?”

“也许我早就决定了,现在我真的不在乎。”

要做一个好的采访者,诀窍之一就是知道何时保持沉默。华伦蒂默默等待着。

但奥尔拉多也在等待。华伦蒂差点就要放弃了,但什么也没说。她甚至在考虑承认失败,离开这里。

他终于说话了: “他们更换我的眼睛时,把泪腺也给取了。天然的泪水会干扰放在我眼睛里的工业润滑剂。”

“工业?”

“我开个小玩笑。”奥尔拉多说, “看起来我一直很冷静,因为我的眼睛从来不会涌出泪水。人们无法读懂我的表情。很可笑,是吧?现在的眼珠不能变换形态,就固定在那里。不错,你的眼睛能看四周,既可固定视线,也可仰视俯视;而我的眼睛也可做到,仍能完全对称地转动,瞄准我看的方向。人们不忍盯着我的眼睛看,便将目光偏向一边,所以看不到我的面部表情。如果我还有眼泪,我哭喊的时候,眼睛就会刺痛、发红、肿胀。”

“换句话说,”华伦蒂说, “你还是在意。”

“我一直很在意。”他说,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惟一能够明白事理的人,尽管有一半的时间我并不知道所明白的是什么。我超然度外,只是旁观,我没有需要在家庭纠纷时着意维护的面子,所以能够比他们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我看见了力量的对比:母亲具有绝对的统治权,尽管马考恩在发怒或纵酒时要打她;格雷戈尖酸刻薄――这是他对付恐惧的方式;科尤拉具有绝对逆反的性格,凡是关心她的人不希望她做的事情,她偏要做;埃拉是高尚的殉教者――如果她不能受苦受难,到底还会是什么呢?金圣洁、正直,认上帝为父,前提是最好的父亲是无影无形、无声无息的。”

“你小时候就明白这一切了吗?”

“我善于观察事物。我们这些消极被动、无所归属的旁观者恰恰看得更清楚。你不觉得吗?”

华伦蒂大笑: “对,我们都是这样。那么,你认为我们扮演了相同的角色吗?你和我,都是历史学家?”

“这一直持续到你弟弟的到来。显然,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对一切就一目了然,与我的所见略同。这真令人高兴。实际上,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自己对家庭所下的结论,所以也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显然没人像我这样观察事物,因此一定是我错了。我甚至认为,由于我的眼睛的缘故,我的观察方式与众不同。如果我有真正的眼睛,就会用米罗或者母亲的方式观察事物了。”

“因此安德鲁证实了你的判断。”

“不仅如此,他还根据这些判断来采取行动,有所作为。”

“噢?”

“他在这里是死者的代言人。但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担…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