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朗特冲向安德,攀上他的身体,用他的鼻子顶着安德的鼻子: “你撒谎!”他咆哮道。

“我只是提一个问题而已。”安德嘀咕道。

“我想要自由!”普朗特喊叫道, “我想把德斯科拉达病毒从我的体内驱赶出来,永远不让它回来!我希望以此帮助所有猪仔获得自由,以使我们成为事实上的猪族,而不是停留在名义上!”

安德轻轻地把他拉开。他的鼻子因为普朗特的猛烈碰撞而感到疼痛。

“我想作出牺牲,以证明我是自由的,”普朗特说, “而不只是按我的基因指令行事,不只是想进入第三种生命形态。”

“甚至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殉教者们都乐意在天堂因为他们的牺牲而获得奖赏。”华伦蒂说。

“那他们就是自私的猪猡。”普朗特说,那就是你们对猪的评价,对吧?用你们通用的斯塔克语?自私的猪猡。哦,这对我们猪仔来说名副其实,对不对!?我们的英雄都想成为父亲树,而我们的兄弟树从一开始就是失败者。除了我们自己外,德斯科拉达病毒就是我们惟一的服务对象,说不定我们自己就是德斯科拉达病毒。如果没有德斯科拉达病毒,没有我的基因或除我自己外的一切,我就会知道我是谁。”

“那样你会死的。”安德说c

“但首先我会自由的,”普朗特说, “并且是我们种族中第一个获得自由的。”

在王母和简把那天发生的一切告诉韩真人后,在韩真人与简谈了他的日常工作后,夜阑人静,王母躺在韩真人房间一角的席子上无法人眠,耳畔响着他那柔和不断的鼾声,心里想着当天的所有谈话。

谈话中涉及许多概念,其中多数概念对她来说都高深莫测,无法理解,特别是维京关于目的的观'点。他们因她提出解决德斯科拉达病毒问题的思路而称赞她,但她无法接受这种赞誉,因为并不是她提出来的;她认为自己不过是沿袭清照的思路而已。她能够因为无意中做的事情而接受赞誉吗?

人们应该为有意做的事情而受到指责或称赞。王母总是从本能上相信这一点;她记不起谁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指责星际议会是因为他们蓄意犯下的罪行――为制造真人而改变道星人的基因,为摧毁宇宙中其他智慧生物的家园而发射分子分解装置。

但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吗?也许他们中有人认为,摧毁卢西塔尼亚星可以保障宇宙中人类的安全――王母听说,如果德斯科拉达病毒开始在各星球之间的人类中传播,那就意味着所有源自地球的生命都会灭绝。也许星际议会中有人为了使所有人类受益,才制造出了道星的真人,但又在他们的大脑中加人了OCD,以便能够控制他们,并奴役所有下等的“正常”人类。也许他们心里都怀着善良的目的,却做出了可怕的事情。

当然,清照心里也怀着善良的目的,不是吗?当她以为自己在服从神时,王母怎能就她的行为而谴责她呢?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行为怀着某些高尚的目的吗?每个人在自己眼中都是善良的吗?

王母想,我是例外。我在自己眼中很愚蠢,很软弱。但他们谈起我时,似乎我比自己想像得要好。韩真人也称赞过我。那些人谈起清照时都流露出怜悯和轻蔑,而我对她也有同样的情感。难道不是清照行为高尚,而我卑鄙吗?我背叛了我的女主人。她一直忠于她认为真实无疑的政府和神,但我已不再相信他们了。如果坏人在做坏事时,都自以为在做好事,我怎能从坏人中辨别出好人呢?而好人在做好事时,却认为自己很坏,又会怎么样呢?

也许你认为自己很坏时只能做好事,而你认为自己很好时只能做坏事。

但这个悖论令她难以接受。如果你必须通过外表的反面来判断人,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难道好人就不可能看起来也是好的吗?某人自称是恶棍,并不意味着他不是恶棍。如果你不能通过其目的来判断人,那还有其他方法吗?

王母有办法判断自己吗?

有一半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事的目的。我到这所房子来,是因为我有心想给一个富有的真人当贴身女仆。就我来说纯粹出于自私,清照雇用我纯粹出于慷慨大度。而现在我在帮助韩真人犯叛国罪――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我怎么能知道他人的真实目的呢?没有希望去分辨好坏啊。

她以莲花坐的姿势坐在席子上,脸埋在手中,似乎倚着墙,但这是她自己制造的墙;如果她能设法把墙搬开――就像随时可把手从自己脸上移开一样,那么她就很容易通向真理了。

她把手从脸上移开,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韩真人的计算机――在那里,她今天看见了埃拉诺拉?希贝拉?冯?赫斯、安德鲁?维京和简的面孔。

她记得维京告诉她神会是什么样子――真正的神会教你如何像他们那样。为什么他要说这样的话?他怎么知道道星之神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某人想教你明白他们知道的事情,并做他们所做的事情――他所说的实际上是家长,而不是神。

只是有许多家长并没有这样做。许多家长竭力压制自己的孩子,控制他们,让他们沦为奴隶。在王母的家乡,她对这样的情况已见惯不惊。

那么,维京所说的实际上也不是所有家长,而只是好家长。他并不是告诉她神会是什么样子,而是告诉她善会是什么样子。希望别人长成熟,希望别人拥有你具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尽力让别人没有坏的东西――那就是善。

那么,神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希望每个人都知道、都拥有并且都成为一切美好东西。他们会教导、分担和培养,但绝不会强迫。

王母心想,我父母就是这样的。虽然他们有时像别人一样愚笨,但他们是善良的。他们真的关心我。尽管他们有时让我吃苦受累,但他们清楚那对我有好处。即使有时他们错了,也是出于善意。毕竟,我可以通过他们的目的来评判他们。每个人都声称他们的目的是好的,但我父母的目的是真好,因为他们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帮助我变得更聪慧、更坚强和更优秀。他们之所以让我吃苦受累,是因为他们清楚我必须从中学到东西,尽管苦活让我痛苦不堪。

就是这样的。如果有神的话,神就该这样。与好家长一样,他们希望每个人都拥有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与家长或其他人不同的是,神才确切知道什么是美好的,并且有力量使好事成真――即使还没人懂得那是好的。正如维京所言,真正的神比任何人都更聪慧、更强大,他们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力量。

但王母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判神呢?即使他们告诉她,她也不明白他们的目的,因此她怎么知道他们的自的是好的呢?不过,还有其他的方式,那就是绝对相信他们,信仰他们――那不就是清照正在做的事情吗?

不。如果有神的话,他们绝不会像清照想像的那样行事――奴役、折磨和羞辱凡人。

除非折磨和羞辱对他们有好处…不!她几乎叫出声来,再次用手捂住脸,这次她沉默无语。

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如果就我所知,清照信仰的神是邪恶的,那么也许我错了,也许我无法领会他们通过使真人成为无助的奴隶或消灭整个物种而达到的伟大目的,但我在内心别无选择,只能拒绝这样的神,因为我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看不出任何善意。也许我愚不可及,总是成为神的敌人,并致力于反对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目的。不过,我必须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生活,而我的理解是:真人向我们灌输的神并不存在。即使他们存在,他们也只是以压制、欺骗、羞辱人和使人愚昧为乐事。他们的行为就是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即使他们存在,也算不上神。他们是敌人,是魔鬼!

无论德斯科拉达病毒制造者是谁,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不错,要制造出这样一种病毒,他们一定非常强大。但他们企图将宇宙中的一切生命都玩于股掌之上,那他们必定是非常冷酷、自私和傲慢的。要把德斯科拉达病毒传播到宇宙中,无视它会杀死什么人、消灭什么物种――他们也算不上神。

那么简呢,简可能是神。简信息灵通,智慧超人,为他人的福祉而辛劳,即使冒生命危险――即使眼下她的生命岌岌可危――也在所不惜。安德鲁?维京呢,他也可能是神,他显得如此睿智,如此慈祥,不为个人私利,而是为了猪族的利益而操劳。华伦蒂呢,她自称为德摩斯梯尼,致力于帮助别人找到真理,独立作出明智的决定。韩真人呢,总是力争做正确的事情,即使因此失去女儿也义无反顾。而埃拉呢,尽管王母对这个科学家还不怎么了解,但埃拉却不耻下问,向一个女仆了解真相。

当然,他们都不是住在西王母宫殿里的那种神。他们也不是自封的神――他们会嘲笑她会有这个念头。但与她相比,他们又确确实实是神。他们比王母聪明得多,强大得多;根据她的理解,他们的目的就是尽力帮助他人变得尽可能聪明和强大,甚至比他们自己更加聪明和强大。因此,即使王母可能是错的,即使她可能没有真正理解到什么,但她明白:决定与这些人一起工作是她作出的一个正确决定。

她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做善事。在她看来,这些人都在行善,而星际议会却在作恶。因此,即使这可能最终毁了她――因为韩真人现在是星际议会的敌人,她可能和他一起被捕,被杀害,但她还是不改初衷。她可能永远看不到真正的神,但她可以协助那些跟凡人一样、却近乎于神的人。

如果神不喜欢的话,他们可以在睡梦中把我毒死;或者明天我走过花园时让我全身着火;或者让我的手脚和头颅脱离身躯,粉身碎骨。如果他们无法阻止我这样一个愚笨的小女仆,那他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

第十五章 生与死

安德要来见我们。

他一直都是亲自过来跟我们交谈的。

我们可直接与他的思维交流,但他坚持要来。他觉得,没亲眼看到我们,就好像没有跟我们交流似的。我们进行远距离对话时,他要花时间对他自己的思维和我们进入他大脑的思维进行仔细分辨。所以,他要亲自来。

你不喜欢吗?

他要我们告诉他答案,可我们不知道任何答案。

你了解人类知道的一切。你进入了太空,对吧?你甚至不需要他们的安赛波,就可以进行跨星球交谈。

人类渴望知道答案。他们的问题太多了。

我们也有问题嘛。

他们老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或者怎么样。其实,一切就像丝茧一样卷成一团。我们只是在变成虫族女王时才这样做。

他们喜欢了解一切,但我们也一样。不是吗?

对,你认为你像人类,是吧?但你跟安德不一样,跟人类不一样。他要了解一切事情的起因,对一切都要编成一个故事,而我们不知道任何故事。我们只知道记忆,知道发生的事情,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跟他们想要我们做的方式不同。

当然你们是这样做的。

我们甚至不像人类那样在乎为什么。为了完成某件事,我们需要知道多少,就了解多少,但他们总是想了解比他们需要知道的更多的事情:在他们使某件事运转之后,他们仍然渴望知道为什么会运转,以及运转的原理。

我们不像那样吗?

也许当德斯科拉达病毒不再干扰你们的时候,你们会像那样的。

或者我们会像你们的工虫那样。

如果像那样,你们会乐不可支的。工虫都非常快活,而智慧却使你们郁郁寡欢。工虫只感觉到饥饿或不饥饿、疼痛或不疼痛,从来不感到好奇、失望、苦恼或羞愧。事情到了那种地步时,人类就会使你我显得像工虫那样。

我认为,你们对我们了解不够,无法作出比较。

我们一直存在于你们的大脑中,存在于安德的大脑中,也一直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大脑中,已经一千代了。人类使我们显得像睡着了一样。即使他们睡着的时候,他们也并没熟睡。来自地球的动物就是这样,在他们的脑子里有一种可以释放狂乱冲动的神经腱,甲来控制精神错乱。在他们睡着的时候,记录视觉或声音的那一部分大脑,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启动。即使一切视觉和声音完全杂乱无章,他们的大脑都一直试图将其组装成可感知的东西,试图从中编出故事来。这些完全杂乱无章的东西与现实世界可能毫无关联,但他们却将其变成狂热的故事,然后就忘记了。他们醒来时,就会把那一切活动与形成的这些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们回忆起来时,就会对那些狂热的故事进行改编,以适应他们的现实生活。我们知道他们在做梦。

也许没有德斯科拉达病毒,你们也会做梦的。

为什么我们要做梦呢?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梦是毫无意义的,不过是他们大脑中的神经细胞的随意活动罢了。

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一直在这样做:编撰故事,产生联想,无中生有。

既然毫无意义,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那就是症结所在。他们有一种我们毫无所知的渴求:渴求答案,渴求理解,渴求故事。

我们也有故事嘛。

你们回忆故事,而他们编造故事。他们改变故事的含义。事物经过他们的改变,同样的记忆可能有一千种不同的含义。有时,他们甚至从梦中杂乱无章的东西里整理出某些可阐明一切的东西。人类没有一点与你们的思维相似,和我们的思维也不同。但人类一点也不强大,他们的寿命很短,死得很早。不过,他们在一百年左右的生命中,对我们的每一个发现却能提出一万种看法。

其中大多数是错误的。

即使其中大多数是错误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愚蠢和错误的,但在一万种看法中却有一百种是对的。他们就是这样对愚蠢、短寿和记忆量小等缺陷进行弥补的。

简直是梦呓和疯狂。

是魔法、神秘和哲学。

不要说你从来不构想故事。你刚才跟我讲的就是-个故事。我知道。

明白吗?你做不到的事情,人类也不会做。

你还没懂吗?我是从安德的思维中获知这个故事的。这是他的故事。他从别人或读物中获得初步信息,然后再与他想到的事物进行综合,直到这事物变得对他具有意义。这一切都存在于他的大脑中。而我们与你们一样,对世界有着清晰的观察力。我毫不费力就能找到办法进入你的思维,一切都有序、明白而清晰。你也会同样轻松地进入我的思维。你大脑中装的现实,或多或少是你尽量理解的现实。但是,在安德的大脑中装的是疯狂:成千上万彼此竞争、互相矛盾、无法实现的幻觉,由于难以结合在一起而显得毫无意义。然而,它们确实结合在一起了,是他使它们结合在一起的:今天以这样的方式,明天以那样的方式,根据需要而定。这就好比他在自己的大脑中,为面临的每一个新问题制造了一台新的思维机器,也好比他仰想出了一个可供居住的新宇宙,每小时就构想一个新宇宙,经常令人失望地出错,结果他犯下错误并作出糟糕的判断;但有时却完全正确,奇迹般地揭示了事物的本质。我看穿了他的眼神,用他的新方法去观察世界,这改变了一切――疯狂之后就豁然开朗。在遇到人类并与安德的思维实现沟通之前,我们就知道本该知道的一切。现在我们发现,了解同样的事物有许多方式,而我们永远无法找到所有的方式。

除非人类教给你。

你明白啦?我们也是食腐动物。

你们是食腐动物,那我们就是叫花子了。

要是他们与自己的智力相称就好了。

他们不相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