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全是你的过错,”米罗说, “也不是简的过错。你一定记得,我母亲总是疯疯癫癫的。”

“她童年时遭遇了许多不幸。”

“她接二连三地失去了她所爱的人。”米罗说。

“我的行为让她相信,她也失去了我。”

“你会怎么做呢,切断与简的联系吗?你以前试过一次,对吧? ”

“现在不同了,她也与你同在。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本可以让简走开的,因为她与你同在。我可以跟她交谈得少一点,请她回避一下。她会体谅我的。”

“也许吧,”米罗说, “但你当时并没有那样做。”

“因为我不想那样做,”安德说, “我不想让她走开。我那时认为,在保持原有的那份友谊的同时,我仍然能够当我妻子的好丈夫。”

“不仅仅是简的原因,”米罗说, “还有华伦蒂的原因。”

“我想,”安德说,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去入会,等到舰队到达这里,把我们都炸得粉身碎骨吗?”

“你按我说的做吧。”米罗说。

“做什么呢?”

“你吸一口气,吐出来,然后再吸一口气。”

安德想了一会儿: “我可以做。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在这样做。”

米罗的手又在他肩上放了好一会儿。安德暗想,这就是我该有个亲生儿子的原因了——他小时候可以依靠我,而我老的时候可以依靠他,但我从来就没有自己播种生下的孩子。我与娜温妮阿的第一任丈夫老马考恩一样,儿孙绕膝,却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不同的是,米罗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敌人。那就聊以自慰了。我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我还可以结交朋友,并留住朋友。

“不要自怨自艾了,回去工作吧。”简在他耳边说起话来。在说话之前,她等了很长时间;等得太久,她就只好奚落他了。但他觉得意犹未尽,讨厌她闯进来,也讨厌她一直在偷听偷窥他们的言行。

“现在你疯了。”她说。

安德想,你并不知道我的感受,也无法知道,因为你不是人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感受吧。”简说。

他感到头晕目眩,有―阵子,他觉得她在偷听比谈话深沉得多的东西。

“但我也失去过你。”

安德默默地说: “我回来了嘛。”

“但你没有全身心回来,”简说, “你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因此,你脸颊上流下了几滴自悲自悯的眼泪,似乎当成了我的泪水,只不过是为了扯平罢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去救你的命。”安德默默地说。

“我也不知道,”简说, “我一直告诉你,那是在浪费时间。”

安德转身回到计算机旁。米罗待在他旁边,看着显示器里模拟出的安赛波网络。安德不知道简正在跟米罗说些什么,尽管他确信她正在说些什么。他很久以前就断定,简能够同时进行多方谈话。他对此无计可施――简与米罗的关系和简与他的关系完全一样亲密,这真令他有点烦。

他怀疑,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却不想互相拥有,这难道不可能吗?或者说,这在我们基因中埋藏得很深,我们永远也不想把它说出来吧?不过是保护领地的行为罢了。我的妻子。我的朋友、我的情人,都是如此。还有我那蛮横、讨厌的计算机人,在一个带有OCD的天才女孩的操控下几乎被要了命――这个半疯半傻的女孩住在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星球上;如果简死了,我没有她该怎么活下去呢?

安德在显示器里把图形放大,不断地放大,直到显示器显示出了秒差距的范围。现在,计算机在模拟安赛波网络的一小部分模型――即外层空间中几条核心微粒射线的十字形图案。这时,核心微粒射线看起来不像是错综复杂的花格布了,而像是彼此穿越数百万公里的任意线条。

“射线从不相交。”米罗说。

对,射线从不相交――这是安德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银河系是平坦的,就像恒星图显示的那样――这是人类从地球展开的银河系旋臂的断面鸟瞰图所显示的。但它并不是平坦的。没有两颗恒星与另外两颗恒星精确地处于同一平面中。安赛波与安赛波之间的核心微粒射线与星际飞船、行星和卫星完全以直线相连――当你从平面图上看时,它们似乎是相交的;但从计算机显示器里的三维近视图上看,它们显然根本就不相交。

“她怎么能住在那里面呢?”安德问, “在除了端点外这些射线之间并不相交时,她怎能在那里面存在呢?”

“那么…她也许不住在那里,也许她住在每个终端的计算机程序的汇集处。”

“在那种情况下,她可以把自己备份到所有的计算机中,然后…”

“然后毫无用处。她可能永远无法把自己各份,因为人们只使用互联网的计算机来运行安赛波。”

“他们不可能永远那样维持下去,”安德说, “不同星球上的计算机能够互相交流太重要了。星际议会不久就会发现,在一年内就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录人大量的信息了――这些信息必须每小时由计算机通过安赛波发送出去。”

“那她只是藏起来了?等待机会?五到十年后看到机会就潜入,东山再起?”

除非她只有这点能耐,只不过是一大堆程序而已。

“如果那就是她所有的本事――计算机程序的总和。”

“她应该有比那更大的本事。”米罗说。

“为什么?”

“因为如果她只不过是计算机程序的总和而已,即使她可自我编写和自我修改程序,那她从根本上说,还是由某个地方的某个程序员或某一群程序员制造出来的。在那种情况下,她就只是执行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程序;她没有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傀儡,而不是一个人。”

“噢,如果得出那样的结论,也许是你把自由意志定义得太狭隘了。”安德说, “人类是由我们的基因和我们的环境设计出来的程序,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米罗说。

“那什么不一样呢?”

“我们的核心微粒连接表明,我们不是程序,因为我们能够通过有意识的行为进行互相联系,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形式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具有的某些东西并不是由其他东西造成的。”

“什么东西,我们的灵魂吗?”

“也不是,”米罗说, “因为牧师们说,上帝创造了我们的灵魂,而那只是把我们置于其他操纵者的控制之下。如果上帝创造了我们的意志,那他就会对我们作出的每一项选择负责。上帝,我们的基因,我们的环境,还有在古老的计算机上键入密码的某个愚蠢的程序员――如果我们作为个体是这些外因的结果,那自由意志就无法存在了。”

“那么…我想起来了,官方的哲学答案是: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只有自由意志的幻想,因为我们行为的理由复杂多样,无法追根溯源。如果你让一排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地倒下,那你总是会说:瞧,这张牌倒下了,是那张牌推倒的。但如果你有无数的骨牌,可以从无数的方向追溯回去,那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因果链是

从何处开始的。那你会认为,骨牌倒下了,是它自己想倒的。”

“Bobagem (废话)。”米罗说。

“喔,我承认这是一种没有实际价值的哲学。”安德说, “华伦蒂曾经向我这样解释过。即使没有自由意志这样的东西,但为了在社会上共处,我们对待彼此必须像有自由意志一样。否则,每次有人做了坏事时,你不能惩罚他,因为他身不由己,因为是他的基因、他的环境或上帝让他那样做的;每次有人做了好事时,你不能给他荣誉,因为他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如果你认为你周围的每个人都是傀儡,那为什么还设法跟他们交谈呢?既然你计划、创造、希望或梦想的⊥切都不过是在执行你的操纵者置人你体内的程序而已,那为什么还设法计划什么或创造什么呢?”

“令人绝望。”米罗说。

“因此,我们把我们自己和周围的每个人想像为有意志的人。我们看待每个人,就好像他们在按脑子里的目的行事,而非有人在背后推动着他们。我们惩罚罪犯,奖赏利他主义者;我们计划事情,并付诸实现;我们作出承诺,并希望彼此遵守承诺――这都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但当人人都相信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并承担责任时,这个结果就是文明。”

“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华伦蒂对假设没有自由意志的情况就是这样解释的。我不能肯定她自己是不是确实相信。我想,她会说自己是文明人,因此她必须自己相信这个故事;在这种情况下,她绝对相信自由意志,这整个故事都是瞎编的――但即使故事是真的,她还是会相信,所以,谁说得准?”

说完,安德就大笑起来,因为华伦蒂多年前首次对他讲述这些后也放声大笑过――那是他们刚刚度过童年不久,他正潜心于撰写《霸主》,试图理解为什么他的哥哥彼得干了那么多了不起和可怕的事情。

“这并不可笑。”米罗说。

“我认为可笑。”安德说。

“我们要么自由,要么不自由。”米罗说, “这个故事要么真实要么不真实。”

“关键在于,为了作为文明人而存在,我们必须相信那是真实。”安德说。

“不,那根本不是关键。”米罗说。 “因为如果那是谎言,我们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作为文明人而存在呢?”

“因为如果我们那样做的话,种族就有更好的生存机会。”安德说, “另外,我们的基因也要求我们相信这个故事,以便提高我们使这些基因代代相传的能力。如果不相信这个故事的任何人开始以破坏性、不合作的方式行事,这个社会群体就最终会拒绝他,减少他的生殖机会――譬如把他关进监狱里,而导致他那种行为的基因也最终将被铲除。”

“那操纵者就要求我们相信,我们不是傀儡。我们被迫相信自己有自由意志。”

“华伦蒂就是这样给我解释的。”

“但她并不相信这个,对吧?”

“当然她不相信。她的基因不让她相信。”

安德再次大笑起来。但米罗并没有把这当成一个轻松的哲学游戏,他怒气冲冲,握紧拳头,以摇动的方式挥舞他的胳臂,把手挡在显示器中间,在它上方形成一片阴影,形成一块看不见任何核心微粒射线的空白区。真正的空白区。现在,安德只能看见飘浮在显示器空白区的尘埃,看见从窗户射人的光线,看见开着的房门;特别是有一大团尘埃,就像一束短发、一小团棉花纤维,明显地飘浮在一度只能看见核心微粒射线的显示器空白区中间。

“安静下来吧。”安德说。

“不,”米罗吼道, “我的操纵者正使我怒不可遏!”

“住口。”安德说, “听我说。”

“我厌倦了听你说!”不过,他还是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听

着。“我觉得你是对的。”安德说, “我认为我们是自由的,而不认为那只是我们相信的一个幻想,因为它有存在价值。我认为我们是自由的,因为我们不仅仅只是一具执行遗传指令的躯体;我们也不是上帝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某种灵魂。我们是自由的,因为我们一直存在。并非什么产生了我们,也并非什么制造了我们。我们以前是,现在也是…?”

“核心微粒吗?”米罗问。

“也许吧,”安德说, “就像显示器中的尘埃。”

“在哪儿?”米罗问。

当然,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因为全息显示器再次占据了计算机的空白区。安德把手挡在显示器中间,形成⊥片阴影,笼罩在全息图像上。他把手移开,直到他刚才看见的尘埃又显示出来。也许这不是同一团尘埃,也许这是另一团尘埃,但这没有关系。

“我们的身体和我们周围的世界,它们就如同全息显示器一样。虽然它们够真实了,却无法显示事情的真正原因。这是我们无法确定的一件事――只是看着宇宙的显示器,我们无法确定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但在这一切后面,在这一切里面,如果我们能够看穿它,我们就会发现一切事情的真正原因。核心微粒一直存在,在做它们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