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神。”父亲说, “神永远是第一。”

“那么,父亲,我必须告诉您,我发现正是神把舰队隐蔽起来了,所以我们才看不见。但如果您把这个消息告诉议会,他们会嘲笑您的,您会给毁掉的。”接着又一个想法闪现在她的脑海, “父亲,如果是神阻止了舰队,那就一定是舰队违背了神的意志。‘而且,如果星际议会派出舰队是违背神的意志――”

父亲举手示意她沉默。于是她立刻打住,垂下头去。她在等待。

“当然是神的意志。”父亲说。

一听父亲的话,她既感到如释重负,又感到羞辱。话当然是他说出来的。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吗?

“宇宙万物都是神在操纵。但别以为你知道为什么。你说,神反对舰队的使命,所以一定是神阻止了舰队。但我要说,最初如果没有神的旨意,议会是不可能派出舰队的。舰队的使命太伟大太高尚了,人类是不配的,所以神才阻止舰队的,这为什么不可能呢?

或者说,如果神隐藏舰队,是因为这会给你一个严峻的考验,那又如何呢?有一点可以肯定:神允许星际议会统治人类。只要他们拥有神授予的权力,那么,我们道星人就要遵循他们的法令,不得违抗。”

“我不是说要违抗――”谎言太明显,她说不下去了。

父亲自然一听就明白了: “我听见你的声音微弱下去,你的话渐渐消失了。这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话不是真的。你不顾我对你的教导,打算反对星际议会。”接着他的声音温和起来, “当然,你打算这样做,是为了我的缘故。”

“您是我的祖先。我对您负有的责任比他们更高。”

“我是你的父亲。我在死之前不会成为你的祖先的。”

“那就为了母亲的缘故吧。如果他们失去神的权力,我就会因为侍奉神而成为他们最可怕的敌人。”然而,她即使这样说,也知道自己的话是半假半真,这是很危险的。就在几分钟之前――就在她给困在门口的时候,难道她不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才主动反抗神的吗?她暗自想,我是最卑劣、最可怕的女儿。 “现在告诉你吧,我的‘清照’女儿,反对议会对我绝没有好处,对你也没有好处。但我原谅你对我过分的爱。这是最轻微、最善良的恶。”

他莞尔一笑。她心乱如麻,看见他微笑,才平静下来,不过她知道自己并不值得他的嘉许。她又可以思考了,又可以回到这个难题上来了。 “您明知这是神做的,可是您却要我寻找答案。”

“你问的问题正确吗?”父亲说, “我们需要回答的问题是:神是怎么做的?”

“我怎么知道?”清照回答, “神或者是把舰队摧毁了,或者是把它隐藏起来了,或者是把它带到西天的某个秘密地方了――”

“清照!看着我!好好地听我讲。”

她望着他。见他神色严峻,反倒使她平静下来,集中注意力。

“清照,这本来是我打算在一生中教给你的道理,但现在你必须学会。神是万物发生的原因,可是除了以伪装的形式外,神自己绝不行动。听见了吗?”

她点了点头。这种话她听过上百次了。

“你是听见了,可是即使现在你也没有听懂。”父亲说, “清照,神选中了道星的人民。只有我们享有特权聆听神的声音,只允许我们看见神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事物的原因。对芸芸众生来说,神的造化始终隐而不显,始终是个谜。因此,你的任务不是去发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失踪的真正原因――所有道星人都会立刻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神希望这样发生。你的任务是去发现神为这个事件所制造的假象。”

清照感觉头脑晕眩。先前她肯定自己找到了答案,完成了任务,可现在这一切却正在从她的手中溜走。答案仍然没有错,但任务却不同了。

“现在,由于我们找不到自然的原因,所以神就暴露在所有的人面前,无论是信道者,还是不信道者。神是赤裸裸的,我们必须给他们穿上衣服。我们必须发现神制造的一系列事件,以解释舰队的失踪,使失踪事件在不信道者的眼里显得是自然的。我原以为你明白这点。我们为星际议会效劳,但这仅仅是因为我们通过为议会效劳,可以达到为神效劳。神希望我们欺骗议会,而且议会也希望被欺骗。”

清照点了点头,由于任务仍然没有完成,她失望得麻木了。

“这话听起来显得我没有良心吗?”父亲问, “我不诚实吗?我对不信道者无情吗?”

“女儿可以评判父亲吗?”清照悄声说。

“当然可以。”父亲说, “每天,所有人都在相互评判。问题是我们的评判是否合乎情理。”

“那么,我的评判是,对不信道者用他们不信道的语言讲话不是罪过。”清照说。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吗? “你确实明白了。”父亲说, “如果议会不耻下问,向我们请教真理,我们就要教他们‘道’,他们就会成为道星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我们通过促使不信道者蒙蔽自己,以为万物发生都是天意来侍奉神。”

清照深深地鞠躬,头几乎挨着地板了。 “您多次努力教给我这个道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接受这个道理派上了用场。请原谅您卑微的女儿的愚笨吧。”

“我没有卑微的女儿。”父亲说, “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清照’。你今天学到的道理,道星上能够真正领会的人少如凤毛麟角。我们中只有少数人能够直接同来自其他星球的人打交道,而又不使他们感到困惑。女儿,今天你着实让我感到吃惊,不是你还没有懂得这个道理,而是你这么年轻就懂得了。当年我是比你年长近十岁才发现这个道理的。”

“父亲,我怎么可能比您先学到东西呢?”超过父亲的成就,这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是因为你有我教你,”父亲说, “而我却必须独立去发现。不过我看出,你一想到自己学到东西时比我还年轻,就吓坏了。你以为我的女儿超过我,是我的耻辱吗?恰恰相反――对父亲来说,孩子比他伟大,这才是最大的光荣。”

“父亲,我绝不可能比您伟大。”

“清照,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的。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的一切成就都包括在我的成就里面,作为我的成就的一个分支,正如我们都是祖先的一个分支一样。然而,你拥有当伟人的潜能,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我被视为比现在更伟大,正是因为你的成就比我的成就伟大。如果道星人民认为我值得享有某个特殊荣誉,那么,至少既是因为我所取得的成就,也是因为你所取得的成就。”

父亲说完就向她鞠躬,不是出于礼貌的送客式鞠躬,而是出于尊敬的深鞠躬,他的头几乎触到地板了――但并没有完全接触到地板,如果他的头真的接触到地板,以表示对自己女儿的崇敬,那就太过分了,会成为笑柄的。于是他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尽量深鞠躬。

她一时懵了,既而吓坏了,接着恍然大悟。当父亲暗示他被选为道星之神的机会取决于她的伟大成就时,谈的并不是某个朦胧的未来事件。他谈的是此时此地。他谈的是她的任务。如果她能找到神的伪装,找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失踪的自然原因,那么,他就肯定会被选为道星之神。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信赖她。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任务是那样重要。与父亲的做神相比,她的成熟算得了什么?她必须加倍努力,思维更敏锐,军方和议会在哪里江郎才尽,她就要在哪里成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母亲,为了神,为了父亲有机会成为诸神中的一员。

清照从父亲的屋子退出,走到门口听了一下,瞟了王母一眼。真人的一瞥足以示意姑娘该离开了。

清照回到自己的卧室时,由于对净化的需要禁闭在心里,她浑身颤抖。今天她做的所有错事――反抗神,拒绝早做净化仪式,愚蠢得不理解自己的真正使命――全都汇聚到一块儿了。并非她感觉肮脏。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净手,也不是她所感受到的自暴自弃。毕竟,她受到了父亲的称赞,神指引了她通过屋门,这些都淡化了她的渺小。再说,选择西王母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是一个考验,她通过了,而且是大胆地通过了。所以,使她颤抖的并不是邪恶。她对净化如饥似渴,她渴望她侍奉神时,神与她同在。然而,她知道无论怎样忏悔,都无法解除她的饥渴。

就在这时候,她知道了:她必须寻踪屋里每一块木板的每一条木纹。她立刻选中起点,即东南角。每一次寻踪她都要从东墙开始,这样她的所有仪式都会朝西移动,朝神的方向移动。最后一块木板将是屋里最短的木板,不到一米长,躺在西北角。这将是对她的奖赏,最后一次寻踪又短又容易。她听见王母轻轻地走进屋里,来到她身边,但她没有时间理会凡人。神在等待。她跪在角落里,目光巡视木纹,寻找神要她跟随的那条。通常她都必须自己选择,而且她总是选择最艰难的,这样神就不会鄙视她。可是今夜,她立刻胸有成竹,是神在替她选择。第一条木纹很粗,波浪起伏,但清晰可见。神已经在宽恕了!今夜的仪式几乎像是她在与神进行对话。今天她已经突破了一道无形的障碍:她已经接近了父亲那清晰的思路。也许,有一天神对她讲话,会清晰得令常人相信所有真人都听得见。

“真人。”王母说。

清照的欢乐仿佛是玻璃做的,被王母故意打碎了。难道她不知道仪式一旦中断,就得重新开始吗?清照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姑娘。

王母一定看见了清照面带怒色,但她并不理解: “哦,对不起。”她立即跪下,磕头, “我忘记了不能叫您‘真人’。我只是想问您在找什么,好帮您找。”

王母完全弄错了,清照几乎笑出声来。当然,王母压根儿没有想到清照在聆听神的声音。现在,清照的愤怒被打断了,她羞愧地看出自己一发怒,王母是多么恐惧。姑娘磕头是错误的。清照不喜欢看见别人这么屈辱。

我怎么把她吓成这个样子?刚才我的心中充满了快乐,因为神对我说话的声音清晰可辨;但我的快乐太自私了,她无意间打扰了我,我却对她板起一张憎恨的脸。我就是这样回报神的吗?神向我展示一张慈爱的脸,我却把神的爱变成对人民、尤其是对掌握在我手心的人的恨。看来,神又找到了一种方式来显示我的渺小。 “王母,今后你发现我像刚才那样弓腰在地板上的时候,千万不要打扰我。”接着,她向王母解释神要求她做的净化仪式。

“我也得做这个吗?”王母问。

“不,除非有神的吩咐。”

“我怎么知道呢?”

“王母,如果在你这个年纪神都还没有吩咐,那就可能永远不会了。但如果神吩咐过,你就会知道的,因为你没有力量抵抗心中神的声音。”

王母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帮助您…清照?”她小心翼翼地、毕恭毕敬地试着称呼女主人的名字。父亲叫清照的名字时,她的名字听起来亲切甜蜜。清照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当她的名字被人充满敬畏地称呼的时候,它听起来居然很高贵。当清照深切地意识到她缺乏光彩的时候,叫她“清照”,她却感到难受。不过,她不会禁止王母称呼她的名字――姑娘总得要称呼她什么。再说,王母那崇敬的口吻随时都会带点讽刺意味地提醒她,她并不值得崇敬,这样反倒会对她有帮助。

“不打扰我就是帮助。”清照说。

“那么我该离开吗?”

清照差点儿说是,但她马上意识到,出于某种原因,神想王母成为这次忏悔的一部分。她怎么知道呢?因为一想到王母要离开,她就如同知道自己还没有完成查找木纹一样感到难受。 “请留下来。”清照说, “你可以待着不出声吗?可以看着我吗?”

“可以…清照。”

“如果仪式太长,你忍受不了,可以离开。”清照说, “但要看见我从西往东移动的时候,你才能离开。这意味着我正在查找木纹,你的离开不会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过务必不要跟我讲话。”

王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地板上每一块木板的每一条纹路,您都要这样做吗?”

“不。”清照说, “神绝不会这样残酷的!”虽然她这样讲,心里却知道,也许有一天神会要求进行和这一模一样的忏悔的。顿时,她吓坏了, “我只寻找屋里每块木板的每一条纹路。和我一道寻找,好吗?”

她看见王母瞟了一眼悬浮在计算机上空的闪亮的时间信息。是该睡觉的时间了,况且她们俩没有睡午觉。人长时间不睡觉是不正常的。由于道星上的时间要比地球上的时间短一半,因此人体内的生物钟还不完全适应。错过午睡,然后又熬夜,是挺难受的。

然而,清照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王母挺不住,那么,无论神多么反对,她也只得离开。 “你必须挺住。”清照说, “如果你睡着了,我就只好叫醒你,你就得移动,露出我必须寻踪的纹路。而且我一开口,就得重来。你可以挺住不睡,保持沉默,身体不动吗?”

王母点了点头。清照相信姑娘的承诺,但她并不真的相信姑娘能坚持。只是神坚持要她让新雇的贴身女仆留下来——她清照算什么,敢拒绝神的要求吗?

清照回到第一块木板,重新开始寻踪。神与她同在,她如释重负。一块又一块木板,神都给她最粗、最容易的木纹追寻;不时神也给她一条难一些的木纹,这种情况总是在寻踪途中,容易的那条木纹从木板边缘退隐或者消失的时候发生。神对她真是爱护有加。

至于王母,她在与睡魔搏斗。有两次,在从西面返回,重新从东面开始的途中,清照瞧了王母一眼,看见她睡着了。但当清照开始接近王母躺的地方时,发现贴身女仆已经醒来,悄然无声地移到了清照已经寻踪过的地方,因此清照甚至没有听见她的动静。真是一位好姑娘。这个贴身女仆选对了。

经过漫长的时间,清照终于开始寻踪最后一块木板的纹路。木板很短,躺在角落里。欣喜之下,她几乎叫出声来,但又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如果她叫出声来,王母必然要回答,这一来,肯定又得重新开始――那太愚蠢了。清照俯身凑近木板的开端,离屋子的西北角不到一米远了,开始跟随最粗的纹路。纹路清晰、实在,领着她径自来到墙边。大功告成了。

清照靠着墙,如释重负,笑了起来。但她疲惫不堪,弱不禁风,她的笑声在王母听起来一定如同哭泣。好一阵,姑娘待在她身边,抚摩着她的肩膀: “清照。”她说, “疼吗?”

清照握住姑娘的手说: “不痛。至少睡一觉就不痛了。我完成了。我洁净了。”

事实上,洁净的她愿意让自己的手握着主母的手,皮肤接触皮而没有任何邋遢的感觉。仪式完成后,她有另一个人的手可以握真是神赐的礼物。 “你做得很出色。”清照说, “有你待在屋里,我查找木纹时注意力更集中了。”

“清照,我想有一次我睡着了。”

“可能是两次吧。但在关键时候你醒来了,无碍大事。”

王母哭泣起来。她闭上眼睛,但手没有从清照那里抽开来捂她只是让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流下。

“干吗哭鼻子,王母?”

“我以前不知道,”她说, “做真人真苦呀。我以前不知道。”

“而且,做真人的知心朋友也很苦呀。”清照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你做我的仆人,叫我‘真人’,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恐惧。对于这种仆人,神向我显灵的时候,我只好打发出去。”

王母反倒哭得泪水汪汪的。

“西王母,跟我在一起太苦了吗?”清照问。

王母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太苦了,这我理解。你可以离开。以前我就是孤独一人。现在我不怕重新孤独一人。”

这次王母猛烈摇头: “既然我看见您这么苦,怎么忍心离开呢?”

“那么,在韩清照做净化仪式期间西王母寸步不离,这件事情有一天会写成故事流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