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以前不知道学校竟然是这种状况。她以为,孩子们在学校里学习的东西,和她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到的是一样的。但她立即看出了王母讲的一定是事实―――个教师要教三十个学生,当然不可能教给学生所有清照学到的知识,要知道清照可是许多个教师教她一人呀。

“我的父母都是下等人。”王母说, “他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教我超过仆人需要知道的东西呢?因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到富人家去当仆人,这就是我人生的最高希望。父母教我擦地板,倒是教得挺仔细的。”

清照回想起在自己家里地板上度过的时光,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查找木纹。至于仆人们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保持地板洁净、光滑,任清照在上面爬行,裙子都不会明显弄脏,这点她倒从来没有想过。

“我对地板知道一点。”清照说。

“你对一切都知道一点。”王母愤愤不平地说, “所以,别告诉我当真人多么艰难。神从来没有指点过我,这更糟糕!”

“你为什么不怕跟我讲话?”清照问。

“我下定决心,什么都不怕。”王母说, “我的命已经苦到极点,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使它更苦了。”

我可以使你一辈子天天都洗手,洗得你双手流血。

就在这时候,清照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而且看出这个姑娘也许并不觉得这个更糟糕。如果能够学到清照所知道的全部知识,也许她乐意洗手,一直洗到手腕皮肤破烂,血迹斑斑。清照的父亲交给她的任务是无法完成的,这使她感到十分压抑,然而,这是一个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改变历史的任务。在王母一生中,都不会交给她哪怕一个可以耽搁到第二天的任务,王母的一生将耗费在默默无闻的工作上,只有她做错时,才会引起注意,才会被品头论足。到头来,仆人的工作不是几乎和净化仪式一样碌碌无为吗?

“仆人的生活一定很艰苦。”清照说, “所以,我为你还没有成为仆人而感到庆幸。”

“我的父母盼望我长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到那时候;他们让我受雇于人,就会讨得一个好价钱。也许某个富人家的男仆想娶我做老婆;也许某个阔太太想要我做她的贴身女仆。”

“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清照说。

王母耸耸肩: “我的朋友刘芳是个女仆,她告诉我丑女仆干活得更卖力,但是男主人不理睬她们。丑女仆思想自由,她们用不着老是对太太小姐们甜言蜜语。”

清照想起父亲家的仆人。她知道父亲从来不找任何一个女仆的麻烦,而且没有哪个女仆非得对她甜言蜜语。 “我家不一样。”她说。

“但我又不是你家的仆人。”王母说。

顿时,整个情况豁然开朗。原来,王母跟她讲话并不是凭一时冲动。王母跟她讲话,是希望能受雇于一个女真人家当仆人。就王母所知,城里议论纷纷,全都是关于年轻的女真人韩清照的传闻:她已经完成了学业,接受了第一个成人的任务――她还没有嫁人,也没有贴身女仆。也许西王母耍了花招才挤进清照所在的义务劳动的行列,目的就是能够进行这次谈话。

清照一时感到生气。接着她转念一想:王母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大不了就是我猜出了她的意图,一气之下不雇她罢了。即使这样,她也不会比以前更糟糕。但如果我没有猜出她的意图,喜欢上她,并且雇用她,那么,她就会成为一个女真人的贴身女仆。假如我处在她那个位置,我不也会这样做吗?

“你以为你可以愚弄我吗?”清照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希望我雇你做我的仆人吗?”

顿时,王母的脸色陡变,显得慌张、气愤、害怕。不过,她很明智,一声不吭。

“你干吗不回答我?”清照问, “你干吗不否认你跟我讲话是想我雇你呢?”

“因为这是事实。”王母说, “现在我要离开你了。”

这正是清照希望听到的――诚实的回答。她并不打算让王母离开。 “你讲给我听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想接受良好的教育吗?想在一生中做点比当仆人更好的事情吗?”

“全都是真的。”王母说, “但这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你承受着神谕的可怕的重担。”

王母的最后一句话带有鄙夷的挖苦,清照差点笑起来,但还是忍住了。王母已经够生气了,没有理由让她更生气。 “‘西王母’的心灵的女儿西王母,我要雇你做我的贴身女仆,但你必须答应几个条件。第一,你要让我当你的老师,做好我布置给你的所有功课。第二,你要永远和我平等说话,绝不要向我鞠躬,叫我‘真人’。还有第三――”

“我怎么做得到?”王母说, 以口果我不尊敬你,别人会说我不懂规矩。你不在时,他们会惩罚我的。这会使我们俩都丢脸的。”

“有人在场的时候,当然你要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清照说, “但只有你我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们就要平等相待,不然我就要把你打发走。”

“第三个条件呢?”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对任何人都要守口如瓶。”

王母立刻怒形于色: 贴身女仆绝不会多嘴的。我们的脑子里安有种种屏障。”

“屏障有助于你记住不能说出去。”清照说, “可是如果你想说出去,你是可以绕过屏障的。再说,总是有人想方设法劝说你开口的。”清照想到父亲的生涯,想到他脑子里议会的全部秘密。他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只是有时候向清照倾诉。如果王母的行为证明她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清照就有人倾诉了。她就永远不会像父亲一样孤独了。 “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吗?”清照问, “别人以为我雇你是做贴身女仆。但你我都知道,实际上你是来当我的学生的,我是和你交朋友。”王母惊异地望着她: “既然神已经告诉了你,我是如何向工头行贿,让我待在你这一组,让我跟你谈话时不受打扰,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神当然没有告诉清照这种事情,但她只是嫣然一笑: “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说不定神想我们俩成为朋友呢?”

王母显得局促不安,十指交叉在一块,激动地笑了起来。于是,清照握住王母的双手,感觉姑娘在颤抖。看来,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大胆。

王母低头凝视她们俩的手,清照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她们俩的手都沾满了泥土,由于她们俩站了很久,手离开了水面,因此手上的泥土已经干了。 “我们太脏了。”西王母说。

清照早就学会了对义务劳动的肮脏视而不见,因为对这种肮脏并不需要忏悔。 “我的手曾经比这肮脏得多。”清照说, “义务劳动结束后,你就跟我去。我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我父亲,他会决定你是否可以做我的贴身女仆的。”

王母满脸不快。清照高兴地看出她是喜怒形于色的。 “哪里不对劲?”清照说。

“总是父亲决定一切。”王母说。

清照点了点头,心里纳闷:对于不言而喻的事情,王母居然费心说出来。 “这是智慧的开始。”清照说, “再说,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义务劳动总是在下午早些时候结束。正式理由是让住得离田野远的人有时间回家,但实际却是默认义务劳动结束后大伙欢聚一番的习俗。由于整个午睡期间,他们都在干活,许多人在义务劳动结束时都感到头晕脑涨,仿佛一夜未合眼似的。其他一些人则感到行动迟缓,心情恶劣。无论是哪种理由,朋友们都可以聚在一块儿,大吃大喝,酒足饭饱后,便早早地倒床大睡一觉,以弥补白天的睡眠不足,消除艰苦劳动带来的疲劳。

清照情绪低落;王母则明显感到头晕。也许只是因为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事沉重地压在清照的心头,而王母是因为刚刚被一个女真人接受为贴身女仆的缘故。清照领着王母走了一遍申请在韩府当雇工的程序――净身、按指印、安全检查――直到最后她对王母那咯咯的声音一分钟也听不下去了,才独自离开。

清照上楼到卧室去时,听见王母带着恐惧问: “我让新女主人生气了吗?”管家菊空美回答: “小姑娘,真人只对其他人的声音作出响应,而不是你的声音。”这是一个善意的回答。清照常常羡慕父亲雇用到家里的仆人既温和,又聪明。她不知道自己雇用的第一个仆人是否同样聪明。她一想到这个担心,就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坏事,不事先征求父亲的意见就轻率做出决定。西王母会被发现不适合她的工作,毫无培养的希望,父亲会训斥清照的愚蠢之举的。

想像父亲的训斥足以立刻带来神的谴责,清照便感到肮脏,马上冲进卧室,关上门。

她可以一再寻思履行神所要求的仪式是多么令入讨厌,对神的顶礼膜拜是多么空洞――但让她产生对父亲或者星际议会不忠的念头,她就不得不立即忏悔,这真是个苦涩的讽刺。

平时,她总是要花半小时、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抵抗对忏悔的需要,忍受邋遢。可是,今天她却渴望净化仪式。仪式以自己的方式显示意义,它有结构,有始有终,有可遵循的规则。丝毫不像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问题。

她跪在地板上,故意选择淡白色木板上最细密、最不易分辨的木纹。这将是艰巨的忏悔;忏悔之后,也许神会判定她很洁净,可以就她父亲给她提出的问题指点迷津。她老是失去木纹,每次都不得不重新开始,因此花了半个小时才穿过屋子。

她先前参加义务劳动累得筋疲力尽,现在又因查找木纹弄得头昏眼花,终于恨不能倒下就睡。然而,她却坐在地板上的计算机面前,调出她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工作的总结。她检查并且删除了在调查期间冒出来的全部无用的谬论之后,便得出了三大可能性:第一,舰队失踪是由某种自然现象导致的,这种现象迅疾如光速,所以正在观测的天文学家看不见;第二,安赛波通讯陷人瘫痪是人为破坏或者舰队指挥部命令的结果;第三,安赛波通讯陷人瘫痪是由行星地面的阴谋导致的。第一种可能实际上已被舰队航行的方式排除了。星际飞船彼此的距离并不近,任何已知的自然现象都不可能同时将它们全部摧毁。出发之前舰队并没有到指定地点集合――有了安赛波通讯,这样做就是浪费时间。相反,所有的飞船都从被指派到舰队当时所在的位置向卢西塔尼亚星驶去。即使现在,只剩下一年左右的航行时间,所有的飞船即将进入围绕卢西塔尼亚星的轨道,但彼此相隔依然遥远,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自然现象都不可能同时影响到它们。

第二种可能性差不多一样小,因为整个舰队全部失踪,无一例外。以如此完美的效率――而且没有在行星地面计算机所保存的任何数据库、任何个人档案、任何通讯记录里留下任何预先策划的蛛丝马迹,人类难道有这种能力?也没有丝毫的证据显示,有人改变或者隐藏了任何资料,或者伪装了任何通讯装置,以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是舰队策划的阴谋,但却既没有证据,也没有隐秘,更没有错误。

同样由于缺乏证据,认为是行星地面阴谋的可能性更小。而整个舰队同时消失这个事实,使这一切可能性变得更小。几乎每个人都能确定,每一艘飞船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中断安赛波通讯的。也许有几秒钟、甚至几分钟的时间间隔――但绝对不到五分钟,绝对不足以让一艘飞船上的人来得及报告另一艘飞船的消失。

总结简洁优美。水分全挤干了。证据充分,使每一种可能的解释都变得不可能。

为什么父亲要交给我这个任务?她并非第一次这样纳闷。但她和通常一样,立刻为自己居然问这样的问题、为怀疑父亲的一切决定的绝对正确性而感到自己不纯洁。她需要稍微洗一洗,洗掉她那不纯洁的怀疑。

然而,她并没有洗,而是让内心神的声音膨胀,让神的命令变得愈来愈紧迫。这次,她没有出于增强自我约束力的正当欲望而抵抗。这次,她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吸引神的注意力。只是当她被净手的需要折腾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只是当她一不经意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手掠过膝盖――就战栗的时候,只是这个时候她才提出问题。

“您做了没有?”她对神说, “凡人做不到的,您一定做了。

是您亲手切断了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通讯联系吧?”她得到了回答,但回答的形式不是语言,而是愈来愈迫切的净化需要。

“但议员和海军上将们不信‘道’。他们无法想像进入西天昆仑山①的金门。(①原文是“西天玉山城”,但根据中国道家传说,应该是昆仑山。)如果父亲对他们说, ‘神偷走了你们的舰队,是为了惩罚你们的邪恶。’他们只会鄙视他的。如果他们鄙视他这个我们当代最伟大的政治家,那么也会鄙视我们所有人的。如果因为父亲的缘故,道星受到羞辱,那会毁灭他的。那就是您这样做的原因吗?”

她哭泣起来。 “我不会让您毁灭我父亲的。我会另找办法的。我会找到使他们满意的答案的。我不服从您!”

她话一出口,神就立即使她感觉到自己邋遢得可怕,这种感觉如此不可抗拒,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使她喘不过气来,以至她往前倒下,双手紧紧抓住计算机。她想说话,想恳求宽恕,却感到窒息,拼命吞咽才避免了呕吐。她感觉好像手无论接触什么东西,都在上面沾上了黏液;她挣扎着站起来,裙子贴在肉上,仿佛沾满了黑色的油腻。

然而,她并没有去净手,也没有匍匐在地下,查找木纹。相反,她跌跌撞撞地朝屋闸走去,打算下楼去父亲的屋子。

可是,她走到门口却给勾住了。不是身体给勾住了――门同以往一样,很容易就旋开了――但她仍然过不去。她听说过这种事情,神是如何在门口捉住他们不听话的仆人的,但以前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困住的。身体可以自由移动。没有障碍。可是,她一想到穿过门,就怕得要死,知道自己过不去,知道神要求某种形式的忏悔、某种形式的净化,否则神是绝不会让她离开屋子的。既不是查找木纹,也不是净手。那么,神要求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她猛然醒悟为什么神不让她通过屋门。原来是先前在父亲要求下,她向母亲的在天之灵立下的誓言。誓言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永远侍奉神。可是现在她却已经处在反抗的边缘。母亲啊,宽恕我吧!我不会反抗神的。但我还是必须到父亲那里去,向他解释神使我们陷人了可怕的困境。母亲啊,帮助我通过这道门吧!

她的恳求似乎得到了响应,她明白了如何通过门。她只需凝视门外右上角空中的某一点,目光绝不能从那点游离。与此同时,右脚从门口退出,左手穿过门,然后身体往左面旋转,带动左腿从门口退出,接着右臂向前。动作犹如舞蹈一般复杂,不过她的动作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终于成功了。

门松开了她。尽管她依然感受到身体肮脏的压力,但是感觉没那么强烈了。可以忍受了。她可以呼吸不喘气,说话不窒息了。

她下楼,来到父亲的屋门外,按了按小门铃。

“是我的女儿,我的‘清照’吗?”父亲问。

“是我,贵人。”清照说。

“我准备好了接待你。”

她打开父亲的屋门,走进去――这次不需要礼节。父亲坐在计算机跟前的椅子上,她立即阔步走过去,跪在父亲面前地板上。

“我审查了你找来的西王母。”父亲说, “我相信你雇的第一个女仆是合格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西王母?为什么父亲向她提起一个古代的神?她惊奇地抬起头来,然后朝父亲注视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女仆身穿整洁的灰色裙子,庄重地跪着,凝视着地板。过了一阵,清照才记起是那位来自稻田的姑娘,才记起这位姑娘将要成为她的贴身女仆。她怎么会忘记呢?她才离开姑娘几个小时。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清照在同神战斗,如果说她没有获胜,至少也没有失败。雇用一个仆人,怎么能和与神的斗争相提并论?

“王母不懂礼貌,野心勃勃。”父亲说, “但同时她很诚实,而且比我期望的聪明得多。从她的聪明伶俐和野心勃勃看,我估计你打算让她既做你的贴身女仆,也做你的学生吧?”

王母气喘吁吁的,清照瞟了姑娘一眼,只见她满脸恐惧。哦, 是呀――她一定以为我在想她把我们俩的秘密计划告诉父亲了。

“别着急,王母。”清照说, “父亲几乎每次都猜中了秘密。我知道你没有讲。”

“但愿有更多的秘密和这个秘密一样好猜。”父亲说, “女儿,我要夸奖你的宽宏大量。神和我一样,会带给你荣誉的。”

这一番夸奖犹如给针扎般疼序的伤口抹上药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叛逆并没有毁灭她,为什么刚才神宽恕了她,指引她如何穿过屋门。因为她带着仁慈与智慧判断王母,宽恕了姑娘的鲁莽,而清照本人的胆大妄为也正在受到宽恕,多少得到了一点宽恕。

清照心里想,王母并没有为她的野心忏悔,我也不会为我的决定忏悔。我绝不能因为对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失踪,自己找不到――或煮琢磨不出―――个科学的解释,而让父亲毁灭。但在另一方面,我怎么能够违抗神的旨意呢?是神隐藏或者摧毁舰队的。再说,神造之物即使隐蔽,使其他星球上的不信“道”者看不见,也一定会被神的顺从的仆人辨认出来的。 “父亲,”清照说,

“我得向您谈谈我的工作。”

父亲误解了她的犹豫: “我们可以当着王母的面谈。现在她已经被雇为你的贴身女仆了。雇佣金已经送给她父亲了。保密的第一原则已经教给她了。我们可以信赖她,她听了我们的谈话,绝不会讲出去。”

“是的,父亲。”清照说。事实上她叉忘记了王母在场。 “父亲,我知道是谁把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隐藏起来了。但您得答应我绝不会告诉星际议会。”

父亲平时都是心平气和的,但此时却有些苦恼: “这种事情我不能答应。”他说, “做这种不忠实的仆人,我会显得渺小的。”那怎么办?她能说什么呢?可是她又怎么能够不说呢? “谁是您的主人呢?”她叫道, “议会还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