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低下头去。她期待父亲给她一个挑战,她随时准备服从父亲的意志。

“看着我吧,我的清照。”父亲说。

她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的眼睛。

“这不是一次学校作业。这是一项现实生活中的任务。是一项星际议会交给我的任务,多少国家、民族和星球的命运可能都系在这个任务上。”

清照本来就很紧张,经父亲这一说,简直感到有些恐惧了:

“这么说来,您必须把这个任务交给值得信赖的人,不能交给小毛孩子呀。”

“清照,你早就不是孩子了。准备好听你的任务了吗?”

“准备好了,父亲。”

“你对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知道多少?”

“您想我告诉您我对它知道的一切吗?”

“我想要你告诉我凡是你认为重要的。”

看来――这是一种测验,看她就某一个话题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够从她知识里的鸡毛蒜皮中过滤出重要的东西来。

“舰队被派去征服卢西塔尼亚星上一个反叛的殖民地,那里关于不干涉人类已知的异族的法律已经名存实亡。”

这行了吗?不――父亲还在等待。

“从一开始就存在争议。”她说, “是一个叫做德摩斯梯尼的人写文章挑起事端的。”

“说具体点,是什么事端?”

“德摩斯梯尼向各殖民地星球发出警告: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星际议会迟早会动用武力强迫各殖民地星球服从的。德摩斯梯尼向天主教星球以及各地的天主教少数派指责议会企图惩罚卢西塔尼亚星主教,因为主教派传教士去拯救猪族的灵魂。德摩斯梯尼向科学家发出警告:独立研究的原则危如累卵――整个星球都受到武力攻击,因为这个星球敢于尊重此地科学家的判断,不理睬许多光年之遥的官僚老爷的判断。德摩斯梯尼向每一个人宣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带有‘分子分解装置’。这显然是弥天大谎,但有些人相信。”

“这些文章有多大的威力?”父亲问。

“我不知道。”

“威力可大了。”父亲说, “十五年前,最早发给殖民地的文章威力之大,几乎引发了一场革命。”

是殖民地的一次近乎叛乱的事件吗?发生在十五年前吗?清照只知道一次这样的事件,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与德摩斯梯尼的文章有关。她脸红了。 “那是在签订《殖民地宪章》的时候――是您起草的第一个伟大的协议。”

“协议不是我的。”韩非子说, “协议属于议会和殖民地,具有同等效力。由于这个协议,从而避免了一场可怕的冲突。而且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得以继续它的伟大使命。”

“但协议的每一个字都是您起草的呀,父亲。”

“我起草协议,只不过是表达冲突双方人民心中已经存在的希望和渴求而已。我只充当文书的角色。”

清照低下了头。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别人也知道。这是韩非子走向伟大的开端,因为他不仅起草了协议,而且还说服双方几乎只字不改就接受了。从此之后,韩非子就一直是议会最信赖的顾问之一:每天都收到从每颗星球的男女伟人们发来的信函。如果他从事这一宏大事业,却称自己是一名文书,那只是因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清照还知道,当父亲干这番事业的时候,母亲已在弥留之际了。父亲就是这种人,照料妻子、干事业两不误。他不能拯救母亲的生命,但却能拯救也许会在战争中失去的许多其他生命。

“清照,为什么你说舰队带有‘分子分解装置’是弥天大谎呢?”

“因为――因为那太恐怖了。就好像‘异族屠灭者安德’,会毁灭整个星球的。这么强大的威力既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存在于宇宙中。”

“这个道理是谁教你的?”

“是正义教我的。”清照说, “是神创造了恒星和行星――谁有权毁灭它们呢?”

“可是,神也创造了自然法则,使毁灭行星成为可能――谁有权拒绝接受神所给予的东西呢?”

清照惊诧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为任何战争辩护过――他厌恶任何形式的战争。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这么强大的威力既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存在于宇宙中,这是谁教你的?”

“是我自己的观点。”

“可是这的的确确是一句引语呀。”

“是的,引自于德摩斯梯尼。可是,如果我相信某个观点,这个观点就成为我自己的。这是您教我的。”

“但你必须注意,在相信某个观点之前,一定要先了解它所有的前因后果。”

“绝对不能对卢西塔尼亚星使用‘小大夫’,因此不应该把它派去。”

韩非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绝对不能使用它呢?”

“因为它会毁灭猪族,这是一个年轻而又美丽的种族,他们渴望发挥他们作为智慧生物的潜力。”

“又是一句引语。”

“父亲,您读过《‘人类’的一生》这本书没有?”

“读过。”

“那么,您怎么能够怀疑猪族必须保存下来呢?”

“我只是说我读过《‘人类’的一生》,并没有说过我相信这本书。”

“您不相信吗?”

“我既相信,也不相信。这本书最早出现在卢西塔尼亚星上的安赛波被摧毁之后。因此,书很可能不是源于那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书就是虚构的。这种可能性特别大,因为书上有‘死者代言人’的签名,而《虫族女王》和《霸主》这两本几千年前写的古书也有相同的签名。显然,有人是企图利用人们对这些古书的崇敬感。”

“我相信《‘人类’的一生》是真实的。”

“这是你的权利,清照。可是你为什么相信呢?”

因为她阅读的时候,书中的话听起来是真实的。她可以对父亲这样说吗?可以,她什么都可以说。 “因为我读的时候,觉得这一定是真实的。”

“我明白了。”

“现在您知道了我很愚蠢。”

“恰恰相反,我知道了你很聪明。当你听一个故事的时候,对这个故事的艺术水平是优还是劣,证据是真还是假,你的自我都有一部分做出反应。如果你热爱真理,那么即使故事讲得再拙劣不过,你也会喜欢这个故事的。即使故事是最明显不过的编造,你也会相信里面所包含的任何真理,因为任何真理无论披上多么丑陋的外衣,你都不能否认它是真理。”

“那么,您为什么不相信《‘人类’的一生》的呢?”

“刚才我没说清楚。对于‘真理’和‘信仰’这两个词,我们指的是两种不同的意义。你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这是因为你对它的反应是发自内心的真理意识。可是,这种真理意识并不对一个故事的真实性做出反应――它是否真实地描写了真实世界里的一个真实事迹。你内心的真理意识对一个故事的因果关系做出反应――它是否忠实地反映了宇宙运转的方式,以及神在人类中间行使他们意旨的方式。”

清照沉思片刻,然后点头表示明白了。“所以, 《‘人类’的一生》从宇宙的角度看,是暂时的;但从具体的角度看,则是虚假的。”

“是的。”韩非子说, “你读这本书,可以从中获得大智慧,因为它是真实的。可是,这本书确切反映了猪族它们自己吗?人们很难相信―――种哺乳动物死后会变成一棵树吗?作为诗歌十分美妙,作为科学却十分荒谬。”

“你也知道吗,父亲?”

“不,我也说不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人类’的一生》有可能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我既不相信,也不否定。我只是怀疑,只是等待。但在我等待的时候,不希望议会把卢西塔尼亚星看作这样一颗星球:上面住满了《‘人类’的一生》所描绘的那些奇妙的生灵。就我们所知,猪族可能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他们是异族。”

“异族?”

“故事里讲的是异族。但不管是异族还是异种,反正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舰队之所以要携带‘小大夫’,是因为要拯救人类于灭顶之灾,也许‘小大夫’是必要的。当然,是否应该使用‘小大夫’,这就不由我们决定了――议会会做出决定的。是否应该派出‘小大夫’,这不由我们决定――议会已经派出了。而且, ‘小大夫’是否应该存在,肯定也不由我们决定――神已经发出旨意:这种东西可能有的,并且可以存在。”

“这么说来,德摩斯梯尼说对了, ‘小大夫’在随舰队一道前往。”

“是的。”

“还有,德摩斯梯尼公布的政府档案…是真实的。”

“可是,父亲…您却和其他许多人共同宣称那些档案是伪造的。”

“正如神只对特选的几个人显灵一样,统治者的秘密也只能让那些会恰当使用秘密的人知道。德摩斯梯尼将威力强大的秘密告诉给不能明智使用秘密的人,因此,为了人民的利益,必须收回这些秘密。秘密一旦泄露出去,要收回来,只要一个办法,那就是用谎言取而代之;这样,有关事实真相的信息便再次成为你的秘密了。”

“你在告诉我,撒谎的不是德摩斯梯尼,而是议会。”

“我在告诉你,德摩斯梯尼是神的敌人。一个英明的统治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派出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然而,德摩斯梯尼却利用他知道‘小大夫’随同舰队前往这一事实,企图迫使议会撤回舰队。他的如意算盘是:从神授予权力统治人类的人手里夺走权力。如果人民拒绝神赠给他们的统治者,那会出现什么情况?”

“动荡与灾难。”清照说。历史上充满了动荡与灾难的年代,直到后来神派来强大的统治者和组织维持稳定。

“所以,关于‘小大夫’,德摩斯梯尼讲的是真话。你以为神的敌人永远不会讲真话吗?但愿如此。这样就更容易识别他们。”

“如果我们可以为了侍奉神而撒谎,那么,我们就还可以犯别的什么罪吧?”

“什么是罪行?”

“违背法律的行为。”

“什么法律?”

“我明白了――是由议会制订法律,因此议会无论说什么,都是法律。可是,议会是由男男女女组成的,他们可能行善,也可能作恶。”

“现在你已经接近真理了。我们为议会服务,是不可能犯罪的,因为是议会制订法律。但如果议会变得邪恶,那么我们服从他们,就有可能作恶。这是良知问题。然而,如果这种事情发生,议会就肯定会丧失神授予的权力。而我们这些真人,就不必像别人一样,坐着等待,对神授予的权力感到纳闷。议会果真丧失神授予的权力,我们立刻就会知道。”

“这么说来,您为议会撒谎,是因为议会拥有神授予的权力。”

“所以我知道,帮助他们保守秘密,是神的旨意,目的在于为为人民谋利益。”